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高高小友:
你可能不知道,我像你这么大读中学的时候,学习成绩很好,门门功课的成绩都是优,唯独美术课的成绩总是良,怎么努力地画,每次的成绩都不理想,老师在我的作业上狠心地写上一个“良”字,真的很无奈。我甚至对美术老师心生恨意。但是,这并没有影响我对美术的喜爱。从小我就对会画画的人充满敬仰,觉得会画画不仅是一种本事,更是一种修养。也就是从读中学开始,我常常到美术馆去参观,站在那些名画面前,心里无比的向往。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期,那时你还没有出生,你的爸爸和妈妈都还只是在上小学,彼此远没认识呢。那一年,北京的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一次欧洲名画展,对于咱们中国,那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有那么多的欧洲名画来展览。美术馆内外人流涌动,门庭若市。站在那些声名如雷贯耳的大画家的名作前,再不是从画报上看到的印刷品,而是活生生的真迹,我真的非常震撼。说心里话,我也非常羡慕那些大画家们,遗憾自己没有他们手中的那一支生花的妙笔,可以挥洒出这样美妙的画卷。
你看,今天,我忍不住先对你讲起这些陈年往事。你也就因此明白了,为什么我会常常对你讲画家的故事。今天,我还是要和你讲一位画家的故事。这位画家便是法国画家劳特累克。我很喜欢他的画,也曾经临摹过他好多的画。他的画风简洁夸张,色彩明快爽朗,特别是他关于巴黎红磨坊一系列的人物肖像画,即使只是远远一瞥,也让人能够一眼认出就是他的画,其他画家真的是无以比肩。
在法国和美国小住期间,我看到了劳特累克很多石版画和油画,还有炭笔速写,特别是这一次在费城美术馆看到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他的两幅油画,真的让我叹为观止,这和看他的小幅画作或画册上的作品,完全是不一样的感觉。那天,站在他的这两幅画前,我愣了半天。我忽然想到了,这位仅仅活了三十七岁的杰出画家,命运给了他那样多的不幸,但也给了他这样多的才华横溢的杰作流传于世,这算是命运给予他的一种报答或者平衡吧。站在他的画作面前,我感慨不已。世上优秀的画家很多,但如他这样经受命运的残酷磨难却又不向命运屈服的画家,并不多见。这样的画家,更值得我们珍爱,他身上所体现出来的那种顽强不屈的精神,更值得我们学习,你说对吗?
今天,我就想给你讲讲劳特累克少年时候的故事。
十四岁,跟你的年龄相仿,命运和劳特累克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他不小心从家中的椅子上跌落下来,腿竟然一下子骨折。其实,那只是一把很普通的高背椅,椅子面离地面不过四十多公分而已,一个已经十四岁的男孩子从这样的椅子上跌下来,怎么也不会骨折得站不起来的。可是,劳特累克却清晰地听见如同树枝折断的一声清脆的声音,从腿间传出,然后他真的就站不起来了。这不应该怪椅子,而要怪他的遗传基因,医生惊讶他小小的年纪竟然骨质疏松得这样严重。
祸不单行,没出两个月,劳特累克好不容易可以拄着一根松叶拐杖走路了,却在一次去公园听音乐会的时候,在鹅卵石的小径上再一次跌倒,滑落进干涸的小河床,腿再一次骨折。这一次,是右腿,前一次是左腿。这一下子,两条腿都折了。前后四次手术都失败了,劳特累克瘫在床上,再也无法起来。
你可以想象,这对于劳特累克是一种怎样残酷的人生打击?一个仅仅十四岁的孩子,从此将站不起来了,离不开床了,就是那支可以拄着他走路的松叶拐杖,也只是他的一个美好的梦了。而其他同龄的伙伴却可以随便跑,尽情地去球场打球,去郊外的田园里骑马,去冰激凌店吃冷饮,风一样来去自由,鸟一样活蹦乱跳。你可以想象,如果是你,面对这样的命运,会怎么办?
