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诸韵书既“各有乖互”,陆法言的《切韵》与其他韵书比较起来,也该有许多“乖互的地方”。《切韵》在后人看来,似乎是“定于一”了,然而这是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如果其他韵书至今未佚,也许会比《切韵》更合于南北朝的语音系统。不过,现在我们仍可不受《切韵》的束缚,而以南北朝的韵文为根据,归纳成为一部韵书或韵谱。这种韵书或韵谱的价值,未必不在私人所著的韵书的价值之上;因为前者完全是客观的;后者则不免掺杂主观。陆法言所谓“南北是非,古今通塞”都是主观的东西,如果我们依南北朝的韵文归纳出一个韵谱,其中便无“是非通塞”之可言,较易接近于语音实录。
摘自王力《南北朝诗人用韵考》《清华学报》第11卷第3期1936年7月
南北朝虽有阳休之《韵略》诸韵书,然而它们在文学界大约没有什么权威,所以易于丧佚。它们既不像《唐韵》《广韵》藉政府的力量勉强要一般人遵守,那么,当时诸诗人当然可以顺着自然的语音去押韵了。因此,方音的差异自然会在韵文里留下痕迹。……不过,各诗人的方音是否足以代表他的籍贯,还是一个疑问。有两种情形可以使他们的籍贯与他们用韵不发生关系:第一,如果他们以祖父的籍贯为籍贯,这种籍贯在方音关系上就会失掉一半或全部的价值。我在北京常常遇着些不懂福建话的福建籍的学生,因面料想南北朝也会有这种名不副实的籍贯。温子升本传载温“自云太原人”,就是籍贯名不副实的证据。第二,诸诗人除陶弘景外,都是做官的人(或皇帝),做官的人就是喜欢打官腔,也许还喜欢依照官音押韵。虽然有时候在蓝青官话里可以留些土音的痕迹,但已经很难代表一地的方音了。因此,我们发见时代对于用韵的影响大,而地域对于用韵的影响小,然有些诗人的时代相同,而用韵不同,在许多情形之下我们仍可以认为方言的差异的。
摘自王力《南北朝诗人用韵考》《清华学报》第11卷第3期1936年7月
我们还有别的史料,藉此可以审核《切韵》的归类是否符合当时的语音系统。史料中最重要的就是南北朝的韵文,因为这是与韵书有直接关系的;纵使《切韵》与《广韵》也都丧佚了,我们还可以根据这些史料编成一部韵书。孔广森既然能单凭《诗经》著成一部《诗声类》,我们自然也能单凭南北朝的韵文著成一部《南北朝声类》,而这《南北朝声类》既可与《切韵》互相证明,也可以在某一些情形之下矫正《切韵》的错误。……与其根据宋人的韵图去定《切韵》的音值,不如根据南北朝诗人用韵的远近,因为南北朝离《切韵》的时代很近,而且诗歌里的韵类总比韵图里的系统更自然些。此外,当时或唐代中外文字的对译,自然也很能帮助音值的假定,但我们不能因此就抛弃了本国的史料。
摘自王力《南北朝诗人用韵考》《清华学报》第11卷第3期1936年7月
南北朝的韵书,有吕静《韵集》夏侯该《韵略》、阳修之《韵略》,周思言《音韵》、李季节《音谱》、杜台卿《韵略》等,陆法言的《切韵·序》里说它们各有乖互。这种乖互的情形可以有四个原因:(一)时代的不同;(二)方音的不同;(三)音韵知识深浅的差异;(四)归类标准的差异。陆法言等人“因论南北是非,古今通塞;欲更捃选精切,除削疏缓”,大约就是要把不同时代与不同地域的语音系统加以融会贯通,再凭着他们的音韵知识,去决定他们所认为完善的归类标准。假使我们的揣测不错,《切韵》所定的语音系统竟近似于潘耒的《类音》,并不是一时一地的语音实录。吕静诸人的《韵书》之所以灭亡,《切韵》之所以独存,也许恰恰因为《切韵》能投合从前的中国学者的复古思想,也许还因为撰述《切韵》的八个人在当时的文学界有很大的权威,所以才有“我辈数人,定则定矣”的话。总之,如果我们要求一部语音实录的话,吕静诸人的韵书的价值未必不在《切韵》的价值之上,而它们的丧佚也就是音韵学上的损失。
摘自王力《南北朝诗人用韵考》《清华学报》第11卷第3期1936年7月
反切就是用两个字来拼音。古人或称为“反”,或称为“翻”,或称为“切”,都只是拼音的意思。上古的反切可以说是天籁的,例如“不可”为“叵”,“而已”为“耳”,“之乎”为“诸”,“如是”为“尔”;但当时只是无意识地用到反切的方法,还没有用它来注音。在未知道用反切来注音的时候,古人用的譬况的说法或“读若”法。……譬况读若的法子得不到真确的字音,固然不好,直音法也是颇笨拙的;如果找不出同音的字,就无法可想,如果同音的只是一些僻字,则注音也等于不注音。所以后来的人渐渐知道用反切以济直音之穷。颜之推《家训》云:“孙叔然创《尔雅音义》,是汉末人独知反语。”陆德明的《经典释文‘序录》与张守节的《史记正义·论例》也都说反切始于汉末;但章炳麟在《汉书·地理志》注里发见应劭已经用反语。大约东汉人已用反切,不过到汉魏以后才盛行而已。
