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高高小友:
你好,看到了你的来信,我非常高兴,你谈的体会非常的好,我和你所处的时代不一样,你现在读书的条件要远远好过我,但是要珍惜买的书,要认真买书,而不是随便花钱随便买书;买的书要认真看,而不是看了两页就随手丢掉了。你信中说的这两点,非常好,我非常同意。看来,我上封信没有白写,你还真的挺有收获的,我感到很是欣慰。你说什么时候到我家来,一定要看看我当年买的那几本书,特别想借《李白诗选》《杜甫诗选》《陆游诗选》《宋词选》那四本书看看。没有问题,你什么时候来,你拿去看就是。能够让书从一代孩子的手中传递到另一代孩子的手中,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这样的书,本身的价值翻倍了呢。
上一封信,讲的是买书的故事,这封信,我想对你谈一谈借书的故事,好不好?我想你一定会爱听的。你会感到我们那一代人读书的时候借书,和你们现在借书,是多么的不一样。你会发现一个与你现在完全不同的时代。有对比,才会加深认识的能力。有了不同时代的对比,你才会感觉到今天所焕发出的异样色彩。同样一本书,读起来味道也会不大一样呢。
我高中毕业那一年,是1966年,那时候,我正在准备高考,“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你一定听说过那段历史吧?“文化大革命”,首先革除的是高考制度,那时候,北京市女一中的同学倡议废除高考,你看看,我们那一代中学生,脑子都想的是什么呀!你一定会觉得十分好笑。但是,这却是当时的现实,也就是说,我马上就要考大学的梦,继续深造读书的梦,面临着破碎的边缘。
那一年的夏天,也就是“文化大革命”的高潮中,红卫兵掀起了所谓的“红八月”,开始对所谓“牛鬼蛇神”进行批斗、抄家等一切非法的暴力活动。但在当时却称之为红卫兵小将造反的革命行动。那些造反的红卫兵头头,还到天安门城楼上,受到当时最高领袖毛泽东主席的接见。这样一来,便让这样无法无天的行动有恃无恐。这一段历史,你的老师,或者你爸爸妈妈,大概跟你们讲过。那是一段把我们整个民族推向崩溃边缘的惨痛的历史,希望你要知道,要记住。
我接着讲,那时候,也就是在所谓“红八月”,在北京的东单体育场,这个地方你去过,现在仍然是个群众体育场,新建有室内的篮球馆和游泳馆,你还得吗,那一年,美国NBA篮球运动员约翰逊来北京时,就是在那里和北京的篮球迷们见面。“文化大革命”时,没有篮球馆和游泳馆,体育场是由一个足球场、田径场和几个室外的篮球场组成,显得十分宽阔。“文化大革命”前,我和同学经常在星期天到那里去打篮球。你可能想象不到,就是在本来应该是打球跑步的地方,却成为了熊熊大火烧书的场地!
算算从1966年到今年,都已经过去了四十八年了,但今天,那一天的情景依然清晰如昨,那场熊熊大火好像还燃烧在我的眼前,真的是触目惊心。那天,黑压压的人群拥挤在那里,观看着大火烧书,我想那些人的心情和我是一样的。体育场的中央,堆放着一堆山一样高的书,你是知道的,那时的书都是那个时代的“封资修”,属于被扫荡之列,被烧掉是理所当然的,我亲眼看见我们学校的红卫兵,骑着平板三轮车,从学校图书馆里源源不断地拉来一车一车的书,运到这里,让那些宝贵的已经珍藏了近百年的书葬身火海。望着被冲天的大火烧尽的书,我心里的滋味真的无以言表。被烧毁的书的黑灰被风吹得漫天都是,像飞舞着一群黑蝴蝶,遮天蔽日,让我的眼前除了它们什么也看不见。
你看,我没有谈借书的事情,先对你讲了一通烧书的事情。但是,我必须要讲这样一段,因为这是我借书的时代背景,没有了这个时代背景,我的借书故事也就不会发生,也就没有了特殊的意义。这就是我在信的一开始说的时代对比的作用,会让你惊讶的同时感受到一些启发。
就让我接着对你讲吧——
我永远也忘记不了1966年夏天东单体育场的那场大火。那时,我悲观地以为再也读不到我所钟爱的书了。
可是,就在那一年的冬天,我在校园里的甬道上偶然遇到了高挥老师。高老师是对我一生读书起到重要作用的老师之一,我得向你隆重地介绍一下她。高老师负责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她是志愿军文工团复员转业到我们学校当老师的,那时她三十岁上下,长得漂亮,又会拉一手小提琴,还在学校的舞台上演出过话剧。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偷偷地喜欢多才多艺的她,觉得她长得特别像我的姐姐,连说话的声音都像。
