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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陈云龙苦笑着:“你别唬我,上次马部长到海平医院看我,我就看出来啦!我陈云龙乂不是脆弱的人,其实,你们就对我使实话,瞒着,就能把病瞒没了吗?我这辈子对死想得很透很开。人这辈子生一问,死一回!人活多少是多呢?六十来岁,比我爹还高十年呢!哈哈哈一一“

孙志明怎么也笑不起来,双手紧紧握着陈云龙枯瘦的手,眼睛潮湿,喉咙哽咽了:“老陈一一”

陈云龙急忙抽出手来:“志明,你这是干什么?没劲没劲!我不愿看见你跟个娘们似的!”

孙志明强作笑颜:“老陈,凭你的乐观大度,死神也怕你呀。你就放心治病吧,我等着你给海平港剪彩呀!”

陈云龙点点头:“我会的,我会的!不过你别忘了,咱俩在港口打的赌。我只剪彩,不发言。”

孙志明一拍脑门:“对,你说你要是发言,就输给我两瓶茅台酒!这回不算数了,你要是不发言,才输酒呢!哈哈哈一一”

过了一会儿,陈云龙恳求说:“志明,约定是不能更改的!我想后天走,明天你陪我到港口和铁路工地上看看。你不能拒绝我!”

孙志明愕然地看着他。

韩婷婷由海港小学调到龙化县文化馆。孙小海知道婷婷是凭自己的美术作品进人文化馆的,没有找任何人求情。韩婷婷走了,他不知是喜是忧。在韩婷婷最初进城的几天,熊大进姑父特意给孙小海请了几天假。婷婷不在海港了,孙老栓和四凤都觉得小海不会在海港干了,他不放心婷婷,他肯定会进城看着她。这个念头,孙小海不是没有。这个下雪的冬天,孙小海到海港里看自己的白茬船。

孙小海蹲在船头上,四周是厚厚的绵绵的白雪。早晨的雪雾笼罩了空旷孤寂的海滩。他呆呆地凝望着自己在雪野上黑洞洞的脚窝儿。天一点一点亮起来,风渐渐大了,款款地贴着雪地游来荡去,如无数雪蛇缕缕钻动。他叹息一声,缩了缩脖子。雪又下起来了。冰凉的雪花悄悄降落又悄悄在他的头上肩上凝成白霜。他呆坐不动,仿佛是船头悄然拱出的一座舵楼子。他眼窝湿了,透出凉凉的依恋来。事情的进展如此之快,是他始料不及的。婷婷的油画很快带来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她加入了市美协。可他心里空落落地难受。他的命中注定了,他左右走不出那老船。他忽然嗅到了船舱里荡出来的腥气和桐油味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是吸进肺叶里去了。海滩一片雪白。他又撩开眼皮,目光一截一截探到海港大坝凝望了很久。这里飘散着他多年的纯情,又漫溢着日子的宽裕。他又想亲亲热热地吼一嗓子。吼啥词呢?于是就不由自主地吼了一通拢船号子。雪野颤抖了。他的吼声就像一个涌动着顽强生命力的怪物发出的悠长恢宏的钝吼。他心一凛,眼窝湿了。他赶紧抹了一下眼睛,骂:“真没用,省几滴猫尿吧!”

“小海,走啦!”婷婷叫他了。

他扭头看见韩婷婷满脸喜气地站在路上的汽车旁。他站起身,嘟囔了一句,就走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生在哪里,又去往何处?

