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死狗醒了过来,颤颤地爬上高处,想用爪子握住电灯插座,一碰,便被电击了下来,扑通一声重响,招来了看守的,天国没有进去,反倒添了一副脚镣。这镣,实际上是原用来锁大板车的铁链,两头各加上一把锁。关进监狱前,发现有一头的锁钥匙掉了;关进去后,一见材料上写着“现行反革命集团”的首恶分子,又给赏了一副。1968年的冬天,至次年的春天,我是戴着两副脚镣睡觉的。一直到今天,我睡觉不管用什么姿势,最后还得两条腿勾在一起……
前后关了一年半,军代表找我去谈话:
“你可以出去了,出去后不准有牢骚,你能保住条命就是不错的,若不是这个案子牵涉到这么多大干部,连中国驻突尼斯大使侯野烽也被揪了回来,说不定你这个小家伙早给毙了!”
“八亿人口,不斗行吗?”斗来斗去,我和我的家人,总是放在炉壁上烙的烧饼,架在火上烤的羊肉串儿:
父亲受我的牵连,也关了半年。据见过他的人事后告诉我,那段时间,他眼窝凹陷,发须半尺,面黯神销,浑如野人。细想想,清白一生,小心一生,粉笔灰下打发生涯,上北京大学学的是法律,解放后这门课见鬼去了,他主动改行,教起《新民主主义论》和辩证法、历史唯物主义,似小牛犊紧叨着母牛的奶头,那“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的荣誉,几乎年年未放过。自1957年始,运交华盖,先是帽子一顶,再是猝然失妻,没几年又身陷囹圄,家破物散,几个子女流徙东西……我真担心他会熬不下去。还好,他真读通了那涵盖人生莫测风云的哲学,以后我没有问过他,但我猜想,那段漫长苦难的日子里,他一定是天天与云端处的老庄神交的……
1970年“一打三反”。我的一个妹妹,又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过程大约是这样的:一天夜里学校放露天电影,电影散后,在宿舍楼道里发现了一条“反动标语”。众人围着看时,她说了一句:“这字,怎么有点像我的字?”
于是,校方请君入瓮,刑大约是没用,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有一番软硬兼施的话就够了。那硬,“你父亲是反革命,你哥哥是反革命,讲是你写的反动标语,十个人有十一个人相信!”那软,使她真以为承认了就没事,犹如在家里承认自己私拿了几毛钱,父母亲会对你怎么样呢?
可这一承认,引起了多米诺骨牌效应,批斗,监督劳动,不让毕业分配……接踵而来,她发现上当了,便一个劲儿闹翻案。谁睬她呢!她是翻过去的一页日历,而那一页上正需要多几个“阶级敌人”。妹妹突然寄了一封信给父亲,信里没有写什么,只有几元钱,一丈多布票,父亲估计是凶兆,急得不行,赶去了永修县,果真她在谋划要去县革委会门口,喝上一瓶什么药水,自尽在那儿,以示抗议。
不久,她被打发去了一个水库工地上劳动,那里有一个同情她遭际的工地指挥,疏通了有关部门,将那“反动标语”的照片送到九江地区公安局去做笔迹鉴定。鉴定结果下来,也许是照片画面不清晰,也许是妹妹的字迹确有些像上面的,既未肯定,又不否定。以后,又辗转再三,送到省公安厅进行鉴定。在近一年时间,父亲和我们几个子女,像在刀丛里过日子,几乎没有一天不心惊肉跳:不送省厅鉴定,妹妹年纪轻轻,却得背一辈子黑锅;送去鉴定了,倘若还是既未肯定,又不否定,她还有勇气活下去吗?倘若甚至确认是她的笔迹,再加上这一年多来,她到处申诉翻案,她还不得被逮进监狱……
值得万幸的是,冥冥之中,终于感动了上帝,省厅否定了。
我应该从骨子里厌恶这“一次次红色暴风”,依据自己一家的遭际,还有疮痍满目的祖国,确认“文革”初期我和同代年轻人一样所具有的理想主义,对未来之中国红色且又平等、自由的憧憬,业已遭到这场“革命”最残酷、最粗暴地蹂躏。我应该明白,若“四面惊雷/八方来风”,“把珠峰做炮台/让炮口云天耸”,国家有限的一点家当会摔得一干二净,大地将春天不生芳草,人民将夏日不寒而栗!退一步说,我没有李九莲的目光与胆识,我也必须保持铅云般的缄默,我却从铅云里奋力地拧出一幕“豪迈”的大雨来……
是从头发到脚趾头,都得到了彻底的改造?抑或,是痛苦地蒙上眼睛,也蒙上灵魂说着假话?不,不是得到了彻底地改造,在生活里我是痛苦的,生命的主体意识是压抑的。严峻的生活,不给我一个社会的贱民以任何摆脱困境的机会。也决非是痛苦地说着假话。在诗歌里,我是愉悦的,生命的主体意识是膨胀的。不时飞向报刊上的诗歌,给了我一个小工人以出人头地的机会。
我习惯了上面提倡什么,我写什么。社会上大多数人说什么,我写什么。怎样有利于生存,我就怎样写。恍如加足了油的轴承,几乎无需皱一下眉头,费一点脑筋……
