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韦荐林的看法有巨大的转变并或多或少有好感上的一定程度的升华的是在与体育委员罗石建的一次谈话之后,罗石建作为体育委员不是基于他有多少体育运动上的才华,而是因为他个子很高、人老实并在韦荐林的影响下在班级体育活动这一方面有较好的组织能力。可以说这次运动会他的贡献不小,但他所参加的比赛项目却少有获奖的,我在事后跟他说起这件事,他于是透露说在比赛上他们其实做了不少手脚,都是韦荐林安排的。比如说男子跳高这一项,参加比赛的同学眼看比不过人家了,韦荐林就替他上;一百米跑韦荐林也替别人上、一千五百米也是一样、四百米也是……韦荐林上一项就得一项第一名,加上他自己所参加的项目,就变成几乎都是我们班得第一名了……我不知道当时我的感觉是什么,只听得自己的心“呯呯呯”地跳得胸口都要崩掉了,造假这种事在我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这么不可避免地成为事实过——我有些害怕,又有些愤怒,但随即我又猜疑起来:韦荐林替别人参加那么多个项目的比赛,难道裁判员们都没有看出来而加以制止?裁判员如果没有看出来,那帮体育老师也没有看出来?全校几千双眼睛,难道没有一个知情人站出来揭发?——罗石建的话也许有不可信之处,我得亲自向韦荐林证实,运动会表彰大会在即,得马上找到他!
派一个学生到他家去取得他在大化那边的电话联系方式,与他通话,我问这事情是不是真的,他说是。我说我反对这种造假的行为,他说他的成绩是真的,都是他用力气拼来的,没有一分一毫的掺假。我说关键是他顶替别人比赛这个环节,这是极其严重的造假行为。他说问题不是我想象的这么严重,当时有当时的具体情况,当时整个比赛程序是空前的混乱的,别班也有别班的具体做法,他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主要是他不想让班上吃亏,事实上到最后大多数班级都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比赛,他如果要做到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得牺牲掉班上的利益,就是对班级工作的失职,没办法,他必须这么做!
我没有说话,我开始意识到整个事情当中最大的失职者还是我自己,如果不是我太过疏于管理和监督,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发生。但是撇开道德法规这一层面不讲,韦荐林此举不能不算是真豪壮。运动会上我欣赏过他跳高的动作,非常美——是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性感”的美,因为这种美与一种力量有关、与一种男性的雄性魅力及阳刚之气有关——由此可以想像得出他在其他项目比赛上叱咤风云的种种雄姿,一个人这样付出、这样主动、这样淋漓尽致的表现,这又是一种什么理性评价可以概括的呢?前面我说过我是一个性格偏于感性的人,就是这个原因,我盲目地对这一事件中的学生韦荐林进行了某种高于道德标准之上的评价:我认为他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人。
从那以后韦荐林就开始不断地给我写信,封封都是汇报他在学校学习的情况,考试成绩、同学之间的关系、理想、决心等等,那时我谈恋爱谈得很忙,根本没有时间去理会他这种小事。这期间他的哥哥结婚他回来过一次,他妹妹在这儿读书他也回来看过她一次,这两次他都来找我,但都没有见到我,他在信上说他是要跟我说他想要报读区体育中专学校的事,大概还说是因为在大化那边参加了什么级别的运动会吧,得了几个冠军,人家于是就到学校来动员他去读那个学校等等之类的情况,可惜那时候我实在没有兴趣去关心他这些事,连同信一起我很快就都把它们给忘了。
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机缘,后来我在街上见到他的母亲,老人家不知怎么把我当成恩人来对待,她拉着我的手,说她儿子韦荐林记着我的好,为了不辜负我的期望,没日没夜地练体育,终于考上区里那个著名的体育中专学校了。他说他会写信给我,叫母亲见到我的话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
但是连这一点机会我都没有给他。不久我就从那个学校调走,到县城里的一所中学去教书了。我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任何一点关于我的线索,象一阵风那样,卷起所有与我有关的一切,不留痕迹地飞走了。
但是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信中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身穿运动服、正在潇洒地面对着我的他——长高了不少,更壮实、更具阳刚与成熟之味了。
但是我与别人的热恋之果已成熟,谈婚论嫁的幸福时刻也已准备来到,我再一次把他的照片束之高阁,决心永不翻看。
