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手术是成功的。
医生刚刚宣布完消息,安然即深深呼出一口气,手足顿时失去气力,软软地想要蹲下来,她挑最近的一张椅子坐下。
想想都觉得后怕。
接下来,她开始日日往返于家、公司、妈妈家,炖汤,煮饭,工作,照顾家,忙得团团转。
做、做、做,她认定自己天生就是个劳苦命,倒也不觉委屈。
只是,自从弟弟生病后,她越发觉得亲人的重要,总是想倾尽所有对他们好,至于自己,竟然很少会想起。
日日似乎都在打仗。
人又开始一圈圈地瘦下来。
一日,母亲看到女儿消瘦的面容,心疼地说出一句话:“我只生了你,却没有给过你一天舒服日子。”
安然正为弟弟热汤,受了感动,停下来,低头认真想这句话。
良久,她苍茫地说:“不是这样的,是生活欠我们了,但还不过分,我们应付过来了,很多人都没有办法应付的。”
母亲已经默默在一旁抹眼泪。
母亲的身体也不好,早年劳累过度,刚到50岁,偶尔会腰疼至不能起床,却还是坚持做着一份学校清洁工的工作,安然怎么劝都劝不住,只好随她愿,以为这样,她心上或许好受些。
安然自幼和母亲与弟弟相依为命,习惯于把家人看得重于自己。
她甚至常常想,如果母亲不能老来安稳度日,她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如果老天对母亲不够好,她希望由她自己来补偿,只要能补偿,那母亲的人生也不算太坏吧。
可是,冥冥中,命运又做了另外的安排。
几天后弟弟去医院复查,在医生的办公室里,她听到了最坏的消息。
弟弟脑部的问题产生了后遗症,整个神经系统紊乱,引发了一种奇怪的病症:每隔两分钟,嘴里就发出奇怪的声音,手脚跟着抽搐。
只能换到大的医院,继续诊断。
等待的日子里,安然抖擞十二分的精神准备接受最坏的结果。
她的预感没有欺骗她,诊断结果出来了: 那是一种罕见的症状,叫托斯基症,目前这种病症只有在法国才能医治。更加打击人的是,根据医生估算,医疗费用起码在280万元人民币,而且,不能保证彻底根除。
安然脑子里直接奔出来的两个字是:卖房。
她要卖掉房子给弟弟治病!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母亲满脸是泪,等待与苦难已经把她折磨成一个悲伤的老妇人,目光呆滞,彷徨无措,生活曾经给过她最严酷的打击,但她一直努力保持尊严和体面,可是,现在看到儿女受苦,她伤心得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你们买房子也是奋斗了那么多年,不容易,妈妈不能再拖累你了。”她无力地说。
安然心里十二分的清明,事情已经没有退路。
她安慰母亲:“什么叫拖累,弟弟也是我的亲人,钱没有了还可以赚。医生不是说了,弟弟的病拖三个月就没有了医治的机会,我还年轻,可以从头再来。”
从妈妈的家出来,走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她满心满胸都是泪意,突然想大叫一声。
她和一个路人吵了一通,心里明明白白,是她自己挑起了这场无谓的战争,错不在对方。
她吵得很大声很凶猛,声嘶力竭,对方莫名其妙,认定她精神有问题,她却在最后关头,说了一句:对不起。
转回身的一刹那,眼泪哗啦啦落下来。
洪水决堤,可是,没有诺亚方舟。
真想与这个世界干上一仗。
真想摸一摸这个世界的底线在哪里。
安然想。
在给弟弟治病这个问题上,柳安然没有丝毫犹豫。
事实上,即使让安然拿命来换弟弟的命她也是愿意的,何况是身外之物的钱财。
可是,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将钱财视为身外之物。
她已经想到了这件事情的底线,下定破釜沉舟之心。
这一次,她开门见山对丈夫托出一切,表明想法。
你看,一次生二次熟,有什么难?难是因为没有被逼到墙角。
既然上天存心要考验他们的婚姻,她逃又逃不开,只能迎战了。
罗云声沉默。
屋子内一片寂静,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安然眼睛湿润,她扬起头,那幅象征着爱巢的结婚照瞬时映入眼帘,叫她不得不伤感。
此一时,彼一时。
人生的变数实在让人疲累。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罗云声嗫嚅道:“安然,你知道的,我们奋斗了这么多年,能有今天,很不容易。”
到这个时候,安然再也无法承受,眼泪汩汩流下,她虚弱地说:“知道归知道……那你说,如果你是我,你该怎么办?”
