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人注意的冷寂里,草垛并没有悲伤地放弃自己,更没有自怜地糟蹋自己。
草垛知道:天生我才必有用。
共在人间
那一年,到土耳其去,住在一个仿佛与世隔绝的小农庄里。
我们下榻的农舍,住着一对年龄相加超越百岁的老夫妇。两张脸,像是皱缩成团的黑枣子,密密地布满纵横纹路。可是,他们腰不弯、背不驼,依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涯。
正是麦子播种的时候,还是停留在原始落后的“点播”方式:老叟走在前面,用锄头在土壤里打洞;老妪跟在后面,把麦种轻轻地撒进洞里。一行行、一亩亩地种,神情专注而满足,好似在从事一件无比庄严的事情。
傍晚,夫妻俩在厨房里烙饼而食。不起眼的古老灶子,烙出了溢着麦香的饼,大大圆圆的、热热烫烫的,含蓄的米黄色,淡淡的麦味儿。在幽幽的暮色里,两人坐在矮矮的木凳上,以枯瘦多皱但却坚实有力的手捧着饼,大口大口地吃,脸上浮现着快乐满足的笑意。
这一幕,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
活着,真好。
知足地活着,常乐。
许多人,活着而不快乐,只因不满足于他所拥有的,一心憧憬他所未知的,“共在人间说天上,不知天上忆人间”,往往坐这山,望那山,吃这碗,盼那碗,任由“欲望的树”在他心田里无止无尽地长着,长了一寸,他要一尺,长了一尺,他要一丈。眼看那“树”已经高入云霄了,可是,他还是满心焦灼地嫌那树“发育不良”。天天在欲望的“无底深潭”里浮浮沉沉,弹指间,短短数十寒暑已成过眼云烟;回首前尘,竟不知“快乐”一词如何诠释。
这个下午,和这一对萍水相逢的老夫妇共食大饼,共享快乐,是记忆里的永恒。
老夫妇教会了我,有一亩田,便勤勤恳恳地耕那一亩田;有一块饼,便快快乐乐地吃那一块饼。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共在人间,话人间、爱人间。天上究竟有多少富贵、多少安逸,不必说,更不必盼。
牵骆驼的人
决定坐骆驼进入撒哈拉大沙漠的那一天,万里晴空,云彩全无。太阳,是千支万支烙红的毒箭,不分青红皂白地猛烈发射;风着火了,大地被熊熊地燃烧着、燃烧着。牵骆驼的,是个土著,皮肤很黑,牙齿很黄,皱纹很多,话很少。白白的沙,烫得兀自冒着袅袅的烟气,而他,竟赤足。那双千锤百炼的脚,龟裂成比世界地图更为复杂的图形。
牵着骆驼,他低着头,走。
走进空旷而苍茫的、美丽而诡谲的沙漠。
空荡荡的大地,漾出一圈一圈金色的亮光,把干干净净的天映照得好似绸缎一般明亮,人置身其中,有一种虚幻的瑰丽感。
偶尔风来,我戴的帽子逃走,牵骆驼那人,便在齿缝间发出“嘶嘶”的声音,让骆驼驻足,然后,以比风更快的速度,追。帽子追回后,他木木然地递给我,混浊的眼珠,好似死鱼般呆板。
沙漠的景致,不是平平坦坦一望无际的空洞,更不是死死板板全无变化的单调。沙与风,是一对胡闹的伙伴,风一来,沙便飞舞,它旋呀转呀,变出千姿百态,幻成万种面貌。于是,在闪烁的金光里,我看到曲线玲珑的少女醉卧沙地;在荡漾的金波中,我见到巨大的鲸鱼搁浅沙滩。
撒哈拉大沙漠,就像是一缕充满了诱惑的幽魂,把无数无数的异乡人纳入它宽阔的“胸膛”里,让他们难以自抑地对它萌生爱意。
一路行去,啧啧惊叹。牵骆驼的人那张黧黑的脸,逐渐展现了些许笑意,原本死鱼般的眼珠子,也慢慢地有了一点亮光。
他为他的沙漠得到赞赏而自豪。