孙小海陪着女人进了城。他与韩婷婷住在文化馆的宿舍里。开始几天,他几乎忘了海港,忘记了挖泥船。韩婷婷说你在城里找个差使吧,找你姐夫齐少武就妥啦!孙小海不吭。赖汉差使,他不愿干;好汉的活路儿他干不了。折腾来折腾去,他还是一个没用的闲人在城里瞎逛。他对自己缺乏信心,对城里人更疑心。他妈的城里人比海边人精鬼,人人都长心眼,个个都在算计人。他生性不愿在城里蝇营狗苟地混日子,他更怕韩婷婷在花花世界里变坏了。他痴迷于婷婷,并非出于爱的快乐,只是像守护神一样守护她,拢着日月的美好。他把她看成一件名画似的艺术品,一件鲜活的宝贝。尽管他读不懂,但谁也不能夺走或伤害她。他愿意陪她过下去,直到把钱财和生命一块赔光,他也乐意。人就是这么个贱东西。他就像一件低劣商品,拿韩婷婷当一层装潢,连痛苦都能掩饰起来,他随时都可以拿出来亮相炫耀,越是内心里欠缺的,就越需要掩饰。当他面带微笑跟在韩婷婷屁股后面逛大街就感觉格外风光。日子久了,他又觉得自己失去男子汉的尊严了。日子过得像挺死,挺一天算一天。大街、舞厅、咖啡馆、录像厅都晃着他没头苍蝇似的影子。那些楼房的虚假身影和假充斯文的广告牌,公园里埋着爱情的陷阱,舞厅里藏着肉欲的阴谋,韩婷婷单位文化人烦躁不真实的眼神,使他这个粗人都觉出怪味来了。厌烦归厌烦,他还得去搅和。啥是乐子呢?那天他哨着一块烤白薯,进了夜巴黎娱乐城。他想见识见识洋名里包着啥货色。他傻呆呆地啃完白薯,就坐在那儿一罐一罐喝饮料。屁股上的汗快泡出一片骚疹子来了。他周围闹哄哄地围着一群穿着十分花哨洋派的妞子。他身边坐着一个小妞儿,不箅漂亮,浓妆艳抹。他发现她注视他好长时间了,他故意不看她,眼睛在舞厅里蹦蹦跳跳的大腿屁股上扫来扫去。他不会跳舞,只是看,看更刺激。他在舞厅里与城里流氓打了一架,出来后正没好气。

孙小海骑摩托车驮着一箱子啤酒,走到文化馆宿舍楼口的时候,天一截一截黑下来。孩子们欢欣地跑来钻去。他关了发动机,推着走。各家都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远远地他借着昏黄的灯亮看见自家黑洞洞的楼口里站着两个人,好像是一男一女,拥在一起,恋恋不舍的样子。女人的白裙和男人的眼镜都一闪一闪的。他看着就放慢了脚步,悄悄走进楼根下的黑暗里。他们准是听见脚步声了,男人慌慌地在女人额头吻了一下,就骑上车走了。女人推了他一下朝他招招手,轻盈地一拧身,雪白的裙子像扇面一样拓展起来。孙小海瞟了她一眼,看不清脸上模样儿,却十分淸晰地瞧见了裙摆处的那朵石榴花。他心腔通通跳了。他刚给韩婷婷买了一条这样的裙子,难道是她?他一阵恶血撞头,急急地奔来。女人已上楼了。他锁上车子,酒也没搬,跟贼撵似的上楼来,看见韩婷婷正往腰间系围裙。孙小海青着脸喘着,看见烟缸里还在冒烟的烟头,眉毛便弓一样耸起,问:“刚才你送谁?谁?”韩婷婷愣了一下,说:“你别一惊一诧好不好?”“你说是谁吧!”

“他是文化馆的左老师,俺俩合作一幅大型油画儿。俺没敢留他在家吃饭,就怕你回来晃醋瓶子!你肚量大点好不好?”韩婷婷沉沉静静地说。

“哼,俺猜就是那兔崽子!”孙小海的脸像刀一样的冰凌柱。他心里怕啥,就偏偏来啥。他忆起来广,前些天韩婷婷愁眉苦脸动不动就使性子,这几天回家就唱呀跳呀对他也温顺起来,原来是“老师”陪她呢。他恶恶地吼:“告诉俺,他去哪儿啦?”

“你坐下,听俺说。你敢胡来!你真浑到家啦!人家是帮俺来啦!俺这些日子,在画儿上遇到难题了,好痛苦,是他帮俺合作这幅画儿……”韩婷婷心里乱了。

“屁!”孙小海横眉竖眼地说:“俺碎了他狗日的!”“小海,不准动他一个指头!如果你气不出,要打要骂就冲俺来吧!”韩婷婷坐在沙发上,慢慢闭上眼,泪珠一颗一颗渗出来。孙小海颓然跌坐沙发上。

“小海,俺说过的,这辈子是铁了心跟你的!你就不该猜七想八!你就不给俺搞事业的自由么?除了搞両儿,俺没有别的奢求啦!”韩婷碎像是哀求他。

“搞画儿?有你们这么搞的么?搞几回就把你心搞跑啦?当俺没看见,他抱住你又是亲又是啃的!俺就是个废物吧,也吃不下这个!”

“不准你胡说八道!”她说。“俺知道你心里就装着他,没有俺……”“难道跟了你就不给俺自由么?听着,俺并不想听到你和俺爱的保证、誓言。无论爱过俺的,理解过俺的,支持过俺的,都不能侵犯俺的自由!”韩婷婷像是寻找自己尊严似的站起来吼道。

孙小海也站起来,粗重的喘息声像海里较劲儿的浪,眼虎暴得要吃人:“你也听着,你是俺的人!别屈了你好人才!只要你还想着他,总有一天,俺宰了他!咱俩同归于尽!”

