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夫妇柳安然和罗云声选择了旅行结婚。
他们计划着去巴黎、去纽约、去伦敦、去希腊、去北海道……就奢侈一次,借着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礼之名,名正言顺,出手阔绰一点。
这两个人都出生在普通的工人阶级家庭,自幼就相信奋斗的价值,很多愿望只能埋在心底等待有朝一日。
柳安然在国际电视台工作,每天都在关注这个世界发生什么,当然一直希望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罗云声在保健品公司工作,职位已经做到了公关部的总监,整天忙,忙,忙,深陷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很少有机会亲近自然。难得有一次机会,当然也是求之不得。
柳安然相信这是她30年的岁月中度过的最美好的时间,一切都是那么明亮、爽朗,充满希望。
她受到了感动。
她在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下听到了世界上最甜腻的爱情宣言。她在纽约的艺术馆里看到了最最美好的幻象。她在日本的北海道见识了地球上最丰美的薰衣草。她在泰国清迈的街头收到了最火热的999朵玫瑰。她在吴哥窟的佛寺里长跪不起,泪如雨下,她求神不要收走这一切,求神佑护她的幸福,并且立下誓言,要竭尽全力守护她的幸福。
这一段日子过得幸福而迷糊,柳安然战战兢兢,喜极而泣。
她打电话给郭米亚,绘声绘色地向好友描述她所见的一切,详细到咖啡杯子的颜色,街头小贩的穿着。
郭米亚认真地听,偶尔给她推荐某地的咖啡好喝,某地的食物好吃,她都认真拿笔一一记下,好友却笑了,挖苦她说:“要不要这么夸张?”
她迟疑一下,想想自己真是太可怜,简直像一个向生活乞讨的乞丐,但想到这一切的来之不易,继续埋头在本子上写字。
从来都是,没有任何援手,遇到困难一个人往上冲,绝不回头看,因为知道背后没有任何人。
现在,可以回头看了,这是这场婚姻给予她的另一层意义,她的夸张有足够的理由。
她说:“你不能体会。”
“我有什么不能体会?你忘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她答:“怎么会,你30岁,我35岁。”
两个人一起笑。
她们是自幼稚园起就相熟的好朋友,互相见证和参与了彼此的成长,早已经变成了对方人生中不可忽略的一部分。
郭米亚是那种“命运眷顾”的人,出生在富裕美满的家庭,自身条件鹤立鸡群,一直都是要什么有什么,风调雨顺,当然,除了理想的爱情。
但是,她们却成了至交,应该归因于性情相近。
她们都有黑白分明、慷慨倔强的性格。
郭米亚能够不落俗套地看人,她对柳安然从来都没有半点倨傲,反而总替她的命运打抱不平。
而柳安然呢,也接受这样的事实,有些人,连上天都要宠着点儿,还是顺天应命,也对她好点儿,况且,身边的人能过得顺畅,至少给人以生活的希望,好过身边的人个个倒霉,让人对生活灰心。
柳安然说:“真希望你也能结婚。”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了一种最朴实的念头:结婚还是好的,一个人不是家,两个人才是家,而人们都想有家的温暖。那为什么不能结婚?
“也不是没有可能,除非这个世界变了,男人开始争气了。”从来都是,郭米亚对这个世界有着过高的要求。
“这个问题你不要全面地看,你只要片面地看。”柳安然试图开导她。
“我不仅是全面和片面地看过,我横竖左右、上上下下也都看过了,看见的都是懦弱无骨、磨磨唧唧、小气自卑的男人,你要我从谁呢?”
“郭米亚,你为什么总不能接受变迁?时代在变,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有没有想过这是性别概念在文化层面上重塑的契机……”
“错!女人哪里不像女人了?女人不过是进化得更加优秀了,克服了人类的某些缺点,可是男人却相反,在迎接这个世界的挑战中堕落了,失去了原本属于他们的某些优秀基因,变得越来越猥琐。”
柳安然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无奈发笑。
她想,她那么优秀,又有着好的运气,也许是有权利要求完美男人的。
于是,她说:“不勉强你了,反正生活还不是为了快乐,只要快乐就好了,何必在乎是以何种形式得到的呢?”
“很对。你知道了吧,这就是K城单身病毒流行的原因,年轻人变聪明了,直接看到了生活的底牌。两个人在一起无非是为了‘快乐’,不满意就不勉强自己,何必勉强让自己不快乐呢?”