走着走着,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悦目的绿色。愈近愈绿,愈绿愈凉。啊,是沙漠的绿洲呢!这时,牵骆驼的人喉间忽然发出了“咔咔”声,骆驼屈膝、下跪。我从骆驼背上溜下来,他指了指那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率先奔了过去,用手掌舀起一捧清澈的溪水,洗脸,然后,抬脸望我,一脸都晃动着晶亮的笑意。
美丽的沙漠是他的自豪,清凉的绿洲是他的快乐。
牵骆驼的这个人,把他整个生命揉进了沙漠里。
与莲有约
一看,便有一种近乎眩晕的狂喜。
都是绿的:莲叶、莲蓬,还有,天和地、湖和人。
长长细细的茎,把圆圆大大的莲叶轻轻地托出了静止不动的水面。叶子的边缘,呈现美丽的波浪形,像一个个穿着绿色绉裙的少女,亭亭玉立于湖上。
这湖,位于成都,唤作“桂湖”。
秋天的桂湖,虽然不是花开季节,可是,满湖莲叶却以它丰盛的美姿,绘出了天地间另一幅隽永的图画。
湖极大,莲极多,一眼望去,密密麻麻。
莲叶肥而大、轻而薄,风凝结时,它舒畅坦荡地卧眠于湖面,别有撩人的丰采。风一来,满湖莲叶便霍地醒了。一醒,便交头接耳,絮絮细语;卷来卷去的莲叶,这边挨挨、那儿靠靠,探听消息、传递消息,刹那之间,满湖骚动,处处喧哗。风势加强时,莲叶不语了,它舞。掀着绿色的大圆裙,尽情地舞,快活地舞,忘形地舞,但见滚滚绿涛连天去,整个天幕,都转成了淡淡的绿色。站在湖畔的我,痴痴地看着时,魂儿竟“噗”的一声掉了出来,同行友人,赶紧把我失掉的魂儿拾起来,还给我,说:“这魂,留待来年莲花绽放时,再掉吧!”
据说桂湖莲花处处开的那种旖旎浪漫的景致,当真销魂蚀骨!可惜我来不逢时,缘悭一面。
现在,花落子结,圆锥形的花托里,沉沉地坐着鼓鼓的莲蓬。远远望去,被长长的茎儿支撑着的莲蓬,就像个瘦瘦高高的麻脸儿,毫不相衬地和胖胖的莲叶姑娘在水上成亲。
满湖莲蓬无人摘,不是暴殄天物,为的是要让它在湖里自自然然地完成“传宗接代”的神圣任务,一旦莲蓬成熟,花托干枯,莲蓬便会掉落在水面,而莲子也会从莲蓬的圆孔里脱出,沉入水底,静静发芽,长出新株。
莲,被视为瑰宝。不是因为它美,而是因为它惊人地实用。
莲子可生食,也可做莲子干;莲藕可煮汤,也可制成蜜饯或碾成藕粉;莲茎可入药,能退热、止泻;莲叶用以裹饭或裹肉,清蒸而食,清香绝顶。
一株植物,每一部分都可派上用途,也算是人间一绝了。
离开桂湖时,风势依然不断而莲叶仍然旋舞,我在心底默默地与它相约:
他年花开,我必定再来成都,一睹芳姿、一亲芳泽。
康河里的笑声
那道温柔的河,呈现着绿玉般晶亮的光彩,像一首短诗。青青柳树,伫立河畔,偶尔风来,便多情地在河面上画出一圈一圈笑意盈盈的涟漪。
我安恬自在地坐在长长的小舟里,小舟怡然自得地浮在道道笑纹上。
为我撑篙的,是个年轻小伙子,肄业于剑桥大学历史系,利用课余的闲暇为人撑舟以赚取外快。
金黄色的头发,闪着稻穗成熟时那种炫人的亮泽;圆圆而又显得有几分稚气的脸,炫耀着一种饱满的青春。
以纯正漂亮的英语,他娓娓畅述发生于康河的种种趣事:
“有一回,剑桥大学有一名学生与人打赌,他可以让汽车行走于康河上;他还说,他能让这辆汽车顺利地在康河的多道桥梁底下穿行过去。别人都当他说梦话,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付诸实行!”小伙子说着,嘹亮的声音里掺进了笑意:“他弄来了一辆小车,分别用四条小舟支撑住车辆的四个轮子,那车子,就这样得意非凡地在康河中驶来驶去,又顺顺利利地在一道一道桥梁底下钻来钻去!”
