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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楠一推门进屋来,昱函竟然打了个愣。她差点没认出,进来的这位容光焕发、精神气十足的男人会是她的丈夫。
方楠被昱函盯着看了足足有十秒,有点不好意思,他低头脱着鞋子,用来掩饰心里的不安:“下班的时候,我顺便去发廊理了个发。”
昱函没说什么,她发现丈夫老是老了,倒比过去越来越帅了,过去穷,也没有买过上档次的衣服,这次方楠去北京出差,给自己买的衣服的确穿出来很精神,看来他的眼光还是很厉害的,过去怎么就没发现呢。
吃饭的时候,昱函跟方楠说:“刚刚媛媛又来电话了,说是这月没怀上。听她那口气,好像是很害怕怀孕。我看她就是太娇气了,怀孕哪儿有不遭罪的?谁生孩子不是棺材沿儿上走一圈?又不是20来岁的小姑娘,她也就比我小一岁。佟佟都快8岁了,再熬几年咱就彻底解放了,她倒好,都往四张上数了,还没玩够呢。咳,这人呐,就怕能要的时候不想要,想要的时候又不能要了,到时后悔可真就晚了。”
“她爱咋地咋地,你管人家床头上什么闲事儿?吃饱了撑的。”方楠对女人们的话题向来不感兴趣,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口里,嚼了两口,说:“怎么这么咸啊。以后你得注意着点儿了,盐跟糖要少吃,那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咱不能因为鸡蛋便宜,就成天地吃炒鸡蛋,胆固醇含量太高。你在饭馆打工,也应该注意学着点回来,让我和儿子也享受享受。”
昱函道:“好啊,我回头跟师傅要个单子,照着菜谱给你们爷俩整几个菜”
方楠“哼”了一声,道:“你们那低档次的自助餐店里能有啥好吃的西点?!我同事做的彼萨饼,给了我一个吃,很好吃。听说那点心不难做,就是费点工夫。”
“不难做就好,我的工夫又不值钱。呃,呆会儿我网上查查做法,这周末就做给你吃。”
“噢,别忘了,糖跟盐的量要减半。”
方楠吃完饭,站起身来要离开的时候,才想起要跟昱函说,“我明天中午要跟同事一起吃午饭,明早别给我准备午饭了。”
第二天,昱函到了“万和楼”餐馆来临时顶替于兰的工。怕对环境不熟悉,她早早地就到了。好在这家店的老板只是让她打个下手、帮忙干点粗活,要求并不高。
那日的宴会是一个会议组织者为与会人员举办的,餐馆里的一个接待大批食客的雅间里摆满了桌子。
客人们陆续到了,昱函跟一帮服务员忙得不可开交。因她初来乍到的,经常是找不到东西,或者不知道该把手里的东西往哪里放。
昕怡在这家餐馆是老资格了,她见了昱函的窘态,就过来跟她说:“昱函,这里的规矩比较多,主要是礼仪方面的要求。你不摸这里的底细,一时半会儿也难跟你讲清楚。这样吧,你就负责收收垃圾,有事儿找我。”
“嗯,谢谢”,昱函答应着,对初次见面的昕怡心存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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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来了,真是稀客呀。哟,还带着位帅哥呢,这边请。”昕怡见叶子跟方楠进了门,隔着老远就迎上前去热情地招呼他们:“我领你们去个角落吧,今儿中午人多乱哄哄的,说个话都不方便。”就将他俩带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这是个临窗、比较安静的地方。面对面的两个绿色的长条软座被一个干净、雅致的小桌子隔开来。这个距离,既可以让坐在对面的两个人亲切地交谈,又不会让人感到近得不自在。座位旁边明亮的落地窗子外面是一个不大的养鱼池,江南园林山水被浓缩在了一个十几平方米的世界里。“瀑布”从高处垂落下来,打在池里,立刻便激起了翻动着的簇簇水花。那水花,好似阳光下盛开着的朵朵白兰花,却在不断变换着姿势与形态。那一池的绿水,在落水的激荡下,向外层层推出潋潋的、闪着七彩光的滟波。而那飞扬起的水花又溅到了水面上浮着的睡莲叶上,变成点点晶莹剔透的水珠儿。
从窗户望出去,他们在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莲池里几条红、白两色的大鲤鱼,悠然徜徉在绿油油的莲叶之间。一阵风吹过,莲叶在“哗啦啦”地抖着、随风倾斜着,而挂在上面的水珠儿,被引力牵引着,“扑簌簌”滚落下来,掉入池里立刻便不见了踪影。
