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高高:
你好,正是暑假时分,你在哪里?爸爸妈妈会不会带你外出旅游?或者你到了哪里参加夏令营?我现在正在美国的费城,向你报告这里的一些见闻。
这些日子,费城专门举办了一个叫做“晚年雷诺阿”的画展,满城都飘扬着画展的广告旗子。这是从全世界的美术馆里收集到的雷诺阿晚年几乎所有的作品的一次展览,机会非常难得,我特意赶到费城美术馆去看。
雷诺阿,你一定知道他,他是法国著名的印象派画家,根据他的画所制作的各种印刷品,乃至艺术品,几乎遍布世界。但是,你恐怕不会知道,雷诺阿四十七岁开始患病,风湿造成关节炎和肺炎,一直在折磨着他;七十岁时他已经半身不遂,无法行走,只好坐上了轮椅。但是,在这样多疾病的折磨下,他一直没有放下他的画笔。这个展览,展出的便是他在这样多疾病的缠绕下的非凡之作。
说实在的,尽管我事先知道雷诺阿得过这样的疾病,但当我在展览会的一间很小的放映厅里看到了一部黑白电影,电影里晚年在戛纳家中的雷诺阿,枯叶一样萎缩在轮椅上,我还是很吃惊,竟然一下惊呆在那里。雷诺阿本来个子就矮小,萎缩在轮椅上的雷诺阿,显得越发的瘦小,那银须飘飘,老态龙钟、瘦骨嶙峋的样子,实在让我不敢相信这就是印象派的伟大画家雷诺阿。
更让我吃惊的是,就是这样老病缠身的雷诺阿,内心却依然如同一座火山一样,充满那样旺盛的创作力。在电影里,看到他把画笔绑在手臂上,挥洒着油彩在画架前工作的情景,实在是我想象不出来的。你能想象得到他画画时候的样子吗?他穿着类似医生白大褂一样的画衣,衣服上沾满了油彩,显得脏兮兮的。他的手臂如同枯枝,骨节变形的手指上长满节瘤,贴着胶布,缠着绷带,每画一笔都要比一般人费劲不知多少倍。你大概知道,画油画,因为运用的色彩多,需要备用好多支画笔,不停交换使用。但是,为了免去换画笔的麻烦和不便,雷诺阿不得不使用同一支画笔,每用完一次油彩后,在旁边的松节油里涮一涮,接着再画。这使得他画画比旁人多一份艰难,也要多费一些时间。看着画架前他的那种老迈、迟缓与艰难,和画面上画出的那些明亮的色彩,那些充满生气的人物,那些几乎都是阳光照透的树木花草湖水的景物,对比得那样的醒目,甚至触目惊心,真的让我心里涌动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既为他感动,也为他伤感。他似乎有意在这同一时刻,向我们展示人生的艰难与美好的两种面貌。
你知道吗?我特别注意到,雷诺阿的一双眼睛,竟然是那么的明亮。已经是一个快八十岁的老人了,居然还能有这样像年轻人一样明亮的眼睛,实在也是奇迹。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明亮的眼睛,他才能洞悉世界,并将笔下的世界也画得明亮起来吧?