罗云声叹息,一时间不能发声。
又过了不知多久,他婉转说:“安然,你有没有静下来想想,这个手术并不能保证完全治愈,如果最后的结果是没有完全治愈,那么我们这些年的辛苦不也打了水漂?”
只有置身事外的人才能计算得清楚,此时此刻的安然,怎么能冷静计算?
她痛急攻心,喊出一句话来:“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做?”
罗云声缓缓地说:“我们能不能等等看……”
安然失控,抢白道:“医生说,三个月内必须接受治疗,否则就永远这样了……”
罗云声也急了,心底的话和盘托出:“即使永远这样,可是弟弟并没有生命危险,我们可以养活他的……”
“弟弟就变成一个残疾人了,那怎么行呢,那怎么行,那怎么行呢……”她默念,腿一软,缓缓倒在地上。
罗云声惊慌失措,跑过来抱她。
恍惚中,打五岁以来的不如意事都纷沓涌上心头,胸口憋闷难耐,想哭哭不得,想叫叫不得。
但是,问题仍等着她解决。
次日起床,安然大吃一顿,突然有了精力,想要探探究竟:看看是不是上帝在关上一扇门后会给人开一扇窗户。
她的脑子飞快地转动:办法办法办法……
最终找到的办法是:借借看。
日日奔波,日日低声下气,一个月过去后,她凑到了50万,再也没有可以伸手的人。
烦乱的时候,她也埋怨自己:看看,这就是清高孤傲要付出的代价。
罗云声不是不心疼妻子,他从朋友那里借了30万给安然,安然接过钱,没有说话,人穷志短。
这些天来,他们几乎没有交流,夫妻同床异梦,非常悲哀。
安然的好友郭米亚将自己这几年的积蓄全拿了出来,她家境好,不用供养父母,但是,虽然赚得多,成天吃好的穿好的,存款也就20万。
安然不忍心都拿走,降低了她的生活品质。然而郭米亚脸一横,已经容不得安然再多说话,安然只好收下,知道这份情义的分量。
好在还有这样贴心的朋友。
安然坐在她对面,脸色苍白,嘴唇干裂,默不作声,眼泪却一滴滴地流进杯子里,她全数喝下,想起了“饮鸩止渴”这四个字。
郭米亚看了后,不禁可怜好友。
她按按柳安然的手,长叹一声,说出一句话来:“有时候,你以为大难临头,其实,峰回路转,又是一条好汉。”
安然骇笑,笑到最后竟然流出了眼泪,咬牙切齿地说:“真想死了算了,省得漫漫人生路还要受那么多的罪。”
郭米亚动容:“这种丧气话,胡说也不能。”
“早知现在,当年就应该从一个大款。”安然喝干杯子。
郭米亚微微一怔,她以为她后悔了,但她一直相信好友做出的每个决定都是智慧和科学的结晶:“难道后悔嫁罗云声了?”她缓缓点上一支烟,“这事你也不能怪罗云声,罗云声表现出来的只是一个男人的本质,懦弱无骨,不愿承担。”这样的时候,她仍然不忘记鄙视男人这种生物。
可是,她其实是那么地爱男人这种生物的呀,安然想。
安然嘴角扬起来,挖苦她:“你看起来真像个怨妇。”
郭米亚眉毛一挑:“怨妇?我才不怨。追我的人可以组成一支足球队。”
这个时候,她们能避重就轻地聊天,安然感到了轻微的神经放松。有个好朋友真是不错,她想。
“那么多男人追又有什么用,关键的一个不在。你又不打算经营足球队。”
“我不和那么多男朋友周旋怎么能知道男人不争气?我生不逢时啊,生在这个男人退化的年代,浪漫的情怀总不能饱受压抑吧。既然已经在这滚滚红尘,干脆游戏一回。”郭米亚狠狠吸一口烟,然后徐徐吐出,嘴角带一丝玩世不恭的笑,非常美,非常罪。
安然的感触又蒸腾起来,扩散成一大片,收不拢了,她历尽沧桑的总结往事:“我这31年,每天都在冲锋陷阵,上刀山下火海,如临大敌,真还不知道游戏是怎么一回事,妈的。”
