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昙花的哲学:尤今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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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人间乐土(2)

地图

是先爱上旅行,才学会钻进地图里的。

家里,有各种各样的地图。单独成张的、合辑成书的;精装的、平装的;圆形立体的、平面挂式的,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一决定了旅行的目的地,便把形形色色的地图找出来,伏在桌上、趴在地上,一面细细地看,一面频频地用红笔把各个大城小镇勾勒出来。

地图,是越看越有韵味的。

有趣的是,每一个国家的地形,看得久以后,便会慢慢地幻化成另一样东西。

印度,是飞在空中的一个菱形风筝。

奥地利,是一把横放的小提琴。

日本,是太平洋与日本海之间一条优游自得的鱼。

乌拉圭,是不小心落在地上的一滴水。

智利,是一长条被绞干了水分的布。

只要运用一丁点儿想象力,地球上的每一个国家,都可以让你随心所欲地转换成一个有趣的“物体”。

你在这“物体”里填进山脉,填进河流,准确地点出乡、镇、城市,然后,慎重地把它和你的护照放在一起,上路去了。

一迈入旅游的目的地,你便惊喜地发现,原本平平地躺在背囊里的那张“地图”,蓦地放大了无数无数倍,生龙活虎地在你的面前站了起来。

远远近近的山峦,含情脉脉地看着你,相看两不厌;波光粼粼的河流,以潺潺的水声向你表达它热情的迎迓,百听不厌。

曾经被你用红笔圈着的那些大城和小镇,全都奇迹般地屹立在你面前,你虽然切切实实地踏在它上面,可是,心里却还疑幻似真,甚至患得患失,担心它像春梦一样在顷刻间了无痕迹地消失掉!

踏足在这个立体的“地图”里,你耐心地印证书本所给你的知识,你细心地发掘书本所不曾给你的资料。你探索,你思考;你咀嚼,你消化。当你背起行囊离开时,你挥别的,再也不是一块陌生的土地了,它已成了你记忆之库中一位“贴心的老友”了。

这时,和别人谈起这个国家时,你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特观感。

印度的确像风筝,但是,它像一只飞不起来的风筝。它很努力地在挣扎,然而,众多的人口沉沉地压在风筝上面,它挣扎得再辛苦,依然还是飞不高、飞不远。

奥地利呢,不折不扣的,就是一把小提琴。整块土地,布满了琴弦,人们轻轻地踏上去,美妙琴音处处飘。

乌拉圭果真像水,晶莹剔透、玲珑可爱。无论是民风还是国情,都叫旅人眷念又怀念。

将平面的地图和立体的地图互相参照,而后得出一个新的观感,是我旅行时百玩不厌的一项游戏。

沙漠旱雨

这一生当中,仅仅只有一次,因为看到雨景而狂喜。

那时,住在沙漠。

那种热,若非亲身经历,难以想象。天和地,是烧得通红的烙铁,而你,是两块铁板当中的一根铁棒,热得你自嫌烫手。有时仰头看天,竟想不起下雨时老天的模样儿是怎么样的。

日子在暴热里昏昏沉沉地熬过去了。

有一天下午约莫两三点的光景,坐在客厅里看书的我,忽然发现客厅里的光线倏地变暗了。放下书本,从落地玻璃门望出去,啊,门外风沙迷蒙。风,以一种狂烈的姿态席卷大地上的一切。落叶与黄沙,忘我地在空中飞舞。枝丫空秃的树,使尽吃奶之力在干裂的泥土里死命地稳住树干。整个宇宙,混沌一片,好似大自然以它巨型的魔掌胡乱地把天地搅成这个样子的。

我把脸紧紧地贴在玻璃门上,生怕那乱了性子的狂风会在顷刻之间把立在山脊上这间孤零零的屋子连根拔起。

风卷呀卷的,细细的黄沙从窗口和门下的缝隙硬生生地挤了进来,窗与门,都被强烈的风势震得咯咯作响。

过去虽然也曾经历过沙浪来袭,但是,没有一次,来势这样地汹、这样地猛。

正想拿块湿布来堵住门与窗的缝隙时,忽然间,石破天惊的一声雷响,让我停下了一切的动作。

雷?雷响?

我半信半疑地扑到窗前,翘首窗外。

第二声雷响又起了,声不惊人死不休,震得整个天幕都裂了开来。雷声一响再响,好似一头受伤的困兽在做无助的怒吼。

是要下雨了吧?

我乍惊乍喜地等待雨降沙漠的奇景。

一响接一响震耳欲聋的雷声过后,雨果真来了。

雨以雷霆万钧之势来,以横扫千军之势来,以排山倒海之势来。

这些雨,在天际储存得太久了,趁着天幕被太阳晒得龟裂成块的当儿,找到一个大大的裂口,冲出来、泻下来。这一冲一泻,便不可收拾。

放任、尽情。

在不闻雨声的沙漠区住了这么长一段时间,重听雨声、重见雨来,有一种重听乡音、重见故人的亲切与喜悦。

久别重来的这个“亲人”,痴缠不去。这一场雨,足足下了十多个小时。

它像一个“空气过滤器”,将长年长日积存的热气、暑气全都吸掉了。然而,这位一年莅临一次的“不速之客”,在沙漠里,很显然是不受欢迎的。原因是在沙漠中建立起来的这个城市吉达,没有任何能够疏浚积水的沟渠。豪雨过后,街上积水高达数尺,车子难通,行人难走;学校休学,商店休业。

我所住的小屋子,建在高地,不受积水影响。老天放晴后,我把屋子里的冷气关了,门窗敞开,在一片死般的寂静里,快乐地享受那种罕有的清凉!

