在拘审马德生和白县长的最初几天,孙志明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几乎响个不停。这时候的海平港工地,又面临着资金的短缺。那个退休了的马部长竟然打着看望陈云龙的旗号跑到海平,为这些腐败分子说情。孙志明实在不理解马部长是真糊涂,还是没有原则7马部长竟然以给海平港跑来资金为条件,要挟孙志明找张梅放了马德生他们一把。孙志明感到所有的说情因素都成为陪衬,而不是力量的依托。孙志明毫不含糊地对老部长说,我们要建设,可我们不拿原则做交易!马部长赶紧把话拿了回来。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张梅说什么,张梅那里面临的压力还小吗?省检察院的有些要员也偷偷找张梅和严检察长。主管政法的韩副书记那里也是推不开门。正是这些外围的攻势,促使马德生和内县长拒不交待犯罪事实。让孙志明欣慰的是,陈云龙在医院里没为他们说上一句话。孙志明实在招架不住的时候,就与张梅商量了一个方案。孙志明请求省委潘书记与省纪律检査委员会沟通,省纪委派来了普书记,与张梅并肩审案。这一招是很奏效的,最初招架不住的是白县长,马德生也在证据面前,承认了部分犯罪亊实。孙志明觉得,面对这类案件,领导摆脱纠缠的一个好办法,是求助上级部门,一切都可以往高处推。他得争取建设的时间,他要求港口一号二号码头,提前通航。熊大进看出孙志明的用意,他是想让陈云龙在告别人世之前看见海平港的货轮,听见轮船上启航的笛声。
也许现实就这么残酷,当一个领导喜欢和爱护某个部下,甚至是维护这个人或是小团体的利益时,就必然为它付出代价,甚至是株连和牵涉。陈云龙对马德生不就是这样吗?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使陈云龙对人对事有了深切的反省。在陈云龙即将去北京做手术的时候,孙志明到医院病房里看他。陈云龙不在病房,医生说他先回家看看老娘。孙志明只好去陈云龙的家里看他。
陈云龙家住在路南区的煤矿干修所里。这是地震后的第一批建筑,一排排的平房很宽敞,陈云龙一家住着一个小院,四间房外加两间倒座儿。这里的自然环境很好,绿树成荫,有花有鸟,可是空气污染很厉害。它旁边是海平市的名牌企业东风水泥厂,南风的时候,水泥的粉尘像薄雩似的覆盖了小院,陈云龙的妻子周慧敏都不敢在外面晾晒被褥和衣服。五年前市委分房,在孙志明居住的军分区大院里,分给陈云龙一座红砖小别墅。陈云龙愣是把房让给了现今的人大主任孙金铎。孙主任家里人口多,孩子等着结婚。为这妻子周慧敏跟陈云龙生了好几天的气。陈云龙有他的一个住房理论,人这辈子光溜溜地来光溜溜地走,有多大的房子也只住一间卧室,睡多好的卧室也只躺在一张床上。孙志明听说陈云龙有四让住房的佳话。当他来到陈云龙家里的时候,不禁为老陈家里的摆设感到寒酸。老式的家具,一台很小的厦华彩电时常出毛病。老母亲的屋里还是地震时砸坏的老式方柜。从老陈的家庭摆设来看,他的确活得很简单。听陈云龙的妻子周慧敏说,老陈惟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他书房里的几幅名人字画。当年他在井下受伤,煤矿领导派他到海滨养伤,兼管北戴河煤矿招待所,接待了几次北京的着名书画家,留下几幅名字画。老陈不拿名字画当宝贝,谁喜欢就送谁,为这妻子把仅剩的几幅偷偷藏起来了。走进陈3龙家的院子,看见养了好多的花,特别是那一盆橘红的石菖兰,是孙志明送给他的。可惜都落满了水泥的灰尘,如果不是头顶的那棵枝叶茂盛的老槐树遮挡,花就更没法看了。他这时想,老陈的胃癌与这空气污染有没有关系呢?只有老树上一声声清脆的鸟鸣还能给人增添一种恬静的味道。
孙志明听见陈云龙屋里有吵架一样的声音。他不由停住了脚步,心也跟着停跳了一下。陈云龙的屋里有女人的哭泣声,还有周慧敏喋喋不休的唠叨:“这个时候啦,你就别埋怨秀芬啦,就是小马有事,也不能怪秀芬嘛!谁家男人出事啦,女人不拿钱拿物给跑跑?不是你有病,我就跟你没完,瞧你这个市委书记当的那叫窝囊,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提起来的干部说查就査说抓就抓?那你在干部群众中还有什么威信?往后那些死心塌地屁股后头跟着你跑的人,就不理你啦!”
