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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城又一次迎来了雨季,雨就这样毫无预谋地迈着迟缓的步伐在秋季的某个夜晚降临,点点滴滴、细细密密、丝丝缕缕、不紧不慢地飘洒着,城市的各样建筑、路旁的路灯都在雨中傲然矗立着,向苍天展现它们非凡的能力。凌晨空旷的寂寥中,雨和尘土撞击后形成的薄雾使真实的世界也在虚幻中飘荡。雨滴落在池塘里,激起的水花,伴随涟漪在平静中散开,向天地万物的生灵展现他们来过,悲壮过,只是在亘古之外,惨淡收场,唯有层层的纹路,才是生命的痕迹。蒙蒙天地,蒙蒙街道,蒙蒙建筑,以及带着刚刚苏醒过来的蒙蒙行人,那飞扬的雨丝,笼罩了天,笼罩了地,空气凝重湿润,天地之间似乎没有细微的差异,让人的神经就有敏锐的回应,却笼罩不住如烟的忧伤。楼群之间的天空微微泛出暧昧的灰白,正一点一点地逐渐明亮起来。
方楠在洒洒的雨声中醒来,他顺手从床头柜拿起一本书进了卫生间,卫生间的地上撑开着一把已经褪了色的红色雨伞,方楠觉得碍事顺手收起来随意地撂在马桶一边,然后拉下裤头坐在了马桶上,一阵冰凉被压在了屁股下面,他随即翻开了手中的书。每天早上蹲在马桶上看几页书已经成了方楠雷打不动的必修课。方楠一旦坐在马桶上,等到屁股和马桶温度一致的时候,就完全没了时间和空间概念,这时候昱函就披散着头发、衣衫不整地推开卫生间的门,叉开两腿,双手叉腰一迭声的催促他快起来。方楠的目光缓缓地从昱函脚面沿着她的双腿一直爬到她的脸上。这个时候他觉得昱函的样子实在不怎么好看,甚至有些丑陋。“丑陋”,尽管他很厌恶这个词,但这个词还是在这一瞬间袭击了他。他为自己因为这个词的侵袭而倍觉羞愧,要知道他这样的想法,会让昱函多伤心,多愤怒。昱函一向认为,她把太多的精力投入到了这个家,也就是投入到方楠和儿子佟佟身上了,以致让她如此的不堪。
凭良心说,方楠觉得昱函真的很辛苦,每天早晨起来匆匆洗漱一番,就开始戚里哐啷地收拾床拖地,然后手脚利落地将一家人的早饭备好。结婚十多年来,可这早饭从没耽误过。方楠的胃不好,昱函每天早上都要给方楠冲一碗芝麻糊或者打个玉米粥糊糊,再煮个鸡蛋或煎鸡蛋。周末时间富裕,昱函就做个馄饨汤或熬稀粥,还蒸馒头。北方人喜欢吃面食,从小在江南长大的昱函现已学得一手很地道的做面食的手艺。儿子佟佟倒好侍候,一袋牛奶加一个A里面包,再配上两块点心、饼干就好。昱函自己就更好打发了,随便划拉点儿丈夫、儿子没吃完或吃剩下的早餐就成。
方楠的应酬越来越频繁,昱函也越来越担心,不是担心方楠会有什么外遇,而是担心他的身体。最近方楠他们报社组织职工体检,竟然查出了高血压,医生也说了,这个年龄出现他这么高的血压未免有些太早。昱函觉得在饭店吃饭,不但营养不均衡,而且避免不了要喝酒,这都让她很担心。方楠自己也不喜欢在外吃饭,只是没有办法,所以能不参加的应酬尽量不参加。昱函不管有多忙,只要方楠回家吃饭,她必赶回家给他准备新鲜饭菜。做饭对昱函这个快手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只要他们父子喜欢吃,她倒觉得是一种满足。
每天中午,昱函盛好饭,都会从冰箱里拿出一个柚子来,先用刀将柚子的皮切开口,然后将厚厚的外皮撕开剥下来。她很耐心地一点点地撕着,里面浅粉色的一层内皮很难再成片地撕下。她本想留着这层,听说可以败火,可方楠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连着这层吃,其实这种。略带苦味的水果她也不喜欢吃,听说可以降血压,就专门给方楠买来吃。
