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当时我在为人师表方面的修养还远远不够,班主任工作的经验也很是不足。在学生面前我似乎显得太软弱和无主见,学校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多,一跟学生说,学生都看我,我也看他们,像羔羊对羔羊一样,后来大家干脆都不指望我拿主意了,都直接由那个韦荐林作主——由座位的安排开始,到选举班干的程序安排及时间确定,到值日的轮流和监督以及各种各样琐琐碎碎的事——甚至有一次他们邀请我去观看一场由他们自行安排的事先我一点也不知道的班级篮球赛,全班四个女队四个男队,不知按什么方式循环,教练是韦荐林、裁判是韦荐林、每一个队的队长都是韦荐林,场地是在隔壁小学校里的球场上——这也是韦荐林联系找的。我在那儿看到了韦荐林精彩绝伦的球技和魅力无穷的指挥才能——他甚至第一次让我对篮球这项从来与我无关的运动产生了奇妙的好感,我竞不知道看篮球赛还有这般激动人心的享受——我傻傻地站在场地边上观赏着,他们没有一个人把我的存在放在眼里,他们奔跑、怒吼、呐喊,从我的身边凌空而起接过飞过我头顶的球,着运动鞋的大脚在我的脚边上“嘭!”地一声踏下来,几乎震到我灵魂出窍——在那个境界里我是谦卑的奴仆、无知的愚者和诚惶诚恐的学生,我完全心甘情愿地表现出了我无比敬仰的态度,魅力学生韦荐林成为了我整个人生世界的偶像。
翻开注册簿一查,他的年龄已到十六岁,与其他同学相比,他大他们四岁——小过我四岁,据了解他的学生介绍,他原本早已从小学辍学回家(原因大概是家里穷),到去年的某一天他象平常一样扛着锄头从田地里回家后告诉他的母亲说他已在附近的荒山上开辟了十亩的荒地,可以在那儿
种甘蔗,土已垄好,沟已挖妥,只需买上蔗苗就能种下去了——随后他说他要读书——于是他就入读隔壁那个小学校的六年级,今年初考以极其差伙的成绩进入了这座中学。
从此后我和他眼睛对眼睛——什么都不用说出来,他那点心思连鬼都知道。
我那时候身材苗条、面如满月、肤白娇嫩如花(这是我现在从那时拍下来的一些照片上得出的结论),不知道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对美女的理解是什么——至今我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因为:(1)首先我是一个老师,很年轻的老师;(2)我是一个有相当学识的人,一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与“大学生”这样的社会身份有关的人,而这样的人对于一个崇尚文化与高尚气质的农村孩子来说是有一定程度的神秘之美感的——我是一个女的、年轻的、漂亮的、大学毕业的、教师的——凡此种种属性综合起来,构成了一个十六岁男孩心里梦中的一个完美偶像——如果说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地欣赏对方的什么,我愿意羞愧地向世人承认,我那时常常有犯罪之感。
也许是出于一种十分幼稚的炫耀心理,也许更多的是要在一颗无辜的心面前显示些什么,我那时的授课内容常常偏离常规,用很多教学时间来给我的学生们讲故事:杰克?伦敦的狼、茨威格的象棋、维克多?雨果的笑面人、梅里美的吉卜赛女郎和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顿河边上的激情枪声及红楼梦里的迷情离恨。激情豪迈的演说、博大深广的故事内容、真善美的启蒙境界常常让我的学生们惊喜、顿悟及深深地触动。
我不知道由此而从我的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人格魅力到底对他们的学习热情产生了怎样的激励作用,仿佛在一夜之间,这帮质朴的乡下孩子人人手里都多了一本文学名著,他们有的在阅读《鲁宾逊漂流记》,有的在阅读《青春之歌》,有的在阅读《子夜》,就连通遍身上找不到一丝一毫书生气质的韦荐林的手上也攥了一本残破不堪的《简?爱》。林黛玉教导香菱写诗时说她(香菱)做的第一首诗“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这是教人学习的一个方法,林黛玉教香菱看的诗,从王摩诘入手,为要取其诗中之境界,境界中之真味,让香菱从一个高端处开始,直接进入诗国的趣妙花园中——我现在亦从此入手,虽不能说他们人人都是香菱,但这启蒙一课是非常有必要的。韦荐林的书是从他的一个堂哥处借来的,据说起初他并不相信《简?爱》是一本小说,直到那个堂哥用人头向他保证说这是一本最正宗的小说,看这本小说一定不会被老师批评后他才拿了来。我在他的桌面上帮他翻了几页,问他能不能看懂,他犹豫了一下,最后下决心说能。我说如果他真要看小说,不如先从《水浒传》或者《三国演义》入手。他听后颇为为难了些,说《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他大概只看过几本连环画,也不知是不是好书,如果是好书他以后一定看。
书要凭兴趣去看,这一点恐怕得让他明白。如果相比我以前读书的境况,我是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人人都会为读书而疯狂的。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对文学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另有许多人不相信文学是一种存在的东西,他们宁愿相信一头驴的歌声是真实的,也不愿意相信文学存在于他们中间。韦荐林一介差生(此处指他的成绩差),外表那么粗莽,他有哪怕只是一丁点的文学兴趣么?感悟么?境界么?