陈云龙猛咳两声:“你在说混账话,他马德生是我陈云龙提拔的,就该犯法吗?就该……”
周慧敏依然在气头上广就是小马有问题,他们也不该背着你明察暗访的。她张梅跟孙志明嘀嘀咕咕,死盯着跨海大桥不放,冲谁呀?是冲你陈云龙!”
陈云龙骂着:“你真是妇人之见,张梅办案,当然要争取市委的支持。她知道我跟小马的关系,自然不好找我!志明是我陈云龙的助手,更是我的好兄弟,我还不了解他吗?谁都可以说,就是不能对志明说三道四!他为了海平港累得都成啥啦?我听说他给义父的祖坟都挖了,还受了伤。他到海平来是我硬求省委把他拉来的!”
孙志明心腔一热,眼睛湿润了。周慧敏说:“当时,你也夸过胡勇!“陈云龙声音嘶哑:“你,你气死我呀!”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表姐,您别说了,别说了,细想想,我有时也挺恨德生的。还是他自己不成人,陈书记向亲生儿子那样待他,他怎么就不学好一点呢?咱海平这些年想整陈书记的人还少吗?我箅是悟透了脚正不怕鞋歪!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咱陈书记这儿上梁正,他咋也还歪哩?嗯嗯嗯一一”女人又哭着。孙志明听出哭泣的女人是马德生的妻子王秀芬。周慧敏终于说:“好,我不说啦!”
孙志明站在那里进退两难,惴惴不安。因为有一张石棉瓦挡着,屋里人是看不见他的。听着陈云龙说他的话,只觉喉咙发堵,眼角发酸。他在问自己:尽管跨海大桥引发的龙化腐败大案,直接与你没有关系,可你孙志明就是局外人吗?不是,作为一个九十万人口的城市市长,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马德生是陈云龙的部下,也是你孙志明的部下哩,陈书记不是把龙化交给你了吗?陈云龙书记患了绝症,还是那样想着没有脱贫的百姓,还想着海平港的全局建设。他这时想在老陈去做手术之前,好好跟他谈谈。尽管老陈不怀疑他什么,可身边敲边鼓的人多了,也不免让老陈内心生疑。就在屋里冷场的一刹那间,孙志明刚要迈腿,又听到陈云龙的声音。
陈云龙说话的声音打了面:“小马的事,我不痛心吗?是他把我这个老头子送进医院来的。原来的小马是那么纯朴、正派、实在。我当初让他到龙化任县委书记,是盼着他造福一方土地,让他锻炼锻炼。我把跨海大桥工程交给他们,是让他们给龙化架一座 通往海平港的运输大桥。谁知他来了个权钱交易,给他们掌权的人与拿钱的人架了金桥。一方拿权力贪钱,另一方则用工程换钱买权。当初他带着卢国营和李广汉来找我,我就跟他说,别跟不三不四的人瞎来往。他竟然推荐李广汉为副县长。还有点组织原则没有?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
周慧敏说:“行啦,我们不说了,你还没完啦!”孙志明听陈云龙说过,马德生的妻子王秀芬是周慧敏给介绍的,她是周慧敏的远房表妹。周慧敏对马德生的事十分上心。
王秀芬讷讷地说:“我说一句,表姐和姐夫别骂我。他弄了这么多的钱,我压根就不知道,可就在五天前,他出国回来时,满口夸奖国外好,说要把儿子送到澳洲去读书,将来留在国外。他说见到了孙市长留学的妻子,说在海外读书的孩子才最具跨世纪的能力。还说,中国这么多的人口,将来是很难生活的!”