结婚十年,昱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就像日出日落般有规律。她的生活重心,已从以前那个事业第一的自我中心渐渐地转向了围着丈夫、儿子转,她喜欢看着大小两个男人在她的调养下,身体健康,快乐开心。
最近方楠神情疲惫,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很累,也不知哪个部件出了问题。
昱函猜测着是不是高远又有什么新动作了?最近报社又要进行新一轮的人事改革,昱函觉得中国人就是喜欢折腾,什么东西都改革,改来改去,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方楠很少跟昱函讲单位里的事情,被问到也只是报喜不报忧地敷衍几句,这让昱函更加心疼老公在外看人脸子吃饭的不易。
高远是《都市新报》的总编,被称为湖城报界的“少帅”,虽然他刚过40岁,比方楠大不了几岁,但他在省报时,就是资深记者和编辑,在省报担任过重要职务。在全国都市报崛起的大背景下,《都市新报》应运而生,不过报纸创办以来,发行一直上不去,高远更是着急上火,对手下人也严厉得很,在他手下干活的确不轻松。
昱函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他们的生活一直比较拮据,因两个人的家庭条件都不好,结婚时基本没有置办任何家当,在郊区租了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房子就凑合着结了婚,这件事情也一直让昱函耿耿于怀。后来工资慢慢地涨了,生活也刚刚有点起色,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昱函却下岗了。刚毕业的时候昱函分在省商业公司,那时候商业系统工资高福利好,让多少人都羡慕她,可是说不行就不行了,公司改制,她下岗回家,失业了。
这短时间昱函的担心更重了,她感觉方楠在报社也干得不怎么得志,和总编的关系搞得不很融洽。方楠总觉得自己拿的是“软”钱,依赖于高远的“脸子”。佟佟以后如果要考个好一点的大学,四年的学费、杂费……还有,总不能一辈子住40多平米的房子吧,要买个像样一点的房子,不必太大,总得在个好学区吧,可这40%的首付还没存够呢。一想到这些,昱函心里就滋滋溜溜地难受,她不愿意跟方楠总提这些事情,那会让他压力更大。
“楠,面疙瘩汤已经盛好放桌上了,你动作快点,别凉了。”
“喔——,马上就好”方楠在昱函的一片嚷嚷和儿子撒尿声中含着满嘴的牙膏沫,口齿不清地应着。
“佟佟,你也动作麻利点,真的要迟到了。”昱函一边往面包上抹着花生酱,一边催促着佟佟。昱函觉得儿子一点也没遗传她的基因,长得简直和他爸爸一个模样,只是小了一号,脾气性格更加相似,总是拖拖拉拉,不到最后一刻不知道紧张,而临到了最后一刻,就手忙脚乱,丢三落四,爷儿俩真没让昱函少操心,即便为他们包打包算,总还是有想不到的时候。
方楠跟佟佟吃过早饭,临出门时,昱函递过来一把伞:“楠,把伞带上,路上骑车小心。”“佟佟,放学别在路上玩,早点回家。”每天早上,昱函都要这样叮嘱他们,似乎不这样,便会感到不放心。
佟佟慌里慌张地嘴里边咀嚼着东西边换好鞋子,背上书包嘴里咕哝着再见出了门。方楠轻轻地拥抱了一下昱函,说:“我明天有个重要采访,帮我准备一下衣服,正式一点的。”
“哦,好的,那套深色的行吗?皮鞋穿哪双?晚上吃面条行吗?黄瓜、虾仁开卤子行吗?”
