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两名公安,将钟海源从监狱门口押了过来,她五花大绑,双手反剪,胸前吊着一块勾有大红叉的“现行反革命钟海源”的大牌子。我们的任务正是由囚犯上车开始,我拉小游赶紧上了车,待钟海源押到车边,我们弯下腰,一人抓住她的一个肩膀,提了上来。这一提,心都提虚了,原以为得用大力气,可提在手里,几乎像提一个空荡荡的纸箱……我们将她顶在车厢前板处。一般的死囚,这时总表现出狂乱状态,双手绑住了,可头乱撞,脚乱踢,纷飞的唾沫也成了武器。为了制服狂乱,我们早学过押解程式,我与小游,一人一只脚踩死了她的脚面,并以膝盖顶住她的腿部;然后,各人的两手,一手抓肩,一手拽住她被反剪的那只手。她却纹丝不动。因为距离太近了,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肌肤不仅是白皙,而且是白得有点怪诞,有些透明,颧骨下的一丝丝毛细血管,都能看见……
两名穿警服的公安上了囚车,其中一个,挤在我与小游的中间,揪住了钟海源的头发。囚车开动了,前面是一辆北京吉普,坐着法院方面的人员,后面也是一辆卡车,车上是担任刑场警戒的五班战士。车队向左拐,开进了附近的南昌化纤厂,这是座女犯监狱,几百名刚上班的女犯,全从车间里赶了出来,站在厂中心大道两侧,以极为复杂的神态,目睹着一条生命的离去,同时也领受这流动的、形象的无产阶级专政的震慑。
在厂区缓缓转了一圈后,出厂门,又向新建县城驶去。起初,仍像是为了某种宣传效果,车子开得很慢。两边的路人越围越多,我不断听到有人感喟:“这个女的真年轻,究竟犯了什么罪呀?要枪毙她……”还有不少人紧追不舍,脸上红光扑扑,眼里抑制不住的兴奋,似乎这囚车上正演一台文武全行的大戏。几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更像是在表演车技,一会儿快蹬,一会儿慢蹬,一会儿急刹,在人流里自如娴熟地穿行,总是保持与囚车几米的距离……一个模样粗黑、一脸横肉的年轻人,轻佻地喊道:
“喂,保兄,你们放了这女的,让她给兄弟做老婆吧!我保证她跟着兄弟过日子,再不敢干反革命了……”
到了县城电影院对面的分岔路口,车队的速度加快了,而且随领头的吉普七拐八弯,连我也给转得有点晕乎。再出县城,尾随的群众都给甩了,两名公安似乎角色的意识相当强,一旦失去了观众,揪头发的也不揪了,一起去了车厢后部抽烟、聊天……这时,穿白大褂的军人拍了一下我的肩,我明白了,他是要我作好打针的准备。我碰了碰小游,要他靠边点,然后我用前胸靠紧钟海源的后背,拼死老命地将她顶死在车厢前板上。
我回过头来,大吃了一惊!那军人正用针头吸针剂,那针管不是玻璃的,而是金属的,又长又粗,像是兽医给体硕皮厚的牛马使的。甭说真打了。就是看上一眼,我也猛一冷颤……那军人过来了,掀起钟海源的衣襟,在她腰部两侧各打了一针。又要我让了让,在她的臀部上打了一针,这一针就是隔着几层裤子这么戳进去的,他的动作异常利落,利落得让人感到,这不是在给一个血肉之躯打针,而是在斧劈一棵干燥的松柴……
虽然我穿的是一件棉衣,可还是明显感到,她因为全身揪痛而发出的剧烈颤抖,当最后一针戳进去时,猝然之中,我甚至听见了她体内的某种异响,既像是什么在撕扯,又像是什么在挤裂。可她嘴里,三针下来,没有一针吱声……
车队开进了一条土路边的山凹。三面环山,中间是块篮球场般大的平地。山上是些半大不小的松树,临路口处,有一口池塘。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停在了路口上,另一辆带篷的绿色军车停靠在山脚边,汽车牌号被报纸糊住了,后面的篷帘也打下了。旁边,零零散散站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里面均未着军装。