偌大的几个展厅,展览的都是雷诺阿晚年的作品。一个瘫痪在轮椅上的老人,一个画笔要绑在手上的画家,还能够画出这样多的画作,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这需要才华,需要勇气,需要毅力,更需要对命运斗争的信心和力量。命运对于每个人其实都会有阴阳两面,它能成全你,也能折磨你。一般人,很容易在前一面春风得意,而在后一面垂头丧气。雷诺阿和我们一般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在面对后一面的时候,没有垂头丧气,而照样昂起了头来,他才会在手已经拿不住画笔了,依然把画笔绑在手上,坚持作画。在这样倔强的性格面前,命运再桀骜不驯,也要对你垂下头来。过去,有句俗话说: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你强它就弱。命运,一样也是如此,你坚强了,它就服输了。你相信吗?雷诺阿信。
我还要告诉你,其实,命运刁难和考验,早在更早的时候,也就是雷诺阿三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来过一次了。那时,他右手腕突然骨折,无法握笔作画,他就是那样的不甘心,不服输,右手不行了,就开始坚持用左手作画,照样让命运向自己垂头。那时候,他画出的《海女》、《抱着猫打瞌睡的女子》,都获得好评。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找来雷诺阿的画册去看看。相信你知道了雷诺阿的故事后,再看这些画的时候,感觉一定会不一样。
所以,这一次,命运更沉重的打击到来的时候,他没有慌张,没有手足无措,没有悲观消沉,他和上一次一样坦然面对。他知道,既然在这个世界上路了,就不可能全部都是平坦的大路,崎岖的、坎坷的、充满磨折的小路,甚至弯路,都会存在,你只有一样勇敢地走过去了,才能不半途而废,而将这条人生与艺术的路坚持走到底。
所以,晚年坐在轮椅上的雷诺阿对朋友说:“我这样足不能出户,真是幸运,我现在只有画画了!”对于这样在我们平常看来是不幸的事,他没有抱怨,却称自己:“我是个幸福的人。”
我还想告诉你雷诺阿一件最让我吃惊的事。你可能永远也猜不到,对于这样把画笔绑在手上作画的方式,在我们看来,这样的方法是命运安排的不得已的方法,但是,在总结这样作画的经验的时候,雷诺阿说得最为让我吃惊。你猜他怎样说?他竟然这样说道:“画画是不需要手的。”你想想,画画怎么可以不需要手呢?但是,雷诺阿就是这样说的。雷诺阿对于他所钟爱的绘画艺术有着与众不同的理解,我理解,他只是想特别强调,当病痛的折磨使得他的手无法直接自如挥洒的时候,他可以用眼睛,用心,一样能够创造奇迹。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晚年雷诺阿”,这实在是一个好的创意,一个好的主题,一边参观画展,我一边不住这样想。雷诺阿早期的作品,他没有生病和瘫痪在轮椅上的时候的作品,固然也非常出色,但如果我们知道这里展览的作品都是他坐在轮椅上,把画笔绑在手上画出来的,我们该会产生什么样的感觉?
有意思的是,晚年雷诺阿画的大多是女人的身影和裸体,那里的女人无一不是肥硕的,健康的,美丽的;而且,是像小孩子一样天真的,清纯的,活泼的。每一个人物,每一株树,每一棵花草,都是那样的金光闪耀,除了明亮的金色之外,还有绿色、黄色和红色,渗透进肌肤里,渗透进叶脉和花瓣中。
特别是画展的最后一幅画,题目叫做《音乐会》,音乐会在画面之外,雷诺阿画了两个肥硕的女人正在穿衣打扮,准备去听音乐会,那两个女人,占满整幅画框,满怀喜悦之情,几乎要把画框冲破。站在这幅油画面前,我看了很久,音乐会动人的旋律,在画面之外的远方荡漾。我能够听见那动人的音乐,也能够听见来自雷诺阿心中的那动人的心曲。那种心曲的主旋律,不是悲伤和哀怨,而是对日常平易而琐碎的生活的热爱和憧憬,是战胜病痛和困难的达观和乐趣,是生活的希望和期冀。让我感受到,似乎越是艰难的生计和不如意的生活,越是老迈的病身和苍凉的心态,越是能够让雷诺阿在自己的作品中彰显他敏感而张扬的心。
我不知道你看过没有,或者听说过没有这幅《音乐会》?在这之前,我是没有看过这幅《音乐会》的。因此,这幅画给我的印象最深,冲击力最大。看这幅画的时候,我仿佛在对视雷诺阿的眼睛,真的非常感动。我想起1919年的12月27日,七十八岁的雷诺阿由于两个月前支气管炎再次复发,卧床不起,一连两周没有动笔画画了。这一天,他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怎么可以不画画呢?画画成了他生活中乃至生命中的一部分。他让人帮忙扶着他坐上了轮椅,把轮椅摇到画架前,准备画面前的那两个花瓶。然后,他让人去隔壁的房间取画笔,再像往常一样帮助自己把画笔绑在手上,就又可以画画了。就在别人帮助他把画笔从隔壁的房间取回来的时候,他停止了呼吸。
我在想,雷诺阿一定是外出听音乐会去了。
亲爱的高高,你说呢?
爱你的肖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