真的,说实话,此时此刻,她无比地羡慕米亚,简直要起嫉妒心了。
她想,郭米亚起码玩过,即使玩过后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
郭米亚从十八岁开始玩,一直到现在,从来不亏待自己。
到现在,她依然是个天之骄女,不懂得妥协,一丝一毫也不肯,因为怕委屈。
而她柳安然呢?自懂事起,就在挣扎,即使是与钟子山谈恋爱的那些年,如痴如醉中,她也一样战战兢兢,总是不能放松。
挣扎就是她的宿命,她的人生,她的全部经验。
而如今,她最最好的十年已经过去。
原以为,她不玩生活就有好的赏赐,终究会有风雨过后见彩虹的一天,可是,到头来,还是回到了原地。
人生的无常和混乱啊,没有任何的逻辑。
这天,她和郭米亚去了酒吧,喝得酩酊大醉。
哭哭笑笑,混乱不堪。
她已经找不到一点生活的逻辑,她丧失了生存的能力,没有了任何凭借,再也不能站起来了。
她不能再努力坚强,努力充满希望,努力等待,努力挣扎,努力忍耐。
她已经溃不成军,失去了最后一点儿战斗力。
游戏还会偶尔给人一点甜头,她的生活却一点甜头也不存在,让她怎么相信黑夜过去是黎明?让她怎么相信人生的低潮和高潮以及时来运转?
她在大醉中仍然清晰地忆起,这些年,她处处让步,处处屈服,到头来,还是被逼上了梁山。
她想,如果这辈子是个幸运儿,她就过温暖有序的生活,哪怕不那么幸运,可是这辈子已经是个倒霉蛋,索性就这样吧,爱谁谁。
酒一杯一杯地灌下去,世界开始旋转。
恍然间很多事情自脑中滑过。
十一岁那一年,寒假跟着母亲去做家政赚钱,打碎一只花瓶,那家的女主人抱着一只巴儿狗吊着眼走过来,劈头一顿臭骂,指头直要戳到鼻梁上,第一次知道人穷就很难有尊严,工钱归为零;十六岁那年,高中二年级,因为交不起学费,突然怕失学怕得要死,跑到校长办公室求助,站足九个小时,校长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晕倒在门口;十八岁那一年,考上了师范大学,她正式随母姓,人前人后,拒绝提起父亲两个字,以为从此便具备了改变命运的资格。师范大学提供学费,但不提供生活费,为了赚足生活费,整个暑假,一个人身兼四份小时工,累得神情恍惚,有一次,被车撞倒在地,幸而老天有眼,只是皮外伤;二十七岁那一年,钟子山突然离她而去,她日复一日地等,从日出等到日落,眼泪干了又流,流了再干,等到整个人快要崩溃,处处生出幻觉,走到大街上,看见穿蓝格子衬衫的男生就抓住,喊:“子山,我不逼你结婚,你回来好不好?”
柳安然啊柳安然,能活到今日,真是命大。
传说中有一种悲剧叫怎么选择都是错,柳安然想,原来被我撞上了。
可是,我究竟招谁惹谁了?命运处处要为难我?她真想问一问这个世界。
那天,她醉倒在地上,吐得浑身都是。
“太像我十八岁了,青春叛逆啊。”郭米亚说。
该怎么办,她似乎失去了打算的能力。
她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三天三夜,心灰意懒,疗伤,等伤口愈合了,继续上战场。
在第四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安然就爬了起来,到厨房给自己做了丰盛的早餐,饱餐一顿,养精蓄锐。
身体健康是根本,否则什么都不必谈。
她得活下去,问题还没有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