囚车停住了,我和小游先跳下车,又从两名公安手里接钟海源下车。按原定计划,我们得押她去执行位置,可后面的那辆车也许是抛锚了,没有刑场警戒不能执行,这一拖延,土路上便又冒出了一批围观的人。公安们当即拔枪上前拦住,许是刑场的气氛在起作用,没有谁敢喧哗,他们望着这个五花大绑的女人,她望了一会这些多是农民的人们。他们衣着破旧,颜色沉闷。而后,视线又越过他们,投向远处碧茵茵秧苗的无际平畴。眼睛越来越明亮,眼神也愈加空灵,仿佛看到了绿野之上,细风之中,有一片春之精灵在自由地翔舞,仿佛她的灵魂已经悠然化进了那片春之精灵……
最终,红唇皓齿,在她的脸上挑起了一个蕴味复杂的微笑。
如同见到刺刀挑起了一只还在扑楞楞踢腾的白鸽,围观的人中有年纪大些的男女,一下就红了眼圈,转身踽踽地走开……
突然,钟海源的身子簌簌地抖动,肤色一下转成蜡黄,额头和鼻尖上沁出了一点点的汗珠。我明白了,她这样的人不会是害怕,这又是那针剂的强烈反应。
后面的车终于来了,下车后,由副指导员带队,五班战士沿平地周围跑了一圈,跑几步,停一个兵。副指导员向黄副营长报告:
“刑场警戒完毕,请指示。”
黄副营长对身边的王科长说:“我们警戒完了,下面是……”
王科长大手一挥,声若撞锣:
“把犯人押过去!”
我和小游,推着钟海源就走,未走两步,她的身子便往下坠,两腿仿佛再也不能支持,结果是我们将她架去了执行位置,离那辆带篷军车约三米远。按动作要领,朝她的膝盖,我们得一人踢上一脚,考虑到她双腿已经瘫软,我们没有踢,想将她放下去,看她自己是否能够跪住。结果放了三、四下,每放一下,她都是朝前趴着。我急了。抬头看了看小游,他脸上铁青,豆瓣大的汗珠吧哒、吧啦地往下滚,那手也哆嗦得厉害,显然是吓坏了。我真想骂他一句:没个用,一到关键时刻就不行了!
可刑场上有纪律,行刑人员不能说话,要表达个什么,只能靠眼神、手势,我空出一只手来,用力向小游一推,他往后退了几步。我一个人移到钟海源的后背,琢磨了一下:先跨了一步右腿,让她的臀部在我两腿之间。又俯下身,用右手从她的腋下伸进去,以抬起她的胸;我左手压在她的后脑勺,慢慢地放下去,这样,她的上身终于呈现出一个小小的坡度。
我回头向黄副营长使了个眼色。他满脸焦灼的神情,恰似除夕之夜的娃娃们手里拿一根点着的捻子,等着去放院子里的焰火。我一松手,刚抽身,一阵风掣,他就窜了上来。枪口一下抵住钟海源的右背处,“砰”的一响,我看到她恍如被电击中弹跳了一下,还未等尘埃落定,她的身子就被一片白大褂淹没了,那份好似虎口夺子的急切,惊得黄副营长赶紧将枪口提得高高的。他一边嘴里骂道:“操你娘的X”,一边拉开枪机,黄澄澄的子弹一发、一发地跳了出来……
扑上来的是三、四个军医,他们解下钟海源胸前的大牌子,就往车篷里送。此时,篷帘开了,我一眼看去,里面有一盏亮似白昼的灯,车篷架子上吊着一个简易手术台,边上已经有医生、护士了。虽人影幢幢,却紊而不乱,动作迅捷,配合默契,并不亚于手术室里,无影灯下。乍看上去,本应让人感到有救死扶伤的美好,可那张充当简易手术台的担架,破坏了这份美好,它是U形的,血水顺着两头泻成了鲜亮的雨幕。刑场上弥漫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
我、小游和黄副营长就站在车篷下,副营长几乎眉毛不眨一下地看着,仿佛在审视一幅百分之一的军事地图;小游则战战兢兢,惊恐与迷茫,恍如两根交叉的绳子在他脸上不断搓绞,那五官都几乎挪位了……
黄副营长发现了,对小游喝道:
“你还有脸穿军装?你给我滚,滚到那边上去!”