陈云龙几乎是拍案而起,骂道:“放屁,一个崇洋媚外的家伙!这是他一个开放县县委书记说的话吗?有这种思想了,还能带领干部群众去创业吗?只要我陈云龙听见海平的哪个干部再说这样的话,我当场就撤他的职!我们正在计划生育,在改革开放,曰子一天比一天好,有什么不如外国的?国外,我陈云龙也不是没去过,不就是空气好,住房好,就那口儿吃的,能习惯吗?哪国人的胃,就得吃哪国的粮食!”
周慧敏嘤嘤地哭了广老陈,你快别提胃啦!”孙志明心里一阵疼痛,身子一晃。
陈云龙说:“我的胃咋啦?就是当年在煤窑里喝酒喝伤啦!这几年,又赶上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还是喝酒!等我从北京做了手术回来,还接着喝!我陈云龙就是烟酒这点爱好!”周慧敏止住哭:“好,让你喝,让你喝一一”王秀芬又说:一想起德生犯了法,我就生气。可一想起他对孩子那个好儿来,我又掉眼泪。他非常溺爱他的儿子。工作多忙也要回家跟儿子玩一会儿,有时爷俩抱在一起在床上摔跤。我想,他贪钱,与儿子有关哩……”
陈云龙大声说:“不是德生一出事了,他就哪儿也不好,他没有点招人稀罕的地方,我陈云龙能得意他吗?他孝敬老人,疼爱孩子,没错。可也没有他这个疼爱法!他就这么一个孩子,看这吃的穿的玩的,那一点不像个阔少爷?凭他的地位,住房,上学,成家,就业,都是人上人啊!比起骆驼村那些上不起学的穷苦孩子,不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啊,你是县委书记,所以你的孩子就得出国,就得腰缠万贯,就得高人一等?是吗?你马德生以为贪了二百万,就有退路了,就能保儿子一生平安,保孙子享福。你管那么远干什么?我们的干部,我们的党员,都这么想了,这么做啦,那这个国家就败光啦!国家没了,你那点臭钱还有什么用?孩子要是知道你是贪官,走到人群里都抬不起头来,他的身心会受到极大伤害的呀!你老爹,我的马大哥,他在矿井下挖煤,一辈子在井下走的路可以绕地球两圈啊!他九泉之下要是知道德生这个样子,非打他的嘴巴不可哩!德生,你咋就这么糊涂呢?咋就这么不争气呢?”他喉咙一堵,说不下去了。王秀芬满脸惊慌地啜泣。
孙志明对陈云龙的话极为震惊。这番话是陈云龙的肺腑之言,是任何人也无法装出来的。一句话,就把灵魂的卑劣和高尚截然分开了。他对陈云龙的判断是对的,张梅不会从马德生的嘴里挖出陈云龙的任何违法违纪的事。正因为这样,他越发担心老陈的身体。上帝呀,你给老陈到底留下多少时间呢?屋里是长时间的沉默。
孙志明不想往里走了,此刻他只想如何退出这个院子。他这个时候进去,会使这个家庭尴尬,况且里面还有马德生的妻子。他要返身的时候,周慧敏说话了:“老陈,骂也骂啦,恨也恨啦,你也该去治病啦,德生的事到底怎么办?你管不管?怎么也得给他保个命吧?”
王秀芬哀求:“姐夫,您说话呀!”陈云龙不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周慧敏又催促道:“你快说个话呀!”
陈云龙一字一句地说:“秀芬,家不是封了吗?听姐夫的一句话,你和孩子就住你姐这儿,我们不嫌弃你。唉,听我说,就别给他找人活动啦。要是小事儿,你姐夫这句活会说的。你要是觉得小马还有留恋的地方,就好好带孩子,在那一天,给小马买个好一点的骨灰盒!”