我习惯了诗歌对于自己命运的嘲讽,对于社会生活的掩饰。习惯了内心世界的二重分裂,我从真实的一半走去虚伪的一半,或是从虚伪的一半回到真实的一半,难有半点迟疑,不会磕磕碰碰,好似在一轮澄静的秋月下,漫步于宽广的长安大街……
邮戳不断地重复在信封上,悲剧不断地重复在我跌宕的命运里。悲剧意识,却被麻木的生活态度,卑微的生存目的所冲淡。悲剧,没有转化成悲剧意识,再多的悲剧,再跌宕的命运,也不能净化我的灵魂,升华我的人格,这才是真正悲剧的悲哀。
似乎不仅是我没有悲剧意识。敢于把钟海源异常惨烈的结局,连同自己一颗受了伤的心,赤裸裸地捧给世人的唯有H君。对于小游,那刑场上血淋淋的记忆,大概将陪伴他终生。他想努力遗忘它,它却蝼蚁钻堤坝般极力钻出来:在月白风清之夜,他被妻儿甜睡的鼾声所惊扰;或者,是在县城的街头上,看了一张打了红勾的判刑布告……他一会儿郁郁寡欢,总觉得自己欠下了什么,一会儿眉头舒展,又觉得自己并没欠谁什么。他也许会给人以有点神经质的感觉。
黄副营长则十有八九,活得坦然,依然大大咧咧,依然活蹦乱跳。若他现在是一个副处或正处级的什么官,他也依然不摆架子,和下级们有说有笑。某次酒席上,或者是看完报,点着一支烟,等着下班的那会儿,他肯定会将那次刑场上的经历推销出去,为了能和地摊、书亭里令人眼花缭乱的通俗刊物决一雌雄,也许他还会添一点油,加一点醋……
细分析,说假话有两种情况。若是自觉的,叫欺人,若是不自觉的,叫自欺。因为前种尚有编织的过程,心计的痕迹,大概只能视作欺瞒症的轻度症状,而后种,几乎已成了条件反射式的习惯,一说,便是龙头一旦打开哗哗而下的自来水,故应视作病入膏盲的表现。
也并不仅是我病入膏盲。
就是到今天,据报载,有位法国专家在中国工作了三年,要回国了,照例要举行欢送会,欢送会上照例要请他讲话。他说:
“我就讲讲中国最好和最不好的吧。中国最好的,是十亿人有饭吃,最不好的是人人讲假话。”
妙的是,举座愕然,可继而满堂哄笑,掌声大作,仿佛看完了一出陈佩斯、朱时茂演的小品。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认为,欺瞒,是个人遭受挫折时防御性心理机制在起作用的一种表现,是人不敢正视现实的儿童心理化的标志。
也并不仅是我在精神上长不大。
在一个新的历史时期犹如一轮朝阳,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之时,在一片乐感文化而不是罪感文化的土壤上,昔日说着假话以求自己的生存,当今说着假话以证实昔日的清白,乃至冤屈,不是大有人在?
人们对于极左路线的声讨,僵化体制的批判,莫不众口一辞。人们对于当年某月某张大字报诬陷过自己,某日某个红卫兵伤害过自己,也都记忆犹新。人们对于毛泽东明里暗里的怨恚,乃至在他的身后,搭起一座恶的祭坛,也许还会成为一种时髦。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他的身后,不是凭情绪而是用学理,搭起一座真实、科学的祭坛,在半个世纪内的中国,都是一项十分重要的历史课题。
却很少有人思忖,作为一段蒙昧的历史过程,民众与领袖、体制、路线,为什么会有如此完整的契合?更少有人去纷繁复杂的历史现象里寻找、并承担自己的一份责任。
比如,与曾昭银将一纸情书交给了部队,从而导致了李九莲、钟海源及赣州地区一大批干部、群众罹难相同,1955年,也正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违背起码的文明生活准则,把另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多年来给自己的私信统统抖落出来,提供给当时世界上发行量最大的几家报纸之一--《人民日报》,“编辑”成了所谓胡风反命集团案的第一批材料,从而开始了中国知识界几乎一场接一场的政治雪崩和道德大滑坡……
翻翻仅该报1955年5月至6月的合订本,就会发现有那么多著名的知识分子争先恐后地发表文章,去群起而攻击一个弱者,尽管他们自己也是弱者。而且,这一攻击,将会导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日后他们自己也早晚给“黄雀”叼了去。
“看了《人民日报》公布的第二批材料后,愤恨的烈火,把我的血液烧得滚烫。”
“我看穿了胡凤的心:除了受过美蒋特务训练的人,谁会这么想一想呢?”
“胡风,你是九尾狐,你的主子是谁?当胡风向党和党所领导的文艺战线发动了猖狂进攻以后,不久就传来了台湾广播热烈的响应。”
“请依法镇压胡风,而且镇压得必须比解放初期更加严厉!”