摘自王力《汉语音韵学》(1936年)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08—109页
词之初起,取叶方音。南宋以前,实无一部人人共守之词韵。“四库全书提要”谓宋词有用古韵之例,此不可信。五代、北宋词大都应歌之作;为妓女以娱狎客,何取乎古韵。词中虽有“奏”与“表”叶,“酒”与“晓”叶,合于古韵“吁”“筱”“有”通用之例,盖方音偶合于古韵,必非有意用古韵也。
摘自夏承焘《词韵约例》《国文月刊》第55期1947年5月
《切韵》这部书所代表的语音是汉语声韵史土的一个枢纽。这声韵系统上面承接所谓周秦音,下面引起许多现代方言。
摘自陆志韦《古音说略》《燕京学报》专号之201947年8月
在现代中国方言里没有复辅音的痕迹,在《切韵》系统的反切上字里也看不出复辅音的现象。
摘自唐兰《中国文字学》(194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6页
(四)声母、韵母
自戴、孔以来,言古韵之通转,有对转之说,谓阴声阳声入声互相通转也。夫阳声入声之异于阴声,即在母音之后多n,ng,m,及t,k,p等音之故。阳声入声失收音,即成阴声;阴声加收音,即成阳声入声。音之转变,失其本有者,加其本无者,原是常有之事。如是,则对转之说当然可以成立。惟诸家所举对转之韵,彼此母音不尽相同,尚待商榷(如戴氏谓阳与萧对转,孔氏谓阳与鱼对转,章氏谓谈与宵对转之类,彼此母音皆不相同)。……此外言古韵通转者,又有“旁转”之说,谓同为阴声,或同为阳声,或同为入声,彼此比邻,有时得相通转(如豪萧哈,唐东冬,曷屑没之类)。然韵部之先后排列,言人人殊,未可偏据一家之论,以为一定不易之次第,故旁转之说,难于信从。窃谓古今语言之转变,由于双声者多,由于叠韵者少,不同韵之字,以同纽之故而得通转者往往有之。此本与韵无涉,未可便据以立“旁转”之名称也。
摘自钱玄同《文字学音篇》北京大学出版组1918年版第31—32页
兹有宜加意者:双声,同韵而异音者也,然异音之中,有鼻音无鼻音者兼包之。叠韵,同音而异韵者也;然同音之中,如老幼好丑,实际上不相同者,亦谓为叠韵,是何耶?则对转旁转之例也。
摘自胡以鲁《国语学草创》商务印书馆1923年版第32页
汉语音韵学家有主张把韵分为阴阳两类的,如孔广森,严可均,章太炎;有主张把韵分为阴阳入三类的;如戴震,黄侃。古人为什么把有鼻音的韵叫做阳声节,没有鼻音的韵叫做阴声呢?大概总是因为古人好用玄虚的字眼,如戴震所谓:“有入者,如气之阳,如物之雄,如衣之表;无入者,如气之阴,如物之雌,如衣之里。”钱玄同在《文字学音篇》里说:“所谓阴声者,其音皆下收于喉而不上扬;阳声则不下收而入于鼻。”这话虽不能使人容易了解,但已比戴震说得具体些了。说到这里,我们要注意:这里所谓阴阳,是与声调里的阴阳毫无关系的。
摘自王力《汉语音韵学》(1936年)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7—78页
古音中常有阴声字变成阳声字,或是阳声字变成阴声字的例子,这是语音变化中常有的现象,汉语音韵学家叫做“阴阳对转”。所谓阴阳对转,并不是说一个阴声字可以随便变成一个阳声字,或是一个阳声字可以随便变成一个阴声字;对转之间是有一定的原则和条理的。阳声变为阴声,它所变成的,必是与它相当的阴声;而阴声变为阳声时,他所变成的,必是与它相当的阳声。……此外还有所谓“旁转”,是从某一阴声韵转到另一阴声韵,或从某一阳声韵转到另一阳声韵。……这在语音上是常见的事实。但是,如果我们在古韵里论“旁转”,就该先对于古韵的音值有了切实的证明,否则既不确知某韵与某韵相邻近,也就无从断定其为旁转了。
摘自王力《汉语音韵学》(1936年)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9—80页
韵头的元音与纽最接近,在语音变化的历程中,它们常能影响到纽而使之变化,这种现象在现在的北方语系中最为明显。古音中有几个纽的音,传至现在的北京语里,开口呼与合口呼的音作一系统而保存原来的纽;齐齿呼与撮口呼的音则另作一系统,其声纽已发生变化。
摘自王力《汉语音韵学》(1936年)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86页