他的第二封信的来临是在我结婚之后不久,这一次信纸里夹了两颗红色的相思豆,已为人妻的我,提笔给他写了第一封信。我在信中说我已结婚,知道他勤奋努力,终于学有所得,以后必成国家栋梁,我为他感到欣慰和骄傲之类的话。但是不久他又来信,他说在学校他表现很好,多次代表学校参加各种全国性的运动会获奖,已准备入党,最大的愿望是我能到学校去看他一次。
正好我有一次出差那个城市的机会,那是一个教学研讨会,同去的还有学校里的几个同事。我写信告诉他说明了我们的出发日期及联系方式,到了那儿,他已经站在我们所预订的旅馆门口等着了。
一张英俊明朗的脸,一身线条流畅、十分合体的蓝色运动服,平静的微笑中透出些许腼腆的神态。我向我的同事们介绍说他是我的学生——大概是没有人相信吧,我看见他们都隐笑着不说话,韦荐林更是做出极不配合的样子来,叫人一看就不是一个老实学生的样子,倒像是一个深情款款的小情人似的。
行李是他提,道路是他开,房号是他找,房门是他推,与我同房间的一个女同事同样享受了他的这一系列完美服务,自然是满脸堆笑、满口赞赏。学生也罢,情人也罢,我首先就买这个帐了。坐在床上往被子上靠上去,甚至他的手还伸过来帮我整了一下后背下的不平整的被子,然后就在我的身侧坐下来,好象这张床也有他可以享受的一半似的。
同事们相约出去吃饭,我没有动;同房间的女同事约去逛街,我没有动。我有事情想问他,但没有开口,沉默、还是沉默,英俊小伙韦荐林守在一个已婚女人的床前,同样胸有千言万语,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上灯时分,他终于开口说要出去买一份饭给我,我斜睨着眼睛问他怎么还不回学校,他说等我吃过饭就回去。我说不用等,不回学校不是好学生。他说他是校学生会主席,他不好谁好。我说学生会主席就应该带头遵守学校纪律,否则校长定那么多规章制度给谁看。他说今天他也很守纪律,他已经遵照程序办理了请假手续,规章制度他一条也没忘记。
我无话,问他说哪儿可以吃到最爽口的饭菜,地方远不远。他说不用我再劳累,他出去弄,保证最快二十分钟之内提饭到我的手上。
头晕、脚痛、脑子乱,我只好答应了他。等他出去,我起来上上厕所、洗洗脸、弄弄头发、整理整理行李袋里的衣物,他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两盒饭,不知为什么笑吟吟地,样子有点傻、有点嫩、有点稚气。
两盒饭摆在一张小小的茶几上,我俩面对面地吃起晚餐来,学生韦荐林往他老师的饭盒里夹菜夹肉,堆得她饭盒里的菜满满的,他自己不用吃了,我看他的样子,乐都乐饱了,竟然他有几次停下筷子,双眼痴迷地看着我,嘴角上的笑象是做梦似的。我没办法吃掉那么多菜,又往他的饭盒里搬,他又精挑细拣地放一些回我的饭盒,等我吃完了,他张嘴把他饭盒里的东西扒拉扒拉几下就全部吞到肚子里去。我不知道接下来他还能想出来什么打发时间的节目,反正我全身灰尘,只想能马上洗个澡,换换衣服,人爽爽地,坐着也好,出去逛逛也好,满心只想着他快走,否则我洗澡不方便。
他没有走,这一次坐在我的床上,甚至把双脚都收了上去。我不能刚吃了他的饭就开口叫他走,只好坐到我同事的床上去,他在那边往这边看我,突然问我为什么还不赶快洗澡。我恼怒地看着他,问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他说没什么意思,他得等我洗完澡,或者睡觉、或者出去走走,到那时候他才回学校。
我咬着牙向他走过去,突然觉得现在不是一个学生和一个老师在一起的问题,而是两个成年男女之间的问题了——既然这样,我就以符合这种关系的方式告诉他我的愿望。我走到他的身边,蓦地伸手往他的后背上推了一把,刚想说几句狠话,不料不知他用了一个什么动作,眨眼间就把我的头搬到了他的下巴下面,我整个人就象一条鱼似的横在了他的膝盖上,没等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一个热得象火灼似的吻就落在了我的一边脸颊上——也许是来得太突然,也许是来得太霸道太猖狂,霎那间我又气又急,竟然在胸口一阵疯狂的窒息之后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看见他的脸就在我的脸上面,一股怒火又升腾而起,我跳起身来,伸手飞过去一巴掌,“啪”地一声狠命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不知他是怎样走掉的,我趴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当晚没有洗澡,我睁眼睁到天亮。
起床,洗澡,开门,只见韦荐林站在门口,不知他来了有多久,灰头土脸的,完全没有昨天那般神采奕奕的样子。我没有理他,跟着同事们去参加研讨会办正经事,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心里恨恨的还想打人。
当天中午他没有来,傍晚的时候他又来了,正碰上我和那个女同事准备出去逛街。他没有征询我的意见,也没有说其他什么话,一路追随着我们,逛大商场、小摊点,穿大街、进小巷,女同事一路疯疯癫癫的乐,我可烦恼透了。他总是紧随在我的身后,不理会我拿多大的眼睛瞪他,最后是女同事买得了一大堆东西,我一样都没有买到,一路埋怨,一路骂人,那个疯子没有拿一个字还击我。