叶子痴呆呆地望着这幅田园诗般的景象,心头充满了喜悦,直到昕怡过来招呼他们,她才回过神来。
“女士,先生,用点什么饭菜?”昕怡手里拿着本子跟笔,准备记录。
叶子介绍道:“这位是方楠先生,我的顶头上司……这位是我室友,陆昕怡。姐,今儿给妹个面子,把你们馆子里最好的菜介绍给这位先生,拜托了。”
“那是自然。咱这份感情,一个锅里摸勺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这个马屁我是帮你拍定了。”昕怡大咧咧地跟他俩说笑着,指着菜单上的几个招牌菜,一一介绍给方楠:“方先生,如果爱吃鱼的话,这个松鼠鳜鱼比较地道,火候、口感都不错。清蒸石斑鱼比较鲜美,就是贵一点。爆炒各色海鲜的海腥味比较重,喜欢吃辣的话,加点辣子会比较出味道。如果喜欢吃肉的话,来客烤牛排比较实惠……”
待方楠跟叶子点好了菜,昕怡又给他们倒了两杯菊花茶,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玩笑话,便身转迈着细步离开。
方楠用手转动着眼前的水杯,透过玻璃,悠然地看着那茶叶在直泻的沸水里辗转反侧地无助,抗拒着未知的变数,多数的茶叶彼此挤撞着,也有一两片飘忽曼妙在水流中旋舞,仿如翻飞的蛱蝶,有着婉转的哀愁,随着茶的舒展,深深一吸,弥漫在空气中的清香沁人心脾,令人陶醉。方楠将目光从茶杯收回,看着叶子不紧不慢地道:“叶子,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叶子叉开五指,往脑后拢了拢松散的披肩秀发,问:“啥事儿啊?瞧你这庄严肃穆的表情,我严重怀疑你是要炒我的鱿鱼。要是那样的话,等咱吃完饭再说,我可不能白白糟蹋了一顿美食。”
“呵,有那么严重吗?”方楠紧绷绷的脸绽开了笑容,他抬头看着叶子,说:“其实,就想跟你做个交易。呃——,这顿饭算我请你,好不好?”
“这顿饭是我提出请你的嗳,你不要歧视我们穷人好不好啊,这可没什么好商量的。”她的两手伸向脑后,她将头发在手上绾了几下,随后又拿起桌上的一副一次性筷子,随意地将它们斜插在了浓密的头发里。她的手落下来的时候,方楠看清楚了,原来她是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因那筷子并没将头发夹缠得死,她的头发是松垮的,在耳际垂耷着,反而让她人显得更加妩媚。
头发竟然还可以这么绾呢。方楠看得傻呆呆地,心里这么想着、感慨着。他伏下头,端起杯子里轻轻地抿了一口,顺喉而下,片刻便达肺腑,顿觉心骸俱松,一切释然。他故作玄虚地说:“我觉得哦,你把我拉这儿来,随便应付一下,也太不实心实意了吧。”
叶子着急地问:“噢?那,你要怎样才觉得我实心实意呢?”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暗忖:就这馆子还嫌档次低啊。
“叶子,我……那个什么……想吃你亲手做的菜。我认为,那样比较有诚意。”刚刚咽下去的那口茶水,让方楠那颗惶惶的心安定了片刻,随即又被勇气充满了。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副画卷:窗明几净的厨房里,一个系着围裙的美貌女郎,她的一双纤纤玉手在不停地忙碌着。而他则在一旁喝着咖啡,在看着她做事,跟她说笑,逗她开心。同时,一种切切的感觉油然而生,那是一个盼归的丈夫,在企盼妻子的温存以及家所给予的温暖的时候才会有的感受。
叶子“扑哧”一笑,说:“我?你可真会为难我哦。我打电脑没问题,可做饭就差远了去。”
“没关系,心意到了就行。”他说着,似乎满不在乎:“番茄炒蛋会吧?拌黄瓜苦苦菜什么的总会吧?再不行,开罐头没问题吧?吃啥真的没关系,关键是心意。我话搁这儿啦,你看着办吧。”说完又轻轻地将杯子端放到眼前。并不去喝,而是看着一朵朵菊花开在水面上,深吸一口,那种淡淡的韵味香远益清,空气仿佛是变得清新了。而他却在心里惶恐着,怕被拒绝,怕被她小看……像个面对心上人,满腹话语却无从说起的青葱小伙子一般,怯怯地。
叶子紧抿的嘴角隐约露着淡淡的笑,却不搭话,这让方楠更加惶惶然:“怎么?不给面子吗?”他这次端起杯子,重重地喝了一口,他以此来掩饰内心的忐忑。
“不行!”叶子的口气很坚决。她停顿了片刻,见方楠的脸上现出急切的神情来,便笑着说:“是现在不行。你可不可以多忍耐几天呢?等咱们的邀请赛搞完了,我一定做给你吃,行吗?”