然而,这一股清凉感却也同时带来了一抹淡淡的悲哀。悲哀,是因为这一份似熟悉又陌生的清凉感,勾起了我对万里以外那家乡强烈的思念……

跳舞的草垛

是在前往庐山的道路上看到这个令我心动的景致的。

初冬时分,晚稻已熟、已割。田地,是一望无际的辽阔。以为它清冷寂寥,而它竟不。车子飞驰而过时,我看着田地里那一种热闹的景象,听着田野里那一片无声的喧哗,心里有甜甜的醉意。

田地里,哗啦哗啦地闹着的,是草垛。

一捆捆、一束束、无数无数的草垛,自豪地挺立着。

有些草垛,围成圆圈,远远看去,好似一个个吃得饱饱的俏娘子,旋转着金灿灿、亮澄澄的大圆裙,在农闲时分相约于田野,听着天籁,活泼地跳着庆祝丰收的庄稼舞。

有些草垛,聚集一处,胖胖的身子,紧紧靠拢,好似情同姐妹的农妇在交头接耳地闲话家常;有些草垛,闲闲地站着、懒懒地卧着,看蓝天白云,听轻风絮语。

一幅田地,一幅风光。

是草垛丰富了秋收后的大地,赋它以生命,赋它以姿色,赋它以声音,赋它以气氛。

草垛之所以美丽,草垛之所以自信,是因为它有用。

它是饲料,也是燃料;它能化身为肥皂,亦能摇身变为纸张;它可以做草席,它也可以结绳子。

当稻子飘香而世人都为金黄夺目的稻子谱出颂曲时,默默无语的稻秆,无私而又无怨地支撑着饱满结实的稻穗,诚心诚意地让稻子活在世人永不间断的掌声里。

农忙过后,脱粒的稻秆,一根一根,光秃秃的、干巴巴的,毫不起眼。世人把它们捆成了一束束胖圆胖圆的草垛,随意地放置在田野间。没有人歌颂它们,甚至没有人理睬它们;可是,可是呀,它们自得其乐。它们舞,它们说,舞出人间的不平,说尽人间的沧桑。

在无人注意的冷寂里,草垛并没有悲伤地放弃自己,更没有自怜地糟蹋自己。

草垛知道:天生我才必有用。

狮爪虎牙

那晚,住在非洲肯尼亚野生动物园的营帐里。

看守营帐的,是一名骁勇善战的马赛土著。泥地潮湿而寒冷,野兽的吼叫声此起彼落。我睡不着,爬出营帐,与他搭讪。他谈起以利矛刺杀狮子的英勇历史,口沫横飞,绘声绘色,在他连比带画的描述中,我仿佛看到狮子猛掀狂扑那种恐怖已极的噬人凶相。与狮子搏杀,是一场又一场生死线上的“游戏”,他双腿那坑坑洼洼让人惨不忍睹的伤痕,便是生命永远的烙痕。他余悸犹存地说:“被狮爪抓到时,那种直捣心窝的痛楚,好似有人硬生生地用刀子把你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切割成碎片,惨绝人寰啊!所以嘛,每回扑杀狮子之后,我便把它的利爪一只一只地剥下来,充作战捷纪念品。”说到这儿,他忽然目光炯炯地问我,“你要买吗?”买狮爪?狮爪居然可买?哇!噫!哟!忙不迭地点头。少顷,取来,摊放在掌心里。月圆而大,沾着温柔月色的狮爪,依然狰狞得令人心悸。呈现邋遢的米黄色,形弯而尖,质坚如石,尖端处利如刀刃,以它轻刮皮肤,血痕立现。买了一只,千山万水地带回家去,慎重地摆在柜子里。

另一回,到尼泊尔去。

晌午的阳光,亮得刺眼,有着一种狠毒的劲道,泼在脸上和身上,滚烫滚烫的。到土著的村庄去逛,性子淳朴的土著妇女,在地上摆卖手工艺品,耳环、鼻环、手镯、项链,全都是以兽骨制造的,美丽而又诡谲,独特而又阴森。正专心拣选时,冷不防有人碰了碰我的肘子。转头一看,是一名臂肌怒张的土著。他叽里呱啦地说着土话,我听不懂;他龇牙咧嘴地扮着各种鬼脸,我看不懂。最后,他无奈而又绝望地指着自己的牙齿,再三地重复着一个字眼。我猜测他可能是牙齿痛,向我讨药。把随身携带的头痛药取出来给他,他却摇手又摇首。几番折腾之后,我这才又惊又喜地了解,他原来是想向我兜售“老虎的牙齿”。点头如捣蒜。从老虎嘴里拔下来的这枚牙齿,呈龌龊的奶黄色,尖削,有腾腾杀气。语言不通,无法探悉他是不是像武松一样徒手杀虎的,然而,那种在鬼门关口的厮杀,可以想象到底有多凶险。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它藏好,跋山涉水地将它带回家来。