想到当时出现在康河上那种怪异的情景,我忍不住纵声大笑。
在愉快的笑声里,小伙子又说起了另一桩趣事:
“有几个学生,利用硬卡纸做成几颗球状物,髹上与铅同样的色彩,把它们粘在桥上的栏杆处。那天,正是大考完毕时,河上小舟特别多,这几个学生,在故意制造出来的惊叫声里,把纸质的‘铅球’推下去。撑船的人,以为桥上的铅质装饰品飞落下来,纷纷闪避,结果,小舟相撞,人人喊叫,整个场面,乱成了一团!”
小伙子边说边笑,那一串串碎碎的笑声,像骤来的小雨,纷纷落在河面上。
啊啊啊,在年轻的岁月里,正是这份未泯的童心,把日子装点得璀璨多彩!莘莘学子,走出大学之后,走进社会、走进未来,在以丰富的学识打稳自己人生基础的同时,无邪的童心,也一点一点地死去了。当两鬓斑白而回首前尘时,让你微笑的,往往不是正经八百地坐在课堂里听课的日子,而是曾经有过的那种肆无忌惮的嬉闹、那种无伤大雅的胡闹!
蜘蛛网
一位睿智的朋友,从丝丝缕缕的蜘蛛网里,看到了自己变化多端的心路历程。
十余岁时,在路上一蹦一跳而“巧遇”纵横交错的蜘蛛网,会毫不犹豫地在地上捡起树枝,主动出击。一戳、一挑,看见偌大的一张蜘蛛网在电光石火间灰飞烟灭,变成缠在树枝上的一缕“幽魂”;再看到惊慌失措的蜘蛛方向不辨地狼狈逃窜,便会有一种痛快的刺激感传遍全身。在这个凡事好奇的年龄里,别人的伤痛,是掠过身畔一股无关痛痒的轻风。纵使他人的伤痛是因为自己主动挑衅而造成的,他的心湖也不会泛起任何涟漪。
到了廿余岁,在小径上无意间碰触到那牵牵绊绊的蜘蛛网,看到洁白的衣服上或洁净的裤子这里那里纠缠不清地沾着灰灰黑黑的蜘蛛网丝,只觉得邋遢,只觉得生气。这个年龄,心中只有远方那发光发亮的大目标——别人的不幸,他无暇顾及,他最大的期盼是一路顺风地向上攀爬,他最大的忌讳是被路上不明不白的石头绊住脚步。
年届三十,匆匆赶路而踏烂一张或多张蜘蛛网,他只风淡云轻地随手挥挥、弹弹、拍拍,蛛丝网迹便消失无踪了。衣裤不沾污痕,心湖也不留黑影。在凡事顺遂的旺盛中年,他天不怕、地不怕,反正条条大路通罗马;得罪了人嘛,心中也无须负疚,反正柳暗花明又一村;他一心只想把天空开拓得更辽阔,把生活弄得更缤纷。
到了四十岁,不小心撞坏了一张编织得好像八卦阵一样的蜘蛛网。看到蜘蛛跌跌撞撞地逃,不安的阴影会像鬼魅一样笼罩心中。他心里会想:啊,这是不祥之兆吗?这个年龄,大局已定,人也开始相信命运和命理了。行事会尽量小心,避免误伤无辜;看到别人的歹运,又会患得患失地认为那是为自己而敲的警钟。
年过半百,心境却又豁然开朗了,那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一个境界,在路上不疾不徐地走着。倘若大意地弄坏了一张蜘蛛网,会心怀歉意向蜘蛛虔诚地道歉。既然已知天命,当然也就知道了蜘蛛勤勤勉勉地编织一张大网,为的正是稻粱谋。在经历了半世辛酸苦辣、人情冷暖之后,对于蜘蛛的心情,自然也就能够感同身受了。这是一种美丽的觉悟,但是,为什么这种觉悟竟来得这么迟呢?