汉语音韵学家又依照韵头元音的不同,把声音分为“开口呼”与“合口呼”两类,每类之中,又有“洪音”与“细音”之别。开口呼的洪音仍叫开口呼,它的细音则称为“齐齿呼”;合口呼的洪音仍叫合口呼,它的细音则名为“撮口呼”。所谓“等呼”,就是这种分别的名称。等呼之学在音韵学的历史上是比较后起的,明清两代学者讨论到这问题的很多,其中以潘耒的解释比较清楚。他在《类音》里说:“初出于喉,平舌舒唇,谓之开口;举舌对齿,声在舌腭之间,谓之齐齿;敛唇而呼之,声满颐辅之间,谓之合口;蹙唇而声,谓之撮口”。在那时能把发音的原理解释得这样妥当,算是难能而可贵的了。
摘自王力《汉语音韵学》(1936年)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84—85页
阴阳对转,是清代古韵学家的大发明。我们只要拿《切韵》系统与现代各地方音比较,就可以发现许多阴阳对转的实例。但是,我们首先要明白的,就是“对转”只能解释语音变迁的规律,而不能做押韵的理由。换句话说,我们只能拿“对转”的道理去解释甲时代的“诅”变了乙时代的“tan”,却不能拿它去证明同一时代的“ta”与“tan”可以互相押韵。……不过,阴阳通押的说法虽则不通,阴阳对转的道理却可以帮助我们拟测上古的韵值。
摘自王力《上古韵母系统研究》《清华学报》第12卷第3期1937年7月
关于开合与洪细,以洪细为较易考定,因为上古的洪细系统与中古的洪细大致相同。开合较难考定,因为有上古属开而中古属合者,有上古属合而中古属开者。
摘自王力《上古韵母系统研究》《清华学报》第12卷第3期1937年7月
卷舌韵的词类,经分析的结果,大致可分下列八类:一、表示小或少。二、词性之变化。三、重叠词尾音之变化。四、具体字抽象化。五、用于人的小名或地名。六、与名词尾音“子”之通用。七、习惯语。八、特别意义。
摘自张洵如《国语里卷舌韵之功用》《国文月刊》第54期1947年4月
(五)声调
四声之说,始于南北朝的沈约(441—513),梁吴兴武康。《南史·陆厥传》:“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跳,琅邪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颐善识声韵,为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又《沈约传》云:“约撰《四声谱》,自谓入神之作。武帝雅不好焉。尝问周舍曰:‘何谓四声?’舍曰:“‘天子圣哲”是也’。”就这两段史料看来,四声的系统在当时虽已成立,但还不曾为一般人所意识到,沈约等不过是些先知者而已。
摘自王力《汉语音韵学》(1936年)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92页
所谓国语,乃是普通人们随时所说的语言。国语若要说得活泼自然,非得会用轻声不可。轻声是因词类与语调的关系而变成的声调,无论阴阳上去哪一调的字,都有轻读的可能。关于轻声的读法,赵元任先生在“新国语留声机片课本”中说;“在阴平、阳平后读中音(或略低),听起来像去声,在上声后读高,这种高轻声听起来像阴平;在去声后读低,像一种特别低的去声。如果轻声后再接一个轻声,这第二个轻声就看第一轻声字变成像哪一种声调就如上法变读。”
摘自张洵如《国语轻重音之比较》《国文月刊》第57期1947年7月
元曲字声,有“阳上作去”、“入派三声”之例。“阳上作去”者,谓阳上声之字读作去声,如“动”读作“洞”,“似”读作“寺”,“动”“似”皆阳上也。周德清著“中原音韵”,于“动”“奉”“丈”“像”“是”“市”“似”“渐”诸阳上声字,皆列去声部。今日黄河、长江流域于此数字,皆仍读去声,钱塘江以南乃能了了读为上声耳。“入派三声”者,谓北方无入声,入声之字皆派入平上去三部内也。如“匹”“十”“匿”皆入声字,而“匹”读上声,“十”读平声,“匿”读去声。盖依其字声清浊分派,凡清声之入皆读作上,见、溪、端、透、知、彻、帮、滂、非、敷、精、清、心、照、穿、审、影、晓十八纽所属之字是。次浊(即不清不浊)之人皆读作去,疑、泥、娘、明、微、喻、来、日八纽所属之字是。正浊之入皆读作平,群、定、澄、并、奉、从、邪、状、禅、匣十纽所属之字是。证之元人曲文及今日北土方音,大抵如此。
摘自夏承焘《“阳上作去”“入派三声”说》《国文月刊》第68期1948年6月
旧时的古韵学者,段玉裁说古无去声,孔广森则说古无入声,黄侃又说古音只有平入二音,但是,现代学者大抵已相信古代就有四声了。其实所谓“四声”,入声韵尾不同,只阴阳声韵各有平上去三声
摘自唐兰《中国文字学》(i94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