一日,心血来潮,自柜里取出,把玩。远离了幽深的丛林,在室内荧荧的灯火下看这一对狮爪虎牙,黄黄的、脏脏的,只觉猥亵、猥琐,窝囊、窝憋。

狮爪和虎牙,原是猛禽巨兽身体的一部分,世道邪不胜正,形体庞大的禽和兽既然都逃不过死劫,爪和牙的下场又怎么会好呢?

四季的太阳

以前,读过一则饶具兴味的小故事。

一个小男孩,问一位海员:“叔叔,航海最大的乐趣是什么?”海员不徐不疾地应道:“看各地阳光的变化。”懵懂无知的小男孩迷惑不解地问:“太阳,不就只有一个吗?各地的阳光,哪会有什么不同!”海员讳莫如深地微笑应道:“大不相同哪!”

海员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各地的阳光,尤其是四季交替更易的太阳,的的确确展现了截然不同的风情。

春天的太阳,像个不识愁滋味的青春少女,开朗活泼、天真烂漫。它明亮而不炙热、明媚而不艳俗。

有一年春天,我在荷兰。婀娜多姿的郁金香,发狂地吞食春季温煦的阳光,宛若杯形的花瓣,被映照得近乎透明,好似太阳把它的灵魂顽皮地藏在花蕊里,然后,再透过花瓣来偷窥外面的世界。远远望去,百朵千朵万万朵郁金香,好似百盏千盏万万盏小灯笼,自得其乐地闪着一种独独属于春的亮泽,风情万种哟!

夏天的太阳,像性子暴烈的少妇,老是发脾气。它是刀,是箭,是匕首,是短剑。一发怒,便乱砍、乱射、乱投、乱挥,心狠手辣地把靠近它的人弄得遍体鳞伤。

有个夏天,我骑着骆驼彳彳亍亍地行经撒哈拉大沙漠。阳光,裂成千千万万细细碎碎的玻璃片,一下一下地凌迟大地上的人。绵延万里、苍苍茫茫的黄沙,被强烈得近乎跋扈的太阳照得“吱吱吱”地冒着烟气。在强光之中,我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周围胡乱跳跃的金星!

秋天的太阳,像饱经沧桑的中年妇女,含蓄内敛而又善解人意。

有个秋季,我在中国北方的大连。到果园去逛,枝丫上满满地挂着丰硕的苹果。果子很圆、很大,可是,未熟,青涩涩、阴森森。雍容华贵的秋季阳光,由层层叠叠的叶子缝隙中筛落下来,大方得体地为一个个苹果镀上了层层亮丽的金光,树树绚丽,满园璀璨!

冬天的太阳,像是洞悉世情的老妪。老迈无力,但是,沉稳大度。

有一年冬天,我在澳洲。下午,太阳苟延残喘地“坐”在天边歇息,我到悉尼的公园去,石椅上,慵慵懒懒地坐满了闲闲散散的老人。寒气,宛如尖尖的矛,毫不留情地对手无寸铁的暮年老人发出攻击。软弱无力的阳光,化身为薄薄的盾,竭尽全力地去挡,然而,力不从心,于是,只好满怀歉意地停驻在老人稀疏的头发上,照出一圈一圈银白色的、庄严无比的余晖!

人生最美好的颜色

在一个宴会上,坐在我右边的老太太语调轻快地接电话:“一切都安排好了吗?记得提醒旅行社,给我安排一张轮椅啊!”挂断电话,她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下个月去韩国旅行。”说这话时,这个年过九十的老太太,眸子是万里无云的清亮,像是波澜不惊地看着已经过去了的,以及还得继续过下去的日子。

她说自己骨子里滋生着“旅行的菌”,如果长时间不出远门,便坐立不安。“就算坐轮椅,我还是要马不停蹄地看看这世界!”她精神抖擞地说。

席间,有人调侃:“你呀,是花钱专业户呢!”她笑着应道:“钱是带不走的东西,不花怎么体现它的价值?人生最惨的事,莫过于人在天堂,钱在银行,儿女在公堂啊!”顿了顿,又正色道,“如果我走后留下一大笔钱,儿女们会被白花花的银子宠得一无是处。现在,我出门旅行,家中大大小小的成员热热闹闹地一起玩,开销全由我负责,钱花得多痛快啊!”这时,有人悄悄跟我说:“这老太太其实常常以匿名的方式,把钱大笔大笔地捐给教育机构。”

坐在我左边的老太太,穿着优雅的套装,蓬松的头发染成了俏皮的褐色。她对我说:“猜猜我多大了?”我看看她的模样儿,问道:“有七十岁了吗?”她一听,便高兴地笑了起来:“嘿嘿,我八十二岁了!”哎哟,我失态地叫了一声——左看右看她都不像八旬老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