王秀芬扑进周慧敏的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哭声里还有一个男人压抑许久的哭声。
孙志明再也挺不住了,抬手抹了一把泪水,转身走了。孙志明是在晚上重新走进陈云龙家里的。他们一家刚刚吃过晚饭,陈云龙在母亲的房间里给老母亲点烟,孙志明知道陈云龙是个孝子,他在一旁笑着观看。有人说老陈的命不好,老陈八十三岁的老母,在地震中砸瞎了眼睛,惟一活下来的孩子,还是那个呆傻的女儿。地震后的一天里,老陈的头发就全白了,现在的头发是周慧敏逼着他染黑的。周慧敏是他后续的老伴儿,跟他的老母和女」[合不来,女儿被老陈送进残疾人活动中心,每月交费。母亲就不能离开家了。陈云龙可能胃又疼了,他坐在母亲的床边,伸出枯瘦僵直的胳膊,把一根香烟放到母亲嘴边,笑着说:“娘,您叼好,云龙给您点烟啦!”他说着,就打开打火机,抖抖地举着送到母亲嘴边。不知是母亲出气重了,还是打火机没气了,打火机刚送到母一亲的嘴边,火苗一闪就熄灭了。陈云龙笑着:“娘,别急别急!我再来!”
孙志明笑着笑着鼻子就发酸了。
陈云龙停下胳膊歇了一会儿,额头冒汗,侧扭的身子很是吃力,还有些微微的颤抖。他再一次打着打火机,将火送到母亲的嘴边,边送边说:“娘,您出气小点儿,诚心不让儿子孝顺啊?”老母亲就抿着嘴巴笑。老母亲一笑又将火苗吹灭了。陈云龙额头的汗水就顺着脖子流下来了。陈云龙还要点,孙志明弯腰去抢陈云龙手里的打火机,说我替你尽孝吧!陈云龙用左手推开孙志明:“你歇着,我陈云龙就要出差啦,得让我尽尽孝心!我娘从七岁就吸烟,这两年不想吸了,今天不知怎么了,又要吸烟,我不点烟谁点烟?娘,您想吸就吸,别听医生那套。”老娘点点头说广想吸,娘想吸啦。”老人的眼泪就流下来了。陈云龙没注意老娘的眼泪,可孙志明全看在眼里了。他心里一动,难道老人家知道了什么吗?陈云龙哆哆嗦嗦地给老娘点上了烟,满脸的快活。然后就手举着烟缸,等着娘往里抖烟灰。有一次,娘的烟头点着了陈云龙的手背,陈云龙咧了一下嘴,动也没动,深情地看着老娘。陈云龙的手抖抖地说:“我娘这辈子不容易呀,没跟我爹过上一天好日子……”
等母亲吸完这支烟,陈云龙才把孙志明领进自己的书房。这是什么书房?书架子还是从碗架子改装过来的。陈云龙说这个书架子是我爹当明国县委书记时留下的,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他说着就斜坐在老式沙发上,看着孙志明。孙志明本来是刚坐在办公桌旁边的一把藤椅上,陈云龙示意他坐到他身边的沙发上,他说他眼睛不好,看不清他的脸了。孙志明就坐了过来看着陈云龙的眼睛。
陈云龙拍了拍孙志明的肩膀,说:志明啊,别太累啦,悠着点吧!你年轻,还有的是时间……”
孙志明笑着说:“老陈,你可说这样的话啦?你把我拉上了战车,把我逼上梁山,拍拍肩膀,就完事儿啦?”
陈云龙笑着回答:“你还想怎么样?可惜我老陈连给你一拳头的力气都没有啦!我是怕你到我这个年纪也顶不住啦。志明,说句实话,什么时间一二号港池能通航?”孙志明说:“你手术回来就通航!”
陈云龙摇头:“你别吹牛,我陈云龙爱吹牛,你可别跟我学这个坏毛病!”
孙志明说:“真的,你到北京开膛破肚,回来我怎么也得给你个见面礼呀!不然,你该骂我孙志明不够兄弟!”
陈云龙自信地说:“北港铁路也快竣工啦!志明,你就好好干吧,海平是大有希望的!”
孙志明咧咧嘴说:“我孙志明对是给你陈云龙拉套哪!我们可等着你大老陈指点江山呢!”
陈云龙眼睛红了,一把抓住孙志明的手,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志明啊,你跟老哥说句真话,我的病是不是那个该死的病?”
孙志明愣了一下,摇头说:“你瞎猜些什么呀?你大老陈地震中大难不死,还有后福呢!你应该有数,这些年的老胃病,做了手术就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