方楠悬在喉头的那颗心终于可以落下来了,他笑道:“小姐嗳,不要大喘气儿好不好,你倒挺会讨价还价的么。不过,可别让我等到大年三十晚上做黄世仁来逼债哦。”
就在方楠和叶子谈兴正浓的时候,昱函托着一摞子待洗的盘子要去厨房送,正巧迎面遇上昕怡端着一个大大的食盘,哈着腰走过来。昕怡悄悄跟她说:“昱函,麻烦你帮我把这两个菜送到12号桌,呃,在临窗的那个角落。男的要的是松鼠鳜鱼,女的要的是爆炒海鲜。我突然内急,肚子痛得直不起腰来,拜托了。”
“噢,那你赶紧去吧,这就交给我了。”昱函急忙找个旮旯放下手里的脏盘子,然后接过昕怡手里的那个大大的食盘,顺着刚才昕怡手指的方向,朝着12号桌走去。
昱函的目光扫向那个角落,见一个年轻的女孩面朝她坐着。那女子的脸庞是娇媚的,她的神情里透着青春的朝气,这让昱函心生出十分的羡慕。愈走愈近,昱函看到那个美貌的女孩在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
“您的葱爆海鲜……您的松鼠鳜鱼。”昱函将那两盘子菜和两小碗米饭摆放到两位客人的面前,说了声“请慢用”,然后,抬起头来正要离开时,却猛然发现,那个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的男士,竟然是自己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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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楠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会在这里碰上昱函,而且是在这样一个令人尴尬的场合下。
昱函只顾着低头往他们面前摆着饭菜,并没有注意到方楠的存在。他坐在那里,就那样心情复杂地、默默地注视着她。眼前这个低眉顺眼、正在伺候别人的人,是他的妻子。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留意她了,此时此刻,他心里翻涌着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她的头上又添了不少白发,而且因为长期使用廉价洗发液,那发质是涩而没有光泽的;她的头顶处已经有了脱发的迹象,短短的、稀疏的头发贴在头皮上,显得人很疲怠、没有精神;她的双手是粗糙的,干巴巴地布满了褶皱;她的手指甲是没有光泽的,指甲缝里还留有一点红乎乎的东西,好像是番茄酱。她抬起眼来的时候,额上的抬头纹已无法掩盖了,何况还有几粒米饭渣沾在额角处,那大概是她擦汗时不小心蹭在上面的吧。
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韶华将逝的女人,让方楠感到了深切的自卑。他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在他生命里曾经光彩绚烂的女人正在从他的心灵深处渐渐地褪色、退却。就在他们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了惶恐。那感觉,不是少时黑夜里对鬼怪幽灵的害怕,也不是面对挫折、失败时对前途的担忧,而是……面临深渊畏足不前时的犹疑,那既是对身后走过的、平坦却平淡的道路的厌弃,也是对脚下这不可测的深渊的恐惧。
他不知该怎样跟昱函打招呼,也不知是否该跟她打招呼。他既怕昱函说出什么让他尴尬难堪的话来,又怕叶子会因瞧不起昱函进而也瞧不起他。他明白,跟叶子相比,昱函已经变得又老、又土、又没气质。还有,她腰间那条因为要端脏盘子而系着的脏兮兮的围裙,在散发着变质食油的哈喇味儿,这让她看上去更像是个蓬头垢面、下地干庄稼活的农妇。这……如果相认,会让他如何脸上有光?