韩婷婷脸色寡白寡白,头发一甩,傲狠狠地昂着脑袋说:“你杀吧,先杀了俺吧!你非想听,俺就给你说清楚,俺就是喜欢他,就是要跟他合作画儿!俺高兴,俺乐意!你管不着!俺不怕死,要杀要砍你就来吧!”

孙小海懵了。他猛抬头,两眼冒出腾腾杀气,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抡掉一箱子酒,骑上摩托走了。

韩婷婷慌慌张张追下来。她后悔了,不该这么激他,那冤家啥都敢干。她跑到楼旁的大道上,截了熟人的一辆面包车追去了。

孙小海一溜儿烟到了文化馆办公楼。他直奔美术组的画室来了。阐室亮着灯,门关着。孙小海狠狠敲了几下,骂:“姓左的,滚出来!”室内静静的,没有回音。孙小海拿身板子撞开了屋门,他虎生生地闯进画室。室内确实没人。屋里很凌乱,画板、画布和颜料零零散散地堆一地。横在他眼前的是一幅高过人头的巨幅油画。画面沉浸在浓淡相宜的暗蓝色调里,画面的背景是一片被火烧霞泼洒得灿红的海滩,很像是风暴到来的景观,一浪一浪的大潮正迅猛地吞没海滩。近景是一位满脸皱纹的驼背老渔人口衔一只大烟斗坐在船头歇潮。孙小海乜斜了画面一眼,他没有进人画面的意境里去,猜定就是这幅画给他们约会竖起了挡箭牌,画面下的两个挨得很近的马扎证明了他的判断。“日他奶奶,要是放过你们这一回,以后敢骑老子脖子上屙屎屙屎啦!”孙小海狠狠朝画板踢了一脚,举起拳头就要砸去了。“小海,你不能!求求你啦!”韩婷婷闯进画室,拦腰抱住了孙小海。孙小海浑身颤抖了一下,然后蹦网鱼般地一抡胳膊,将韩婷婷思倒在一堆画布上。他黑着驴脸,恶狗蛮牛般地扑向画板,一把将画布从画板上撕裂下来,缠上胳膊,两个胳膊肘儿一拧,画布就裂了。油色湿溜溜的,抹了他一脸一身。他大把大把揉着扯着,双脚踢倒阃板,踩碎,直到整个画板捣个稀烂,才停下来喘息。深黑的眼窝儿凶光闪闪。韩婷婷泥塑般呆傻了,她眼里的他是那么恶,那么迷离,那么瘆人,跟夜鬼一般。她塌了身架儿,骂都骂不出声来了。

过了一会儿,韩婷婷血红的眼睛杀向他,久久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告诉你,我们还要将这幅画再戳起来的!”