“嗯,随便。”
刚出门一会儿,方楠又折了回来,推开点门缝将伞顺手扔在了墙角说:“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方楠从楼道里推出那辆28型凤凰自行车,拍拍车座上的灰尘,骑了上去,昱函的耳边就响起了咔咔嚓嚓的声音,昱函眼睛有些发酸,方楠的这辆自行车还是结婚前他当老师时候买的,车龄比儿子的年龄都大。
2
送走了爷儿俩,昱函总算能舒一口气了。这是她一天里感到最惬意的时候,可以做任何事情,也可以任何事情不做。昱函打开音响,把音量调得尽可能地低,一是因住的楼房陈旧,隔音不好。另一方面,她觉得这低沉柔美的音乐只是为自己而响起,是对她一个人的细语,也是她在倾诉自己的心声。这是一种无言的交流,一种心有灵犀般的、心灵对幻想的响应、交汇与融合。
她选了一张恩雅的CD,瞬间房间就弥漫着轻缓、舒展、悠扬的曲调。恩雅一直都是她的最爱,音乐让她感到生活里不光是柴米油盐的乏味,潜意识里,年轻时的那些梦想,又在随着这柔曼的乐曲在飞扬,像是些飘舞着的精灵,在眼前飘忽闪现,尽管一纵即失,可却十分美妙,令人心醉。
这套房子是方楠调进报社分的,房改的时候两人把工龄折算进去,没掏多少钱,由于面积小,加上考虑儿子上中学,两个人就打算将这套房子卖掉再买一套大一点的房子。昱函是个要强的女人,她喜欢把屋子整理得干干净净的,给一家三口一种温暖的归属感。虽然家里的家具、用具大多是些比较便宜的,但昱函手巧,稍微一收拾就显得不一样了,既实用,看上去还别具一格的,让人喜爱。
昱函将挂在卧室里的结婚照取下,轻轻地擦拭着,这是她每周都要做的事情。
镜框里的新娘,身材娇小,面容娇美,嘴角挂着甜甜的微笑,弯弯的、柳叶儿一般的眉毛下,一双丹凤眼在诉说着喜悦,长长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头上,鬓角处弯弯的两缕发俏皮地垂下来,显得她是那么的妩媚。身上一袭曳地的洁白婚纱衬托着她粉红色的脸颊,她依偎在新郎的怀里,笑靥里透出的是对未来无限的憧憬。
新郎身着深色的西装,瘦削的脸上俊朗笔挺的鼻子格外引人注目,金丝边儿眼镜后面是一双深情的眼睛,他那深邃的目光透着淡淡的忧郁和儒雅。他的忧郁就像是一把刀,将昱函对他的爱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头,这种忧郁又像是一个暖炉,能够融化了她的心,每当看到他的这样的眼神,即便那是凝固的,她还是能够感受到年轻时为他而怦然心动的那份真挚和浪漫。
昱函轻轻地叹了口气。结婚十多年了,她觉得自己已经为她所爱的那两个男人完全抛弃了自我,她不知道这样值不值,但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一种责任。她将自己隐藏在他们的身后,默默地奉献着青春岁月,在为他们的快乐而快乐、为他们的成功而自豪的同时,也让自己光滑鲜亮的脸逐渐爬上了细细的褶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年轻的岁月好像天上的流星,划过一道美丽的亮闪后,转眼就消失在了夜空中,连痕迹都不愿意留下。
昱函轻轻地擦拭着挂在卫生间里的一个镜子,镜子不大,但却是家里最大的一个,昱函把它当成穿衣镜来用。镜子里这张没有脂粉覆盖的脸,颜色黄黄的,这是一张青春正在加速逃去的女人脸,凝视着镜子里的这张脸,昱函忽然有些伤感起来。
她曾经为之自豪过的,那一头长长的自然卷发,因为难以打理和保持发型,已经被她剪得短到不能再短。为了省钱,她很少进过美容院。靠近一点仔细观察,眼角上,细细的皱纹在不笑的时候也能看见了,头顶上刚刚拔过的,又出现了几根刺眼的白发,还有一些头发是在发根处开始发白,而不是在发梢处,这明显是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
郑媛媛总埋怨她不注意保养自己,经常向她介绍过一些护肤品,昱函也曾心动过一分钟,仅仅一分钟而已,一听到那骇人的三位数价钱,她便没了兴趣,自然没有记得住那些带洋码的名字。昱函打开镜子旁边的一扇橱子,里面只有她能负担得起,用起来比较坦然的一瓶玉兰油日霜和一瓶玉兰油眼霜。一年中,因没有几次场面上的机会,她甚至连口红都省得买了,仅有的一只眉笔也没怎么用,因她的眉型天生得好,所以偶尔有个聚会什么的,用来略微勾一下眼角而已。