不管经过了什么样的艰辛吧,有一天我问他看完了没有,他答说看完了,我没敢再问下去。语文课堂上他听课的神态依然是那么认真而又十分缺乏应有的灵活反应,他的书写速度十分慢,字体粗陋难看,一笔一画好像不是用手写出来,而是拿锄头拼起来似的。我几乎没有看到他在课堂上有显得十分轻松得意的时候,像我按照课本上的内容安排所讲授的那么一丁点儿东西,基础好的学生一眨眼都领会得透透的,大多数学生像玩儿似的就把课内课外的作业完成了,只有他做起来那么吃力,又不肯向别人讨教,有几次我站到他身边挨他很近的地方,明明看见他连词语“困难”的“难”都写不出来,也没见他问,我有心要替他写一下,又怕他难堪。后来改作业的时候我看见那个曾经留空的“难”字写是写出来了,可右边那个“隹”都分又少了一横——难为他,不知是抄字典抄错了,还是问别人问错了。
语文如此,其他科目也是如此,据其他老师反映,这个学生的基础知识十分差伙,但人很勤,是用很笨的办法来“勤”的那种,人人都看到他在奋斗中,将来或许可成材,或许相反,会学呆了。
如果我不是那么一个感性的人,我一定不会发现这个学生身上的那许多优点:他来学校的时间总是很准时,人缘非常好,整个年级(共八个教学班)的学生都认识他,都喊他作“哥林”,他走路总是目不斜视、直线向前,很少有东拉西扯、奔躲打闹那种枉费的动作,面部神态祥和自然,待人十分谦恭有礼。每次看见他从大门走进来,从校道往教学楼的方向走,爬上楼梯,进入教室,我都感觉到他不仅是我班上的、而且是全年级的、全校学生心目中最具影响力的一个核心人物!
班级管理工作十分琐碎,我也在不断的实践中学到了一些经验,比如说来自学校的一些决策如果实施到班上来,靠
班主任一个人一张嘴根本调动不起任何积极性配合,班主任把话放下去,就像喂鸡的人把一把沙子洒向鸡群一样,沙子所向,鸡们无动于衷;但如果把任务分解到各班干的手上,由他们凭实力在班上发号施令,那么他们分派任务的时候就不是向鸡们洒沙子,而是洒金黄金黄的玉米粒了。韦荐林身为班长(后来经正式民主选举选出来的)其分派任务的时候,说洒金黄金黄的玉米粒都还形容不准,他撒下去的简直是一颗颗价值连城的珍珠啊!——这个人!我怀着莫名赏识的心情去注视着他。班上的工作被他打理得有条不紊的,一般我除有课外在早上早读节和下午第八节、晚上晚读节时一定要到班上去一趟的。这些时间是我跟班上的班干就班上的事务进行沟通的最佳时间,别的班干都喜欢主动跟我汇报工作,叽叽嘎嘎的小嘴没停没断地乱扯。而这个韦荐林,我跟他面对面的时候不象是一个老师面对着一个学生的样子,而是像两个成年人在进行难堪到无以伦比的心灵对峙似的。他不主动说话,我也不敢造次出言,我主要是怕这个敢于拿锄头开辟十亩荒地的男孩那颗比大海还更深沉的心灵——而他,他是怕我的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可以用什么勇气去回首那不是属于我的一颗心灵的艰辛挣扎和劳作,如果我知道那个令人惊喜的收获会那么快地到来,我一定不会在那个时候的许多空闲时间里去逛县城、上饭馆、上茶楼、上舞厅及出入别的各种各样的娱乐场所,我也不会用那么多无聊的恋爱手段去打发那么些空虚无用的时间。如果时光能倒回,我宁愿化自己为一副门板,去守候在我的学生韦荐林所苦读的每一个房间的门边上,我要去了解他每一个苦读的眼神、瞭望他每一个苦读的背影,印证他每一个进步的喜悦。我要亲眼看取整个他奋斗的过程,去了解一项惊心动魄的灵肉战争史。如果说种子破土而出是以它躯壳的分离为代价,洪水决堤终究要以淹没堤岸为终结;凤凰燃烧自己,才得以从灰烬中重生,那么我的学生韦荐林一夜成名,是以灵肉之间何种形式的残酷煎熬为代价?智慧的精灵从心墙里破壁而出,纷纷飞溅的血肉是不是一种斧劈刀割般的痛?