血水愈加密集了,不但溢满了车底板,还滴滴嗒嗒地溅落在地上。我听见一位主刀的军医透过口罩,含含混混地讲了一句:
“快点,快点,人死了……”
也许,是车厢里滑得实在难以移步,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军医,拿起一个拖把去揩底板上的血水,揩几下,又哗哗地挤进一个红色的塑料桶里。约盛了半桶,他跳下车,拎起它走到池塘边,将血水倒进了塘里,不一会儿,半边塘全染红了,也许血腥味让鱼也觉得了窒息,一条条的鱼儿,泼刺刺地跳出水面,从远处看去,仿佛是谁使了什么魔法,让一片光闪闪的银币,在猩红色的绒毯上跳起了芭蕾……
站在土路上正与人聊着什么的王科长,不知是开始没有注意,还是注意了,却未曾料到会出现此等景观,此刻,他几个箭步冲过来,手指几乎戳去老军医的脸上:“你们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池塘里也能随随便便倒血?”
老军医侧脸看了一眼围观的人群,这才像明白了过来。脸上的愤懑稍纵即逝,代之而起的,是诚惶诚恐,唯唯诺诺……
车篷里的“手术”终于完了。我看见他们在给尸体穿衣服。说实话,在这之前,虽有时心里犯嘀咕,或是一阵紧张,但还未感到害怕。当尸体从车上似草袋般丢了下来,我害怕了,而且这一生还从未这样魂飞魄散过!
尸体丢在地上,刚好是脸朝天,胸前塌下去血糊糊的一块……我的胃里当即痉挛不止,一股热辣辣的苦胆汗,直往喉咙里冲。我极力抑制自己不要呕吐,转过了头,看见了黄副营长那张神情大大咧咧的烟灰色脸。也许,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犹如他习惯了从没有架子,隔三岔五,总到战士中走走。不是捶捶谁的肩膀,抱抱谁的腰,就是开上几个不荤不素的玩笑,让当事人哭不是,笑不得,而周围则一片哄堂喝彩……我明白,这又是他的一个“玩笑”我们部队发的半自动步枪子弹,拿弹头在地下磨几下,打出来便是开花弹。可执行枪决任务时,从没有谁要求过使用开花弹。也许,他有打开花弹的瘾,平常捞不着机会,而眼前有这样的机会,但如果犯人家属会来收尸怎办呢?
公安、法院方面的人过来了,有人手里拿着照相机。黄副营长命令我给尸体再挂上牌子。小游的魂,顿时附到我的身上,腿哆嗦得厉害,不是在走步,而是在拖步,好不容易拣起了牌子,又蹭去尸体边,我不敢看,更不敢搬弄那脑袋,便闭上眼,像孩子们玩套环游戏一样,将牌子上的铁线,对着那后脑勺的方向套去,抖抖地套了几次,终于套上了,又往自己这边一拉,牌子一放,便算是完成了任务。镁光灯噼里啪拉地闪了一通,正面,侧面,全景,特写,为的是要确凿证实不会有一天,一个叫钟海源的女人,又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她的肾取走了,她的身子也被装进了那辆白色的救护车。她被利用得很彻底,很干净,既用于移植肾手术,又给了黄副营长以打开花弹的乐趣,而且,日后将天长地久地浸在福尔马林水里,供大夫、学员们作解剖标本。
(作者注:在此次再修定本文时,我手头在看的一本书是《美人赠我蒙汗药》。约是1963年生人的王朔,在该书中有如下一段话--
我不觉得刘少奇那么惨,更惨的最惨的还是平民们。刘少奇死得冤,总有平反的一日,现在逢到什么日子,还要有纪念活动。而平民呢,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默默无闻。我当兵那会儿,刚十八岁,有一段时间在军医学院。有三个大池子,里面泡的全是尸体,已经解剖了。我们站在边上,看见别人用钩子一会儿钩上来一个,一会儿钩上来一个。钩一个,说这是个国民党特务;又钩一个,这是个历史反革命。他们钩上一个,咱就帮着放在一边,一边钩一边介绍,这是谁谁谁,那是某某某,都是一块枪毙的。就那么三个大池子泡着,每次做完手术吧,大伙都把这具尸体捞上来,套上手套,在他身上练练手。那些尸体身上都缝满了针眼,泡了好几年了。那时我刚十八岁,没有太大的感觉,但这件事,他妈的过了十年之后……一想起来,就觉得后脑勺发凉。)