从卫生间出来,昱函看见被方楠扔在墙角的那把红雨伞,萎靡不振毫无生气地躺着,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弃妇,它曾经是那样鲜活而亮丽,可现在的它皱皱巴巴颜色尽褪,昱函弯腰轻轻地拿起来,在手里转动着,仿佛要从中寻找出什么,她试图把伞撑开,但撑了一半就停手了,拿着伞出了卫生间的,来到卧室,打开顶柜将伞塞了进去,然后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
大三的第一学期刚刚结束,昱函在完成了中国古典文学、西方当代文学以及英语三门主课的考试后,想让自己放松一下,舒缓自己因考试紧张带来的疲劳。而她所喜欢做的,莫过于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读两本好书了。
那是个周日的下午,阵雨过后天空还零星地飘着丝丝细雨,路边的小草被雨水灌得青翠饱满,树上、屋檐处有大滴的水珠落下,那不时响起的“滴滴答答”的声音,为冷清的周末校园增添了一份悦耳的音乐。昱函撑一把红雨伞,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在通往图书馆的校园小道上。
图书馆的三楼异常安静,来这个楼层查资料的人很少,昱函找了一个很很幽静的角落坐下安安静静地看书。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气早已放晴,雨后明媚干净的阳光从窗户倾泻进来,散落在她的脚旁。此时的昱函浑然不觉,她在了另一个世界,心情随着罗曼罗兰笔下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命运多舛的一生跌宕起伏。这部长达十卷的小说,讲述了主人公在充满庸俗与倾轧的社会里孤独奋斗的历程,只是那些晦涩难懂、过于精雕细琢的描述以及让人压抑的情节,却像一块生硬的窝头,读来每每让人难以吞咽、消化。
昱函专心地读着,沉浸在其中,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站在了她的对面,这个人本来是到这里查阅资料的。当他脚步轻轻地跨进门的时候,他惊呆了,眼前简直就是一幅拉斐尔笔下的油画,一束阳光随意地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在女孩脚旁的红雨伞上,柔和的光晕将女孩罩在其中,低沉的气氛,静谧而肃穆,却是温暖而浪漫的,他被这幅景象给迷住了,悄悄地向这幅画靠近,在仅有两米的距离时,他停止了脚步,仔细地欣赏起来。
女孩在翻动书页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双脚,她猛地抬起头来,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身边站了一个人。昱函很奇怪他为什么就这样默默地站着,她用探询的目光表示出了她的疑惑。
“哦,不好意思,我本来要到那边去的,看见你很专心,怕打扰了你。我坐你旁边,你,你不介意吧?”这个人终于说话了,尽管有点儿怯怯地,但声音极富磁性,让昱函的心头猛然一紧。这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大男孩,他的眼神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能摄人魂魄的忧郁。虽说他是在小心翼翼地探问,可他的语气里却流露出不容人回绝的坚定。?
昱函已经记不清她当初是怎样回答他的,或许当初她就根本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她只是觉得她被他的眼神击中,这眼神后来竟成了昱函一生都不能、也不肯忘却的记忆。因为那眼神是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到的,是突然间闯入心怀,从而在她的脑海里牢牢地留下了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这也让她对拥有此眼神的人有了一个无法忘怀的初始印象。
昱函还给了他一个非常灿烂的笑容,而且说“你随意好了。”
“如果我打搅了你,请原谅。”他在昱函的身旁坐下,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历史系的,方楠。认识你很高兴,你呢?哪个系的?”