现在,年届耳顺的这位朋友,常常牵着他小孙子的手,到附近的公园去散步。
看到蜘蛛网,便和孙子一起蹲下来,细细地看。看蜘蛛如何利用****尖端的突起部分分泌黏液,再看黏液慢慢地在空气中渐渐地凝成细丝。
当蜘蛛把网织好之后,他便会对他亲爱的孙子说道:
“宝贝,记得,永远、永远不要把蜘蛛网捣坏,因为你摧毁的不是蜘蛛的一张网,而是蜘蛛的一个家。”
把一份温柔提早放进孩子的心,当他走在人生的道路上时,便不会忘记时时停下脚步,关心别人的伤痛。
纸上树魂
那夜,停电,尼泊尔南部的一个小村庄,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泥路两旁的店铺,大多都闭门休息了,只有一家还点着一盏古旧的煤油灯,惨淡经营。金黄色的火舌,很努力地制造出一种半昧不明的朦胧风情,满室散发着树木香味的纸张,这时都争先恐后地以无声的语言说出一个个属于自己的、沾满了沧桑味儿的古老故事。
守着店铺的,是一对祖孙。脸上浮着恬然笑意的老祖母,将一本薄薄的册子给我递了过来。
册子上,这么样写着:
“我已经两千岁了。我生长于尼泊尔六千余尺至九千余尺的高山区,游客们都把我称为手制米纸(Handmade Rice Paper)。我不怕水浸、不怕蠹虫,我还有止血抗菌的功能哪!”
啊,是手制纸呢!
仔细审视,那色泽米黄而纹理不一的纸,每张都有一种令人心悸、使人心动的生命力在跃跃欲试,侧耳细听,还能听到一个个来自高山的神秘故事呢!
尼泊尔人将东北部高山区一种尼泊尔语称为“Lokta”的树砍下,将内层树皮取出,击碎,放入水中,加入苛性钠(Caustic Soda)同煮,煮成浓浆,倒入套在方形木框里的纱布上,放在阳光底下曝晒,半小时后,慢慢撕出来,再用夹子夹着,晒上几个小时,里里外外都干透了,便一张一张地收起,叠好,再送到首都加德满都,加工制作,或把它切割装订成大小不一的小册子,或染上色彩做成灯罩,或绘上各类花卉和动物,剪裁成信封、信纸、明信片等。
“Lokta”树具有循环再生的能力,它生长六年便可以砍下造纸,留下的树根,再过六年,又长成同样高度的树;再砍、再长,如此生生不息,循环不休。
这种以“Lokta”树皮手制的纸张,极为耐用,水浸不坏,手揉不皱,虫蛀不了,即连无所不能的岁月,也无奈他何——尼泊尔一两百年前以这种手制纸张签写的文献迄今依然完好如新。鉴于此,尼泊尔人目前依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农村借据、田地契约或是法庭证件,只能以手制纸张来印制或签写。
祖孙俩守着一整间店的手制纸张,犹如守着整个民族珍贵已极的文化产业。煤油灯金黄色的火舌亲昵地舔上他们尖尖的脸,镀了一层灿烂的金光。想到我将能以这种附着树魂、吸纳了天地之气的信纸给远在他方的挚友献上深深的祝福,我的心,霎时涌满了温柔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