她们达成共识后,终于挂了电话。
国际长途,好贵,安然心想。
蜜月旅行结束了,她和罗云声心满意足,手挽手无比恩爱地走出机场,霎那间,她竟然有隔世为人的感觉。
真好。
本以为已经山穷水尽,再也不能指望什么,再也不能看到意义,一日一日挨下去,灵魂脱了肉身,黑漆漆走下去,只为了这世上还有需要自己的人,却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不期然的转机。
自那次钟子山来告别的梦境后,她竟然不再记起这个人。
到这个时候,她才相信了一件事:心境的不同可以创造沧海桑田这样的变化。
安然相信自己在佛祖面前所许的愿应验了,接下来多半年的生活中,日子风调雨顺,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也许是过于满意了,她竟然隐隐地生出了莫名的担心。
某一日上班期间,柳安然坐在一角默默盘算去泰国还愿。
念头刚起,电话铃响了,母亲焦急的声音传过来,一颗心立刻沉下去,她想到的竟然是:终于来了。
“安然啊……你弟弟……你弟弟的眼睛突然看不见了,这该怎么办啊?”
她深吸一口气,极力镇定自己,安慰母亲道:“妈妈别慌,到底怎么了,你慢慢说。”
“这几天你弟弟总说头疼,我以为是普通的头疼感冒,并没有放在心上。谁知,今天早上起来,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已送他到医院,正做检查,”母亲的声音疲倦无力,必定是哭了又哭的,“安然,如果你弟弟有什么问题,我不能原谅自己。”
“妈妈说什么呢,怎么能随便怪自己,”慌乱中,已经找不出任何有效力的安慰话,“你们在哪里,我立刻过去。”话音刚落,她已经合上电脑,匆匆走进隔壁办公室,和主管告假,直奔医院。
在医院里,妈妈已经哭成了泪人,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安然心疼地抱住母亲。
这个世界上,她最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看见母亲伤心。
母亲的一生,也是一部辛酸史。
早年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早早嫁人,本以为丈夫能做个依靠,结果生完一儿一女,丈夫有了外遇,离异,把两个孩子丢给她。刚开始还按月寄来抚养费,后来因为离异后的丈夫嗜赌成性,欠了一大笔债务,逃之夭夭,从此杳无音信。
母亲为了抚养两个孩子,真是吃尽了苦,最困难的时候都想到了去街头乞讨。
好容易熬到女儿大学毕业,渐渐接过一家生计,她才算长舒一口气。
安然扶母亲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母亲的头虚弱地靠在她的肩膀上,良久没有移动。
安然不出声,她只恨自己的肩膀不够宽阔有力。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了命运,心内一阵凄惶。
良久,母亲终于抬起头,说了四个字:“佛祖保佑。”
检查结果出来了,弟弟长了脑瘤,压迫了视觉神经,需要尽快动手术。
母亲泪流成河,安然胸口发闷,没有办法造声,心里直叫:老天啊,怎么能这样对我的弟弟呢?他才十六岁。
弟弟生性柔弱,内向腼腆,听话胆小,从小习惯一切依赖姐姐。
怎会就突然长了脑瘤?还是恶性的?安然开始责怪自己平时太严厉逼他用功学习。
她想,只要他身体健康,心情愉悦,遵纪守法,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
护士走过来叫她办住院手续,她立刻跟了去。
一颗心上上下下无法归位,间歇中,她给丈夫打一通电话,丈夫听完她的倾诉,安慰道:“有病治病,担心也没有用,你想开点。”
简单几句话,她已经恢复力量,厘清问题。
她欣慰于有人可以倾诉。
但是,随后的现实问题又让她愁肠百结:手术的费用是30万,对于刚刚成家的她,不是个小数目。
这个数目是她和罗云声买房置车后所剩存款的全部。
她心底的担心慢慢扩散出来:罗云声能不能同意她拿来用?
她又想起来,这半年,罗云声一直痴迷于一部银色的保时捷车,天天念叨,存够了28万就换。前几天,他还心花怒放地叫嚷,愿望马上要实现了,还有,他已经联系好了出售旧车的买主。
这是一个难题。
夜色中,安然缓慢穿过这个城市最大的广场,心乱如麻,一边担心弟弟,一边担心钱。
她对人从来不抱有高的期望值,最多只求两讫。
即使她确信罗云声是爱她的,而且很爱,她一样怀疑他会心甘情愿为她付出多少。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里尔克说:挺住意味着一切。
可是,挺住并不能带来解决问题的方法,她需要思索。
借?有限的几个可以伸手的朋友,根本凑不够。
亲戚?她的那些亲戚们,不提也罢。
失去父亲的那一天,对所有的亲戚来说,他们一家三口就是瘟疫,从此所有亲戚都退避三舍。
后来,她凭自身努力进入电视台,生活有了大的改观,突然发现,家门口涌出很多熟悉的面孔来,一时适应不来。
她心灰意冷,真想拉开门,大叫一声:你们这群聪明人,是不是走错了门?