昱函还没想好要不要回答他,或者怎么回答他。方楠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书,又说:“你看这种书呵,噢,我猜,你一定不是学中文的,而是学理的,基本上是跟数学有点关系。”他的眼睛在看着她,没有要挪开的意思。
他这人竟这么武断,这让昱函感到有些好奇,但被他这么盯着看,昱函多少有些不自然。她把头别过去一点,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讲呢?我想知道。”
“先回答我的问题,我才能告诉你。”
他依然是那么武断,话语里带着命令,根本不像是在跟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讲话,这跟昱函温柔、腼腆的性格截然不同,这反而更让她感到了他的魅力。
犹豫了片刻,昱函说:“那好,你猜错了,我就是中文系的,怎样?现在,轮到你来满足我的好奇心了。”
方楠装作很吃惊的样子:“不可能吧,我看面相从未失过手。中文系90级的李强你应该认识吧?”
“他是我的同班同学,这下你认栽了吧。”昱函得意地“咯咯”笑起来,像是跟人打赌赢了一样,她的两个圆圆的酒窝深深地陷在了唇边,这让她看上去比思考的时候更加妩媚十分。
可比她还要得意的是方楠,他有了进一步了解她、接近她的理由。
两个年轻人就这么相识了,一见钟情式的激情,让她痴迷。昱函一直觉得,她就像个落寞的公主一样,终于有一天,遇到了她期待已久的白马王子。为了这份感觉,她甘愿为他付出一生,青春、事业、理想,任何看见、看不见的,甚至生命。
昱函后来问过方楠,为什么会傻傻地站在自己身边,方楠说,是因为那把红雨伞,当时阳光正好打在上面,仿佛就是一团火,一种醉人的红,他当时就真醉了。
3
“嘀嗒”客厅墙上的电子钟整点报时,昱函的思绪猛地被拉了回来,她想起要给方楠找衣服的事,起来打开衣柜,找到了那套深蓝色的西服,衣服虽然套在个大塑料袋里,衣领上还是落上了些灰尘。她把上装拿到阳台上轻轻掸了掸土,然后挂在了一个阴凉的地方。这种毛料的衣服不好伺候,容易生虫,还不能拿到阳光底下去暴晒。
昱函将他的西裤前后翻来调去地看了看,见上面已经有了些皱折,象在手心里揉过又展开的纸一样难看,放在熨衣板上熨平。她又将配套的衬衣取出,放在洗衣板上准备熨,却发现衬衣口袋不知什么时候挂了个小口子。
这件乳白色的衬衣是三年前昱函为方楠亲自挑选的生日礼物,是她所能负担得起的最贵的一件衬衣,而且还是鼎鼎有名的金利来品牌。虽然她从不舍得为自己买件哪怕稍稍知名一点的牌子的衣服,却舍得在儿子和丈夫身上花钱,看着他们穿得亮亮堂堂、光彩照人的样子,感觉值。丈夫在外边,干的是人面子上的工作,穿的太差会被人笑话的,佟佟虽小,但她怕孩子在学校里被同学瞧不起。自己反正在家里,穿的差一点也没什么,身上穿的、戴的,几乎都是打折时才买的,任何超过100元的衣服、鞋子,在她都要前思后想半天,而且是在问过方楠后,才肯下决心买的。不过,因她买东西有耐心,眼光、品位也不错,穿衣讲究搭配,身材又好,虽然没花多少钱,倒也没让人觉着她穿得寒碜。
方楠穿这件衬衣很合身,人也显得很精神,她也特别喜欢这件衬衣,每当方楠遇到重要场合,她就让方楠穿上这件衬衣。可现在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挂了个洞,她内心着实懊恼,埋怨着方楠不小心,挂了洞也不吭气,好在那破处恰巧在口袋的左下角,这让她感到了些许宽慰。她记得抽屉里还有一些布头,从抽屉里拿出布头,剪出一个树叶的形状,这是她从上午就开始琢磨想到的,她想在那破口处补上一个补丁,一个有纪念意义的艺术补丁。
昱函将口袋从衣服上拆下来,小心翼翼地做着,这花费了很多工夫,好在她时间充足,只要多付出点耐心就好。
她将那布片儿剪成树叶形,先用大针角固定住,然后再用针线细细地缝着、绣着,一个像极了篆体的楠字绣在了叶子中间,粗粗看上去,会让人把那当成是些树叶的纹路。她将那绣着树叶儿的口袋片儿拿手里看了又看,这才满意地将它重新缝回到它原来的位置。
补好了衬衫,看看墙上的钟,该是接儿子的时候了。学校离家不远,但要过好几条马路,佟佟说自己可以上下学,昱函还是不放心,所以早晨上学的时候,就让方楠顺路捎上,放学的时候,方楠一般指不上,她就得去接。