我就是在高老师负责图书馆的时候,和她逐渐熟悉起来的。那是1963年的秋天,我读高一,因为初三的一篇作文在北京市获奖,校长对她说可以破例准许我进入图书馆自己选书。那一天的午饭时间,我刚要进食堂,就看见高老师站在食堂旁的树下,向我招招手,我走过去,她对我说起了这件事,说你什么时候去图书馆都行。我的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感动,但我口拙,一时又说不出什么。她摆摆手对我说,快吃饭去吧。我走后忍不住回头,才发现高老师站在一片花荫凉儿里,阳光从树叶间筛下,跳跃在高老师的身上,像闪动着好多颜色的花一样,是那么的漂亮。
图书馆在学校五楼,由于学校有百年历史,藏书很多,有不少解放以前的书籍,由于没有整理,都尘埋网封在最里面的一间大屋子里。高老师帮我打开屋门的锁,让我进去随便挑。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叹为观止见到那么多的书,山一般堆满屋顶,散发着霉味和潮气,让人觉得远离尘世,与世隔绝,像是进入了深山宝窟。我沉浸在那书山里,常常忘记了时间,常常是高老师在我的身后微笑着打开了电灯,我才知道到了该下班的时候了。
为了我破例可以进图书馆挑书,高老师曾经和一个同学吵过一架,那个同学非要进图书馆自己挑书,她不让,同学气哼哼指着我说为什么他就可以进去?为此,“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她被贴了大字报,说是培养修正主义的苗子。高老师为此也吃了不少苦头。
没想到,高老师见到我,聊了几句后,突然,她俯在我的耳边,悄悄地对我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你还想看什么书,告诉我。”
当时,我特别奇怪,图书馆早已经被贴上了封条,严加封锁,莫非还能够出现奇迹,让我重新进去翻书借书?
看见我疑惑的眼光,高老师笑笑对我说:“图书馆的钥匙不还在我手里吗?”
于是,我开始了有生以来最奇特的一段借书经历。我把想要看的书目写在一张纸条上,悄悄放在学校传达室里,高老师按照纸条上的书目替我进图书馆里去找,找到了,把书用报纸包好,放在传达室里,我再去取。一次次的重复,在悄悄地进行着,所有的秘密,除了我和高老师,就只有传达室的老大爷知道了。那情景颇似电影里看到过的地下工作者在秘密地传递情报,你现在能够想象得出来吗?你大概永远也体会不到其中奇特的滋味了。
在饥饿中,哪怕是一点食物,也会让你食欲大开,饥不择食地狼吞虎咽。我对书籍,从来没有感到是那么的珍贵过。对比东单体育场的大火,书籍也显示着它们更为强大的力量,像地火一样潜在着,暗暗地燃烧着,滋养着我,也鼓励着我。
那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一直到夏天我到北大荒插队,离开了北京。我从高老师那里借出了契诃夫的剧本集、小说集、普希金诗集、莱蒙托夫诗集、赫尔岑的《喜鹊贼》《谁之罪》柯罗连柯的《盲音乐家》、李贺和李商隐的诗集,和屠格涅夫包括《罗亭》《贵族之家》《烟》在内的六部长篇小说。在那些大雪拥门和春雨潇潇的日子里,那些书带给我的感受,是以后读书再也难以体味到的。偷读禁书的滋味,给人以神秘的感觉,让我年轻的心小鹿撞怀怦怦跳动不已。
这样的阅读,那段艰难却又有意义的读书生涯,一直到我去北大荒却并未结束。我去北大荒的时候,带走家里两个箱子,其中一箱装的都是书,同学送我一个外号“肖箱子”,取“潇湘子”的谐音,自然是对我的谐谑。箱子里就有学校图书馆里的赫尔岑的《谁之罪》、屠格涅夫的《罗亭》和《三家评注李长吉》几本书。高老师明明知道我偷偷地把它们带到了北大荒,没有还给她,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前些天,我又见到高老师,我还对她提起了这段往事,我对她说:好几本书,都没有还您,让我带到北大荒去了。高老师说:没还就对了,还了也都烧了。她也想起了那年在东单体育场的那场大火。
我永远感谢高挥老师,在我的读书经历中,在我的人生经历中,她所起的作用是无可比拟的。现在,偶尔母校邀请我去讲课,路过校园里的甬道,我总会想起高挥老师,想起那年冬天她站在那里悄悄对我说过的话。那时,她是多么年轻,多么美丽!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定格在岁月和记忆中,永远不会消逝。前几年,我才知道她的丈夫是北京电影制片厂大名鼎鼎的化妆师王希钟先生,电影里(包括如今的《建国大业》)许多伟人的造型和化妆,都是出自他手,要说他的名气比高挥老师大多了。但在我的心中,高挥老师的名气永远比他大。
亲爱的高高,这封信写得挺长的了,打字打得我都有些累了。本来还想接着讲讲我到北大荒插队时借书的故事,留到下次再讲吧。
祝你学习进步!
爱你的肖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