我要告诉你,瘫痪的劳特累克,之所以能够成为画家劳特累克,就是因为他没有被残酷的命运吓倒。他瘫痪在床上,而且腿伤还在不住疼痛,浑身还在不停发烧的那些日子里,他没有像有些人,只会抱怨命运,悲观失望,甚至哭天抹泪,痛不欲生。他想起了自幼喜好的绘画。他希望用绘画重新拾起生活的希望和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夜里,疼痛如蛇咬噬着他的心,睡不着的时候,他一般会喊妈妈,妈妈就会跑过来,安慰他。但这一天夜里,他没有喊妈妈,而是想起了童年的一件往事。那是一次和妈妈到教堂里去,看到一位大主教,很多人让大主教签名,他也喊我也要给你们签名!大主教笑着问他你还不会写字呢,怎么签名?他说我会画画,我可以给你画一头牛啊!大主教和所有人听了他这话,都呵呵笑了起来。
劳特累克画的第一张画,就是一头牛,那是他三岁随手在一张纸上画的,妈妈很吃惊,谁也没有教过他,他竟然能够自己画出来。后来,上了学,在笔记本的空白处,劳特累克画满了各种小动物,还有父亲骑马打猎的画。这些幼稚的画,妈妈都还替他保存着,那只是童年的记忆。母亲那一刻还没有想到,绘画带给他无穷的快乐无可比拟,他的童年是被色彩和线条填满的,鼓胀着的,载着他像是乘坐一只氢气球在天空上飞。母亲现在更不会想到,童年的绘画竟然在命运痛苦折磨他的时候,可以起到最关键转折的作用。
第二天,他让母亲帮他拿出自己童年画的那些画。妈妈有些奇怪,儿子这时候忽然要这些画干什么?母亲不知道,这些画带给劳特累克童年的回忆,也带给劳特累克开始新生活的动力。他对妈妈说:我想画画!劳特累克的这句话,让母亲心里一动。她一时不清楚儿子的这番话对于未来的意义,但她相信儿子绝不是心血来潮,她相信绘画起码可以像一只小船,帮助儿子划向一个新天地。
劳特累克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学习绘画的。瘫痪在床,不能下地行走,和小伙伴们玩耍了,却能使他心无旁骛,专心学画。或许,这就是事物有一弊必有一利吧,老天爷刁难你,关上了一扇门,却也为你开启了一扇窗。劳特累克比一般孩子更专心致志,更何况这里有他的喜好。任何一个孩子都有属于自己的喜好,所有的天赋,其实都是藏在自己的喜好里面的,就像小鸟藏在林子里,就看你自己能不能找到它,让它带你一起飞上天空。你相信这一点吗?你像劳特累克一样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爱好了吗?
因此,我要对你说,劳特累克是不幸的,但同时也是幸运的,不幸在于他那么小就瘫痪了,幸运的却是他找到了自己的喜好,并逐渐在自己的喜好中找到了埋藏其中的天赋,并以此作为和伤病搏斗的武器,从而让自己一步步地化蛹为蝶,抽茧成丝。
三年过去了,劳特累克十七岁了,你可能没有想到,年龄长了,他的个头却一直没有长,依然保持在十四岁时那样瘦小的样子,像是一棵发育不良的豆芽菜。但是,就在这一年,劳特累克忽然发现自己的腿不再疼痛了,身子也不再发烧了。他叫妈妈快过来,扶着他下地,他可以一瘸一拐地走几步了。大夫检查后,对他妈妈说,伤口愈合了。这真的是奇迹,伤口一直都不能愈合,现在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愈合了,他觉得一定是画画帮助了他,在冥冥之中向他伸出了援手。尽管自己的身子瘦小得还像个孩子,但他的心,在学习绘画中长大了。绘画就是他的神呀!他对妈妈说,希望妈妈帮助他找一个老师,正规地学习绘画。他想画人物肖像。
妈妈找了一个当地的画家,叫普兰斯特,是个聋哑人。劳特累克暗自发笑,一个聋哑人和一个腿瘸的人,这是一对多么有意思的组合。人的缺陷,都快让他们两人占全了。可是,他们还有手,还有眼,还有心呀。就是这样的一对残疾人,联合起来,相互促进,就可以创造完美的奇迹。
普兰斯特对劳特累克也是惺惺相惜,他看出了劳特累克的非凡才华,但他也看出了劳特累克的基本功需要锤炼,他的画色彩也太过于艳丽,缺乏精细的观察和训练,个性便容易淹没在表面的华丽中。必须要限制他滥用喜爱的颜色,首先不用鲜艳的色彩,只用黑色。
普兰斯特为劳特累克教授的第一节课,他搬来一匹奔马石膏像,要求劳特累克画马的素描。劳特累克十分不情愿,他希望学习画人物肖像,怎么搬来了一匹马?他和普兰斯特的交流,只能用眼神,摇头或点头,微笑或皱眉头,要不就在本子上写字互相看来传递彼此的想法。劳特累克摇头表示不愿意画马,普兰斯特点头要求他必须画马。没有办法,劳特累克皱了皱眉头,只好拿起画笔,普兰斯特冲他笑了笑,看他飞快地画完了一幅,就转动了石膏马,让他从不同的角度接着画。
一天结束了,地上铺满了画纸,画的都是马。劳特累克有些怨恨这个聋哑人,他趴在地上数了数,一共画了二十八幅马。
第二天,他画了三十七幅马。而且,一律都是在白纸上用炭笔画的黑马。一点儿颜色都不用,这样的画能好看吗?