昱函站在路边,望着匆匆过往的车子,心里没有波澜,好像年轻时经常会有的冲动已离她而去。日子像水一样,大概就这么过下去了。只是方楠的工作压力太大,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得忍气吞声地活着。好在儿子比较争气,也懂事,让她省了许多心事。市南新开发的小区,听说附近的小学有个特色班,到那时,房子的首付该攒得差不多了,要是能在那儿买套房子,哪怕小点儿,佟佟就可以不用在这个一般般的学校里上学了。再过几年,等佟佟上了大学,她就跟方楠去世界各地旅行,连非洲都去。
“妈妈!”,正在胡思乱想间,儿子从熙熙攘攘的孩子堆里,突然冒了出来。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督促佟佟写作业、练琴。昱函让儿子练琴,并不指望他靠拉琴吃饭,而是想培养他点儿艺术气质。昱函小的时候家里条件差,啥乐器也不会,五线谱都看不懂,上大学时候,班里无论搞什么活动,看着其他同学吹拉弹唱的,自己很难有个表现自己的机会,心里一直为此感到遗憾。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无论在学校或者社会上是个被忽视的人。她专门给儿子报了个小提琴班。佟佟是个好动的孩子,对学琴并没多大兴趣,所以,学的也不怎么长进,弓和弦接触发出的“吱吱嘎嘎”的生硬声音,在不大的屋子撞来撞去,这声音在昱函听上去与她小时候听过的弹棉花声并无二致,间或还夹杂一些锯木头般的噪音,让昱函耐着性子陪着他。好在佟佟总是在下午的时候练琴,两边隔壁邻居不在家,因此不用担心有人来提抗议。
望着儿子,昱函心里多少有点愧疚和无奈。因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买架好钢琴,也无多余的空间放琴,便只好让他学小提琴了。可听说,初学者还是先练钢琴打基础比较好。
“半个小时啊,妈妈看着表了,拉完这几个曲子才能看电视。”?她是个音乐盲,昱函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妈妈,上厕所。”“妈妈,我想喝水。”儿子就是这样,每当做作业或者练琴,似乎屁股上就长了刺,总坐不住。要说真坐不住,一旦打起游戏,一坐几个小时,屁股就像长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只见指头上下翻飞。
“妈妈,5台4点半有丁俊晖和奥沙利文的斯诺克比赛,一定不能错过,你看着表哦。”
佟佟又从房间出来,知道跟妈妈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便磨蹭着拖时间。纵使昱函的脾气再好,她也有被儿子气得恼火的时候,可这小鬼头倒也乖巧,会看脸色,知道啥时该耍赖,啥时该收敛,见妈妈生气了,还会过来安慰她。
?方楠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佟佟早就上床睡去了。昱函一边热着菜,一边抱怨:“回来这么晚,也不打个电话来。”
“你跟佟佟一起吃就是了,下回不用等我。”方楠一边换着拖鞋一边说。
“瞧你,我这不是担心你吗?要知道你只是晚回来会儿,我也用不着这么心里七上八下的了。哎——,我知道你在哪里好放心呐,打你手机打不通,怕你出什么事。”
“噢,想跟踪我啊。我还能去哪儿啊,不在报社就在家里,全市的男人没比我更窝囊的了,在报社看老总比屁股还臭的脸,回家还得听老婆支派,我整个儿一废物点心。”
方楠走到昱函的旁边,问:“儿子睡下了?”
“嗯,有半个多钟头了。”
方楠轻轻地揽住她的腰,表情暧昧地问:“待会儿‘交租子’,收不?”
“讨厌死了”,昱函拿开他的手,嗲嗲地说,“尚未温饱就思淫欲呵,一边儿凉快去,饭一会儿就好。”
方楠伸手将电炉的开关“啪”?地一下关上,说:“秀色可餐,等不急了。”说着,他不顾昱函的挣扎,将她连拖带拽,拥进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