“胡风娘家是中美合作所……他们不仅是狼种,而且,似乎又当过狐狸的徒弟……要彻底消灭这批狗种。”
“胡风是反革命的灰色蛇,胡风与胡适的区别,是一种灰色蛇与白色蛇的区别。”
三十年后,人们只记得“牛鬼蛇神”、“黑七类”、“狗崽子”、“砸烂狗头”等一类红卫兵的语言,遗忘了这一类“美蒋特务”、“九尾狐”、“狼种”、“狗种”、“灰色蛇”的语言。有论家指出:
早在红卫兵学会糊大字报以前,大字报的语言不就已由他们的前辈准备好了吗?区别在于红卫兵使用这类语言,是由他们的教育决定的,而前一代人开创这类语言,则是由更为可悲的劣根性决定的。红卫兵从学会读报那天起,接受的就是这种语言教育,他们只有这一种语言,没有人教他们第二种语言。灾难过后,他们当然要低头忏悔,但他们至少还可以说一句:“我们的罪过是无知,而不是虚伪!”一代文化巨擎,还有这个“家”,那个“权威”却不一样了,他们是说着另一种语言长大的。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曾经亲履西土,又过系统的民主教育,起码是文明教育。他们应该知道,使用这种语言远远超出了他们所接受的教育规范,这不是文明人的语言。谁使用这种语言,谁首先就剥夺了他自己的内在尊严。当红卫兵忏悔的时候,他们也应该忏悔,甚至更应该忏悔!因为,他们当时就应该知道使用这种语言,不是出自野蛮,就是出自虚伪。因而,也就更应该承担良心上的责任。(朱学勤《我们需要一场灵魂的拷问》)
然而,现实却是只有“野草般的控诉在疯长”,却难见有“忏悔的黑玫瑰开放。”
如果作为社会的良心,知识分子都是如此,还怎样能对在那不但践踏了人类道德,而且还肢解了人类血亲关系的疯狂年代里曾昭银的所为,以及李九莲的家属不去探监、不曾写信、不去收尸提出过份指责呢?还有什么理由,去要求在李九莲、钟海源的案件里前前后后直接或间接决定了她们命运的人们,去良心的法庭上拷问自己:为什么没有作出一点努力,为人间留下这两颗高昂、可贵的头颅呢?
如果作为社会的良心,知识分子们都是如此,也就没有理由对XX医院那位干部在家里彩电、冰箱齐全的今天,却依然抱着古老看客式的麻木而嗤之以鼻;更没有理由,去要求全体民众拥有一种高贵的正义之情--它决不是为着个人生存的一点可怜要求,而是关注别人不幸甚于自己不幸的博大人道主义胸怀,关注国家衰荣甚于自己衰荣的社会责任感。正如一位西方哲人说得好:
“基督教创始人对他的门徒的嘱咐,实际上也完全适用于学者,你们都是最优秀的分子;如果最优秀的分子丧失了自己的力量,那又用什么去感召呢?如果出类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还到哪里去寻找道德善良呢?”(费希特《论学者的使命》)
在今天,似乎中国人被唤醒的并不太多。老栓叔、华大妈、康大叔、驼背五少爷、红眼睛阿义一类人物,也并没有都遁入历史的陈迹……
遗传学家们认为,某种获得性行为,只要通过三代遗传,就可以对基因产生遗传影响。我怀疑,莫不是一代代人因为都面临环境选择的压力,一代代人却又未都敢正视这压力,从而使虚伪与麻木,真被编进了遗传的密码,在我们众多民众的生命中,已经次生本体化了?
要不,就很难解释,十一年前犹如锋刃的历史,已经挑落了一幅蒙满灰尘的现代神话之后,今天仍有人在不断地捡起它的破片碎屑,并不断地拼凑起乍看有了新色的神话;
要不,就很难解释,眼下社会上普遍存在的一种短期化行为,即个人,或者是一个单位,一个企业,一个地区,注重乃至殚精竭虑的总是如何有利于自己的生存,眼前的效益和一时的繁荣;而忘却乃至冷漠国家的生存、民族的长远利益和长久繁荣。
要不,就很难解释,在令天奢谈“改革”的人并不少,期待改革能立即变成好烟、好酒的人也不少;若改革要他付出代价,哪怕是拔出一根毛的代价,转眼就能将改革变成柜台里假烟、假酒的人,更不少……
当今举世瞩目的中国改革,正是在这样一个国民环境里所奋进,她的步履维艰,便是可想而知的了!
当今举世瞩目的中国改革,正是被这样一个国民环境所包围,她前景的吉凶未卜,也就不是危言耸听之谈!
写到这里,我的心不禁刀触般震颤了一下,我发现--
如果说,在某种意义上,十几年前李九莲、钟海源的命运,颇有一点类似《药》的故事;那么,今天有一些人们对于改革的虚伪作法与麻木态度,便是在剧烈地重复《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