语文93。5分、数学96分、英语94分、政治98分、历史90分、地理89分——这份包含了许多日子的无限延伸和许多生活内容的无限扩展的成绩单宣告了一种神圣美感的开始、一种精神的震撼力、一种成熟男子汉不屈不挠奋斗的誓言。学生韦荐林以这个排年级前三十名之内的期考成绩证明了一个真理:天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灵感。
后来我在家访时从他的母亲处得知:韦荐林为了把学习成绩赶上去,每晚都苦读到凌晨四五点钟。他每天只在凌晨五至六点那个时间段睡那么至多一个小时的时间,其余的都在看书!看书!看书!不知道他是否冷过、冻过、饿过、病过,这个孩子天生就有那么一股倔劲,认定了一件什么事,他就一定要做到底!
可惜他不久就要转学走了——那是一次校运会的前几天吧。他突然在中午时分来找我,那时应该是准备午睡的时间了,我刚刚把一个男士从我这儿打发走,几乎是他的身影刚刚在前面的墙角处消失掉,韦荐林就站到我的面前来了。当时我正想关门,宿舍只是那么小的一个单间平房,面积不到9平方米,他一站在我的面前,我连退路都没有,只好把他让进门,坐在床沿上。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说要送给我。我抓笔在手上,心里竟然感到极不自在起来。这个男孩如果是真的情窦初开,心意朦胧,那点心思萌发也就萌发了,我多少也还算会欣赏他——也就仅此而已,他怎么就这么冒失,竞至送东西了?从来只有老师送笔给学生,是因为以此可以激励学生的学习热情,现在却好,他倒过来了,——究竟他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说话,他坐在床沿离我较远的那一头,两只手各放在两只膝盖上,那两只膝盖绷得紧紧的,看来他是格外的紧张。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当时就不能稍微宽容一点,狠狠心就真的不说一句话,甚至有那么一下子还突然莫名烦躁起来。我当时的生活够乱七八糟的:勾引别人的男朋友、被别人的男朋友勾引等等,情绪正处于最无所适从又是最迷乱烦抑的时刻,根本不会费心思跟眼前这个小毛孩玩什么“纯情恋”。我的手上还有那个刚从这儿出去的男人的余温,办公桌的抽屉里还有他送的两块没有吃完的巧克力糖,真正成人与成人之间的游戏刚刚在这儿结束,学生韦荐林这样来能达到什么目的呢?
仍然没有说话,韦荐林的紧张看来是达到顶点了,只见他的目光专注地盯着前面的某个什么地方,身体向前倾斜,紧绷着双膝似乎撑不住,准备连同身体一起往前栽下去了——突然他站起身来,转过脸,与我面对面地,他的眼睛勇敢地看着我的脸说他要转学了,两天后就走,手续已经办好,是去大化那边一所中学,钢笔是送给我作纪念的,就此告别。
我很吃惊,突然想起几天后的校运会,因为班上与此次校运会有关的事宜都是他一手操办的,谁参加什么项目的比赛以及比赛前怎样训练等等都由他决定及布置。如果他走了,这一摊事就没有人管得起,天下就大乱了。我当时马上就没有任何关于自己的感觉,身心立刻往这件事上转移了。我问他如果他走了,这次的校运会我们班怎么办。他说他已经跟体育委员罗石建交待清楚,不会有问题的。我说我不放心罗石建,校运会是一件大事,不如他等开完后再走——他犹豫一下,大概只有五秒钟那么少的时间,决定就出来了,他说他可以参加完运动会后再走,如果不参加,他也会觉得自己不够负责任的。
运动会总共开两天,那两天里,我只听得学校广播里播出的获奖名字都是我班的,每一个项目都有,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获奖的次数之多、项目之多简直令人目瞪结舌,我是不管事的人,只坐在那儿听,都听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抓住罗石建来问,他说播出的每一次我班所获的奖项都是真的,请老师放心,团体冠军得主非我班莫属。
校运会结束,我班运动员力克群敌,勇夺男队冠军,成绩远远超出所预料的。我看见全班同学都围在韦荐林的身边,大概大家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纪律最差的学生因为得奖多,现在变得格外的猖狂,在那儿走来走去狂叫着,一个个不可一世的样子。韦荐林似乎站在那儿并不讲什么话,只望见他的嘴角久不久动一下,连眼睛一起笑那么两下子。我知道他现在主要是想找我,但我没有走过去,有几个同事正站在我的身边使劲地夸我,说我班有多少多少厉害,这一次打出真品牌来了,国家体育局如果来这儿挑体育苗子,我班一定能挑出七八个来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