可是,被母亲喝住,教育她:凡事要留有余地,别人不仁,我们不能不义。
之后,就有亲舅舅来借钱,一次,两次。
第三次上门,安然忍不住说:“舅舅,我要养活一家三口,并不容易。”
舅舅干黄着脸:“我失业很久,每天找工作,没有办法,总得让妻儿过活。”
她心里的一句话终于还是死在了嘴边:“当年,为什么不想想,姐姐和外甥也没有办法过活,为何不想着他们也需要一条生路?”
母亲已经自房中走出来,拿了钱给她的这个亲弟弟,一句话也没有。
柳安然知道,母亲也心寒,只是不忍。
安然送客,终于憋不住,在门口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舅舅,这是最后一次,没有人能靠施舍过活,生活得靠自己的双手赚得。”
转身往回走的一刹那,听见骂声:“富贵了就不认亲,有其父必有其女。”
这还不算,亲姑姑也来认亲,带着二十岁出头的女儿从从容容地坐在沙发里,小姑娘也左一声“舅母”右一声“然然姐”叫得好自然。
安然突然想笑:生活真是好舞台,人人都是好演员。
“我家姑娘二十出头了,人很机灵,看她然然姐姐能不能帮忙找个工作?”亲姑姑的笑容比窗外四月的桃花还要灿烂。
安然看着这张陌生的笑脸,想,大概有十二年的时间没有见过了。
亲姑姑倒是一点也不避讳过去:“我们也是‘迫不得已’、‘自顾不暇’、‘有心无力’。”
几个形容词就将一切抹得一干二净。
安然不见她们还好,一见心上立刻点燃一簇小火焰,已经顾不得一旁母亲严厉制止的眼神。
好个“迫不得已”、“自顾不暇”、“有心无力”!
安然翘起嘴角,语声平静有力:“一个人养家,孤儿寡母,现在我也是‘有心无力’、‘自顾不暇’、‘迫不得已’!姑姑应该深有体会。”
亲姑姑的一张脸再也挂不住,长长拉下来,拽着她娇滴滴的女儿冲出大门。
安然突然觉得精神上充满厌倦感,转身嘱咐母亲:我们早已经没有任何亲戚,我们只有彼此,以后不要乱认亲戚,轻易开门。
不是她太不近人情,实在是心头的这口气难平。
当年,他们是瘟疫,谁见了都恨不得放出一条狗来,现在,他们又成了菩萨,谁都来求。
凡事都要付出代价,怎么能只赚不付出?
安然就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
自然,现在,这样的教训也约束了她自己。
所以,她是没有援手的。
她和罗云声一起买房一起储蓄,谁要用钱就从抽屉里面拿,她的工资比他稍稍高一点儿,自然储蓄得也多一点儿。一般每月初,安然都会给两方的父母邮寄生活费,他们还从来不曾因为钱起过争执。
到这个时候,安然才意识到,原来婚姻是有着这样一种保障意义的。
这算是一个考验吗?
安然讨厌被考验,尤其是感情,她只愿糊涂一些,蒙混一生,若自我感觉良好,便心满意足。
回到家,罗云声正在看电视,看到一脸倦容的安然,关切地问:“今天累坏了吧?”
安然苦笑,想:累?我从小到大何曾怕过累?可是累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安然摇摇头,晃晃手中的扣肉:“看我买了啥?”
罗云声知道怎样让妻子开心,领情地做出夸张的表情:“老婆是最疼我的。”
安然默默地坐在餐桌边,陪他吃饭,几次欲说还休,为难得眼泪也要出来了。最终,狠狠心,逼自己一把,该说的话还是说了出来。
话说完,她低头,害怕看见丈夫的表情,这时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超脱,竟然那么害怕自己会失望。
无欲则刚,可见,她还是有期待的。
一阵难堪涌上心头,安然如坐针毡,等待回复时如同犯人坐等法官的宣判,突然又觉屈辱。
底牌即将揭开,她没有赌徒的性子。
她的性情原本是悲观怀疑的,要她面对这样的场面,就是要她逼视自己的逃避,多么身心俱焚。
良久。
她听见他说:“还是给弟弟看病要紧,你放宽心,我站在你这边,钱你拿去用。”
安然没有说话,默默收拾餐具进厨房,整个人累得想要呕吐。
这多么反常。
她从来不期望别人为她多付出,一是害怕人情债,二是深信天下99%的期望最终都是以失望来收场,还是没有期望更好。
罗云声用钱一向吝啬,少数的几次例外只发生在给安然买东西时。
安然理解丈夫是普通工人阶级出生,打拼不容易,从来没有任何不满,而且关键时刻,他毕竟没有让她失望。
她深深地感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