他气冲冲地在本子上写了句:先生,您不打算让我用颜色了吗?晚上,他又对妈妈说了对这个聋哑人的不满。妈妈不懂得颜色的重要性,但从儿子的神态中,她惊讶儿子对画画的专注,本打算就是让他学画画玩玩的,谁想他真的当成了一回事。难道画画真的能够帮助儿子走出一条新的路来吗?
牢骚归牢骚,不满归不满。第二天,劳特累克还是走进了画室,一天接一天,跟着这个聋哑人单调地学习着这些基本功。他不知道,正是这样的基本功,才会让他走远,真的能够如同鸟儿一样长上飞天的翅膀,飞得更高。
终于,有一天,当劳特累克走进画室,看见画架上挂着白色的画布,而不再只是白纸了。画架旁放着颜料盒,盒盖上用图钉钉着一张小纸条。他走近一看,纸条上写着:普兰斯特赠给才华横溢的弟子。他的心里漾起了一阵激动。
但是,当他打开颜料盒,激动像被风吹的云彩一样飘走了。没有他喜欢的黄色、绿色和红色、蓝色,全都是烟茶色、生赭色、黄褐色这些暗淡的色彩,甚至还有好多深浅不一的黑色。这样的颜色,怎么画画呢?他在本子上写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然后气愤地把本子推到普兰斯特的面前。
普兰斯特在本子上写道:明朗的颜色是危险的,要控制使用,伦勃朗就能把灰暗画得透明,你也应该做到。然后,用力把本子推到他的面前。
他看了一眼,迅速地在本子上又写道:我做不到,我不是伦勃朗!把本子又推给了普兰斯特。
普兰斯特在本子上写道:你必须做到!你可以成为伦勃朗!把本子又推给了他。
他们都发现了,这一刻,谁都比谁要倔强。拉锯战一般,本子推来推去,气氛越来越紧张。本子上无声的字句,蕴藏着雷电和暴风雨,倾洒在彼此的心头。他们两个人在心里斗法。你猜一猜最后的结果怎么样?是谁向谁让步了呢?
最后,不管当时劳特累克是怎么想的,他还是瘸着腿走到画架旁,开始了绘画。老师普兰斯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习惯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东西,常常会自觉不自觉的像影子一样袭来,缠绕着人,使劲儿地拽着人情不自禁地向以往走去。
画了没有多大一会儿,劳特累克向普兰斯特要黄色的颜料,普兰斯特望了望他,只从颜料管里给他挤了一点淡淡的奶黄色,然后,在本子上写了句:黄色是所有颜色中最危险的,必须要谨慎使用。写完后,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就像音乐里的铙和钹。最后,把本子递到了劳特累克的手中。
也许,过了很久,劳特累克才懂得了他的启蒙老师——这位聋哑画家这样关于色彩的教导,对于他的意义。在劳特累克的那些有名的画作中,他确实对于那些明亮鲜艳的色彩使用得格外节制。他的画画面有些暗淡,甚至灰暗,但他确实如伦勃朗一样画得透明。他心底透明,对他笔下的人物充满平易而真诚的情感。这和他的人生一样,虽然他身体过早残疾,但他却在绘画的天地里始终阳光辉照,和风拂煦。
那一年的圣诞节前夕,普兰斯特病重,好多天没有来劳特累克家教授劳特累克了。在病床上,他差人给劳特累克的母亲送来了一封信。在这封信上,他这样写道:劳特累克已经具备了一个肖像画家的基本素养,我已经教不了他了,应该送他到有名的画室学习深造。
那天,从费城美术馆看完劳特累克的巨幅油画回来,我想起了劳特累克短暂却不平凡的一生,特别想起了他十七岁时的这件和普兰斯特学习绘画的往事。亲爱的高高,那天我就想写信向你介绍一下这位与众不同的画家和他的老师普兰斯特的故事。可以说,没有这位聋哑画家对劳特累克的启蒙,就没有劳特累克以后的成功。这位聋哑画家在教授了劳特累克绘画的基本功,尤其是对于色彩的独到理解的同时,也挖掘出劳特累克的潜质,特别是他残疾身体内所蕴藏着的那种不向命运屈服、与命运抗争的力量。在这一点上,普兰斯特和劳特累克真的是惺惺相惜,如同森林中的两只命运与个性相同的鸟,只不过一只是老鸟,一只是小鸟,飞栖在同一棵大树上,为我们鸣叫着同一支命运交响曲。是普兰斯特带领劳特累克走向成功的新天地,让两个残疾人的力量凝成一股绳,迸发出了灿烂的光芒。他们都没有向命运屈服,并以自己非凡的努力,用绘画展示了与命运抗争的力量所焕发出的光芒与色彩。
亲爱的高高,劳特累克和普兰斯特是一对残疾人,却又是一对向命运说“不”的英雄,你说对吧?你一定被他们感动了吧?等候着你来信,说说你听完他们的故事的体会。
爱你的肖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