第二天早早我们就上车回来了。我想韦荐林不会甘心不送我,也许他敲了敲门,却有一个服务员走过来告诉他住在这个房间里的客人已经退房走了,他怅然若失,一路下楼梯,空空落落的心就象一个抓不住的梦;也许他只差一步看到我们上车,他追上来的时候我们已走远,他挥挥手,悔恨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袖——他得为我哭,为他自己哭……
在这儿我得告诉世间的众男女,这个世界每一桩事情的发展都在遵循着一种神秘的轮回规律,这个规律谁都得走,这是宿命。每一桩事情的起点都不会无限制地延长,总有一天,在轮回的终点,宿命会带你回来让你自己去圆了这个起点,让你在来这个人世间的这一趟中,把每一件事都做到有头有尾,让你明白什么叫做生命、生活和趋于死亡的完满境界——比如日起日落、月缺月圆;比如江河东流、终归西海;大雁南飞北返;种子落地发芽、结果播种;春来冬至、潮涨水落——交替循环是事物永不更改的存在方式,你能意料得到也罢,不能意料得到也罢,许多事件的发生都是前一件事的重复,许多命运的演绎都是某个与其相关的前一个命运的翻版。你在生命的某一个坐标点上点上了一个点,在后来不知何时何地的某个生命时日里,生活轨迹划了个圆形的抛物线,这个抛物线的最后一个坐标点就落在了起初的那个点上,你圆了这一个圆,又去划另一个圆,无数个圆交叉重叠,组成了你人生如梦如幻的的生命图画,这其中你能创造的是思想、是瑰丽的各种生活枝节,你不能创造的是命运,你受制于它,你得听从它如魔如咒的安排,你会惊异地发现,你得在自己的生命之网上完成你所应该完成的每一个魔眼的织结。
这就是说,在我自己所体验的生活中,命运轮回的法则也无处不在,比如说我的面貌遗传于我的父亲,本该更多的是异于母亲的性格,但是在长大后的某一天,我突然发现,我以跟母亲同样的方式去看待事物、去交友、去表达我的思想,我常常在无意中用与她所常说的一模一样的一句话去训斥别人:用你的脚板去思想!她满头的青丝到老都找不到一根白发,我满头的黑发也不会有一根变灰变白,我现在的婚姻生活是她婚姻生活的翻版,我明白自己身为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她也是……又比如说少年时候在家乡所倾慕的一个男玩伴,在多年后我回归故里的某一天,在狭路相逢的一个村道上他为他过早地与别人相恋成婚而向我致歉;大学时候曾经有过些许交往的一个初恋情人,在某个月满西楼的夜晚来到我的身边,不管是出于什么道理吧,我们共同为这个离起点已经很长的直线划上了休止符……诸如此类的许许多多——那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与韦荐林的这一个起点该怎么圆呢?时光的流逝不是表现在万物已逝的种种表象上,而是在你的心里,你的心跟你所认识的这个世界脱节了,你发现了,你心惊、你恐慌、你着急,于是你才发现真正逝去的不是岁月,而是你的思想和生活,于是在春风拂面的某一天,你倚栏而望,会想起许多往事、许多人……凌乱的头发、粗糙的皮肤、已经不再柔润纤巧的小腿——我以这样的姿势去想起了我的学生韦荐林。不知为什么,伴随了一种悄然而至的感悟和温柔,我忆起了一个他曾经背对我回头一看的缠绵画面,时间为我提炼了许多细节的精华,细细思量吧,其情也真,其痴也纯,爱谁都不是他的错,错的是那个机缘、那个时日和那个注定无法带给他任何答案的生命季节。
那么我现在想要做的是什么呢?世间的人来来往往,世间的生命重重叠叠,没有什么因由,不按什么逻辑,一个电话我打到了大化中学那边,他以前的班主任还在,这个好班主任告诉我说韦荐林毕业后又回到大化,其舅帮忙在县工商局为他找到了一份工作,目前他在县工商局辖下的一个乡镇工商所当所长,最后我还得到了他的call机号码。
又过了许多个恍惚平凡的日子,或采买、或刷洗、或应酬打牌、或聊天喝茶、或健身美容、或串门子走亲戚,累了、烦了、喜了、乐了,一日各有一日的打发,一个日子有一个日子的烦恼,不晓得每天的出发是为了什么,而回来的时候又都空空落落。于是在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我拿起了一个公用电话的话筒,呼起了韦荐林的call机。
一遍、两遍、三遍,回话终于来了。我拿起话筒,一个“喂”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我没有作声。沉默着,那边又传来“喂”的一声,我的答应从喉咙里飘出来,在耳朵那儿转了一圈,我才感觉到它是从我的嘴巴里发出来的:
“我是雷老师。”——声音虚虚忽忽的,极小。
沉默。
“你现在在哪儿?”他问。
“在百色。”
又沉默。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放下了电话。
四周没有声音,人来人往的,我看见每一个活人的身子都在我的眼里漂浮着,我断定生活没有什么温情存在。
电话铃声又响起,主人拿起话筒放到我的手上。
“雷老师!”——韦荐林的声音。
“我是。”我小声地应。
“你是找我——你是要跟我说什么话吗?”
……竟然我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