我和小游都真受惊了,我们却没有按老规矩去吃压惊酒。回连队途中,我又碰上了第一监狱里一位熟悉的老管教干部,这是个五十几岁的女同志,她关切地问起行刑情况。我告诉了她,并问起钟海源家里为什么没有人来收尸。她片刻无语,我又问了她一遍,她才似乎从恍惚里明白过来,一串长喟:
“父母死了,丈夫离婚了,家里没有人了……”
黄副营长去吃了压惊酒。也许是多喝了几两,回到营部,那话像可乐的泡沫一样冒个不止。有几个干部听了,过了些日子来问我:
“副营长说,那天在刑场给那女犯取肾,他看得一清二楚,连人家的阴毛都看到了……”
“扯蛋!我的个子比副营长高,那担架的位置又比我的头高,我什么都没能看到,他能看到?”
黄副营长又多了一笔吹牛的谈资,也许在兵营里流水般的新兵眼里,他也多了一份神秘色彩……不过,他总归是个好人。我在刑场上的表现,要说也是一块白豆腐,看看可以,但要认真起来,是经不住摔的。而小游,则更是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刑场回到连队,他又一连躺在床上一个礼拜,发高烧,吐胡话,像是刚从地狱里梦游了一遭回来。但黄副营长并没有说三道四。若他有挂纲上线的嗜好,不久后,我不会被提干当了排长,小游也当不成五班班长。
我们都应该算老兵了,也有了上刑场的经历。可以后,每逢老兵们就此向新兵们津津有味地神聊时,我们都在一边闷着头抽烟,就是我与小游单独碰上,我们也都不提及此事。这并不意味着,我对其他老兵说这些事反感,军队当然是国家机器的主要力量,何况直接维护社会稳定秩序的武装警察部队,战士们一旦拿起了枪,这枪就不是吃素的,新兵们必须对此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老兵们以此为自豪也就可以理解。
可他们毙的都是刑事犯罪分子,杀人,强奸,抢劫,投毒……那罪行都是铁砣般实打实的。毙掉一个,你感觉社会就少一分暴虐,多一份安宁。少一丛棘藜,多了一掬绿荫。我们参与枪毙的,却是一个政治犯,她的全部罪行,与其说在王科长给我看的那一迭材料里,不如说就在她的脑袋里。
那时,虽然我还没有今天这样的认识,可随着历史的前进,祖国终于从极左的狂乱中渐渐清醒过来,我想起自己曾亲眼目睹一个并没有对社会作恶的人,竟遭到如此惨烈的毁灭,我的心里是发虚的,抑或说充斥了后怕。为了心灵能够平衡,我宁愿相信钟海源的思想是反动透顶,永远合不了时代的普遍认知;而不愿她这个案子,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也成了冤假错案,能够获得平反……
一年,二年,三年,过去了。除了当年的五、六月间,福州军区的《前线报》在一版醒目位置,发表了标题大意为“XX医院敢闯国内外医学禁区,人体肾移植手术顺利成功”的消息,对我来说,我曾参予对钟海源行刑的一切痕迹,都淹没在似水流年之中。
1981年夏天,我回家探亲。一天中午吃饭时,父亲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放下筷子,神色郑重地问我:
“我听说第一监狱几年前枪毙的一个女犯,姓钟的,最近平反了,她是不是你们枪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