可是,正在他迟疑之际,昱函将眼中的惊异在瞬间收了回去,也没有跟他打招呼,她只是问了一下,他们是否还需要别的东西,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就转身离去,步态明显有些沉重。
方楠暗暗地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不知何故,他忽然对昱函心存感激:她从来都是个在外人面前给足我面子的人,她一定是意识到了,她那个埋汰的样子,会让我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昱函见到方楠的那一瞬间,她自己先是呆愣了一下,刚要下意识地跟他讲话,却不可避免地瞥见了他对面坐着的那个美女。她的脑子里立刻闪了一下刚才无意间听到的那位女士的话,心里明白了:看来他们是同事在探讨业务呢。
望着这位打扮得体、淡妆素雅的女孩,她的内心也不平静:虽然从未见过方楠的这位同事,但在他眼里,她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可是,为什么方楠从未跟我提起过这个人呢?
这个女孩的头发盘在脑后,黑亮亮地闪着光。她的眼睛为何生得如此完美?宛如皓月下的一泓泉水,波光里荡漾着的是遥远的思绪。她的微笑又怎么可以这么迷人?一声“谢谢”里沉淀了她多年的修养与礼仪。
昱函怅然地感到了深切的自卑。在封闭的家里呆得太久了,她已经与时代跟社会在渐渐地脱节了。她决定不挑开这层纸:与我只有这么一个照面的交往,她不会记得我的,万一以后有机会碰面的话,我一定不会让方楠感到没面子。
昱函人虽然离开了那两个人,可心却挂在了那个角落。时间好像过得很慢,那个宴会散后很久,方楠跟叶子才离开。
昱函站在窗前往外看,方楠跟叶子说笑着走向一辆白色的富康小轿车。一副她从未见过的画面映入眼帘:那个姑娘走去副驾驶室为他拉开车门,在他弯腰钻进车门的时候,她用手挡了一下门框,怕他磕了脑门儿。这一切做得那样的细致优雅,昱函胃部深处微微泛起丝丝酸意。
“哟,看啥西洋景呢?眼儿都绿了。”昕怡解决了“后顾之忧”后,来到昱函的身边,轻松地跟她开起玩笑来。她顺着昱函的视线望过去,见叶子正在轻轻地关副驾驶座的车门。她会意地笑着说:“甭羡慕了!这样的男人,多数是吃软饭的。”
“看样子,他吃这个姑娘的软饭?”昱函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哈,绝对不可能!”昕怡坚决否认:“那女的是我的室友,很正派的一个人。那个男的是她的二领导,他俩约这儿来是我室友打赌输了请客。”
噢,是这样子啊。昱函稍稍安了一下心,将目光收回。
结婚十年了,她从未想到过自己的丈夫会不会有外遇这个问题,也从未为此担心过。在她的潜意识里,那是人家家里可能、正在或已经发生的事。可是,猛然撞见方楠跟一个各方面都很出众的女子在一起,她怎可能无动于衷呢?她在自卑的同时,也羡慕起那个女子的出色来。她有点嫉妒,也有点慌乱,她的这个世界仿佛正处在分崩离析的前夜。
“他们两和别人不一样,吃完按消费单把钱放桌上,零头也不要就走人了。很大方嘛。”昕怡调侃的口气中感觉不出是羡慕还是妒忌。
昱函抓起昕怡的手来,看了一眼那单子:286元。他们放桌上的是三张百元人民币。
昕怡说:“看什么看,跟女人一起出来的男人都大方,当然除了自己的老婆。”说完,她耸了耸肩、抖了抖暴露的胸,又做了个鬼脸,自夸道:“我这魅力,哪个男人请我吃饭,我非宰死他。”
说完,昕怡转身就走了,留下昱函一个人,呆立在那里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