孙小海愣了一下,顺手拿起桌上的裁纸刀,在両布上划着。划毕倔倔地走了。

“俺跟你一刀两断!”韩婷婷哭叫着。

韩婷婷一宿未归。孙小海懵仅地回到老龙湾家里,一头栽倒在床上。在黑暗里瞪着两只牛眼,跟死了一样。孙老栓愣愣地看着小海,不知发生了什么,四凤也是很茫然。画砸了,女人也丢了。气消了,火败了。都是为个啥呢?难道俺是庸人自扰么?命运这魔鬼总是寸步不离地跟踪俺,折磨俺,难道俺命里注定欠着啥吗?风暴潮、白茬船、朱朱、韩婷婷都一股脑翻腾出来,乱成一锅粥了。他痛苦地扭皱着脸子。刚才一切都木着,冷静下来一想,他才后悔了。“为那个左老师值得么?俺真没用!”他心里骂着,蝎子蜇了似的跳起来,拉亮灯,打开五斗橱儿,拽出两瓶酒,没死没活的猛灌起来。酒是好东西,两瓶酒下肚,他竟麻木了,趴在桌面儿上,呼呼睡去,嘴里流一线哈喇子。他做了一串一串的腿梦。梦见韩婷婷彻底甩他而去了。他失魂落魄地嘶着嗓子叫:“婷婷,你不能走!俺都是为了你哩!”呼叫声快要将这条壮汉的身板子撕碎了。他“冬”一声滚到猩红地毯上,醒了,觉得彝根处涌出一股辛辣的酸涩味儿。他茫然四顾,满屋空荡荡的。天亮时他又去县城找韩婷婷,他要向她认错。文化馆的人说,韩婷婷几天都不在馆里,宿舍里也不见。她去哪儿了?是不是到海港找她姑父熊大进诉苦去啦?他逛逛荡荡地满街筒子瞎转,转累了,就泡在小酒馆里醉着。一天,他喝得醉醺醒的被同乡马大贵拉进了一个赌窝子。他赌得昏天黑地的,心不平顺,牌也跟着摆迷魂阵,钱就耗去了。他不心疼钱,输大钱,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发泄和乐子,就是对混账日子的报复。孙小海没有想到渔贩子马大贵是个小打小闹的业余赌客,白天还得去海边贩鱼。那天马大贵在老龙湾的朱朱发廊里胡侃:“孙小海在赌场上那叫气派,输上一万八千的竟不眨一下眼!”朱朱惊愕了一下,问:“完啦,完啦!在城里混那鬼地方把小海毁啦!难道小海媳妇就不管他么?”马大贵说:“听说他跟媳妇打架,媳妇出走啦!”朱朱脸子阴住了:“大哥,你带俺去找他!不成人的东西!”马大贵说:“你是他啥人?狗拿耗子么!”朱朱拧住马大贵的耳朵:“你带不带俺去?”马大贵呲牙咧嘴:“姑奶奶,带带带!”朱朱打扮打扮就坐马大贵的摩托车来城里了。进了城区,马大贵扭头说:“朱朱,人家两口子闹乱,你再插一杠子,怕是伤口撒盐呢!”朱朱倔倔地说:“俺把他拽回家交给四凤就走!“说这话的时候,摩托车就路过文化馆大楼了。朱朱说:“大哥,你等俺一下,俺去找韩老师,她兴许回来了呢!”马大贵说你去吧。果然给朱朱说着了。韩婷婷刚回文化馆大楼,正坐在一幅油画面前发呆。她的性子就是这样,她去了左老师那里,两人重新将孙小海砸碎的大型油画《风暴》画起来了,无论从色调和艺术含量上都超过了上一幅。画幅又戳起来了,她对孙小海的怨和恨就淡了。事情就是这样子。世间啥事也耐不住时间一层一层地磨,磨久了,就化为乌有了。但她还放不下架子,只要不来认错儿,她就不回家。“嘭”一声,门开了,闪进朱朱。“韩老师一一”“朱朱,你来啦!”

韩婷婷站起身让座儿。朱朱的心快跳出喉咙口来了:“韩老师,你知道不,小海赌钱把内茬船都押上啦!”“啊?”韩婷婷抽了口凉气。

“俺是听渔贩子马大贵说的,怕你不知道就跑来告诉你!快去找回他吧,不然好好一条汉子就毁啦!”朱朱嗓音很亮,像甩出一股撩人的野腥。

韩婷婷生气地骂道:“这个不成人的!”“快去呀!”朱朱催促道。

“俺不去求他,以后又该耍混啦!”

朱朱火了:“韩老师,你也太自私啦!两口子有啥求不求的!都火烧眉毛啦!你还……”

韩婷婷心尖一抖,望着朱朱。

“你不去俺去!俺把他揪阅来,向你认错儿!”朱朱扭头就走。韩婷婷定定神儿说:“俺去!”

朱朱领着韩婷婷出来见到马大贵。朱朱将韩婷婷扶起摩托车,颤了声说:“韩老师,别跟小海说俺来啦!他心里没俺,他多么爱你,只有你才能把他拉到正道儿上来……”她哽咽了。韩婷婷鼻子一酸:“朱朱,谢谢你!”呜一声,摩托车开走了。朱朱定定站在那里,抹了一把湿湿的眼眶子。韩婷婷放下架子,连拉带拽地将孙小海从赌场弄冋家来。她知道他心里苦,自己那份怨就先压压了。热融融的夏夜,孙小海默默地躺在床上,脸很难看,像是咬了口苦瓜吐不出。脸盘子长满黑黑的胡碴儿,两眼深陷下去,头发也长出密密的一茬儿。韩婷婷是想用女人的心暖透他。他毕竟是她的男人,他对她是有恩的。她头发没梳,随便披散着,穿件小背心,露出一抹细白来。她抱起孙小海的头放在自己的胸脯儿上,轻轻晃着,像抱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拿起孙小海的胳膊,将他粗糙的大掌贴在自己腮上,一闭眼,泪水就簌簌地流下来,滴在孙小海的脸上。孙小海惊愕了一下。韩婷婷哽咽着说:“小海,事儿过去了,谁也别怨谁啦!咱们是一家人!你心里苦,俺不该激你!俺的事业能有今天,你出了大力!俺感激你,一辈子感激你!每当俺抱怨你的时候,就该多想想你在海上救我,在泥岬岛为淹吸毒液,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