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昙花的哲学:尤今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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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人间乐土(3)

问她是如何保养的,她幽默地说:“快乐啊,快乐就是我的美容剂!”她是教徒,每回教堂为孤儿院或老人院筹款,她都会参加。“我煮的咖喱鸡、罗汉斋、酱卤肉啊,大家都叫好呢!每回都煮上百人的分量,筹得不少款项呢!做善事,心里高兴,才能越活越带劲儿。”她顿了顿又说,“孩子老劝我歇歇,等我长眠了,不就永远歇着了吗?”

坐在我斜对面的老太太最“年轻”,刚过七十岁。她与儿孙同住,三代人相处愉快。别人探问秘诀,她云淡风轻地说:“不该管的事,什么都不管。孩子都是中年人了,还管个啥呢?孙子那一代是好是坏,有他父母管着,根本不用咱操心。”

这三位“暮年一族”,把生活过得像哲学,快乐又潇洒。快乐,是因为她们深谙暮年的“三不要诀”:不省钱、不等梦、不管事;潇洒,是因为她们顺应“双放”心态:放手、放心。有了这种“收放自如”的睿智心态,她们才能在人生的秋天,让挂在树梢的叶子闪出耀目的金黄。

撒哈拉大沙漠

在摩洛哥,坐骆驼进入了广袤无边而又神秘兮兮的撒哈拉大沙漠,在当地土著柏柏尔人的帐篷中度过了毕生难忘的一夜。

因陋就简的帐篷中,草草地放着几张垫褥,破落得露出了衬里。帐篷外,生着篝火,污迹斑斑的锅子,坐在红红的篝火上,孤芳自赏地吐出一股一股羊肉汤的浓浊味儿。

几头骆驼,意兴阑珊地躺坐在地上,圆圆的眸子,呆滞地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它们穷极无聊地排出的粪便恶臭无比,那股臭味,恶作剧地与食物的香味纠缠在一起。

肤色黧黑而苍老得好似二百岁的柏柏尔人,把煮好的羊肉汤连同烙就的大饼端来给我们。他以沉默当语言,我们以微笑示感激。

坐在沙地上进食,苍天是屋顶,而我们,是偶然降生于地球的过客。

这时,已是傍晚时分。沙漠的落日,有一种让人恨不得生死与共的绚烂。它既有皇后的庄严,也有宠妃的姿采;庄重处令人难以逼视,柔媚处却又叫人心生绮念。痴痴地看它,在电光石火之间,它以一种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沉落于地平线下,整个大地,霎时陷入一种茫茫然的黑暗中。那种黑,不是泼墨式的,而是水墨画般的,有一种朦胧美。

夜色一来,凉气也迅速地漫开了。到帐篷里翻找御寒衣服,穿上,再把陈旧的垫褥拉出来,搁在帐篷外面,躺下。

仰天一看,“啊”的一声,整个人立刻呆了。

原本黑暗阴沉的沙漠,居然变魔术似的涌出了无数无数的星星;多而密,密而亮,好像满山满谷璀璨的钻石。就在这一刻,我那颗因俗事杂务而变得乌烟瘴气的心,突然之间,静了、净了。

是非得失转头空。

我与天地,在这一夜,圆融和谐地结合为一个完整的个体。

船桨

每回看到那摇船划舟的长形木桨,心里总会泛起一种复杂已极的感觉。

木桨,是浪漫的、梦幻的,但同时也是现实的、艰辛的。

在克什米尔的澄澈如镜的纳青湖上、在意大利威尼斯古里古气的运河上、在南美洲气势磅礴的亚马孙河上,我都曾享受过以桨划舟的美妙滋味。

白天和夜晚,泛舟湖上与河上的感觉,是迥然不同的。

白天,坐在舟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天的蓝、水的绿。木桨落入水里时,总会激起一圈一圈泡沫状的白色小浪花,好像是那河那湖口沫横飞地借着木桨来告诉我们它们自身或悲或喜的小故事。天和地,浩瀚无边,那一叶薄薄的扁舟,好像是不经意地飘落在水面的一片树叶。左右两手,执着木桨,一上一下、一前一后,有规则、有韵律地划着、划着,人与舟,好似结合成了一个美丽的整体,人在舟上、舟在水上,“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夜里划舟,别有情趣。冷月寂寂、万籁无声,木桨落水,欸乃、欸乃,一声接一声,那么清脆,那么响亮,仿佛是宇宙心跳的声响。湖与河,都在酣眠中,顽皮的木桨,一下一下地把混混沌沌的凝成一大团的睡意击碎了;而原本躺在湖上河上的点点繁星,也被木桨打得东南西北乱窜乱逃,一时之间,金光乱闪,舟上的人,被四处逃遁的星光映照得灿然生辉。

来到了印度的恒河、菲律宾的百胜滩、曼谷的湄南河,浪漫美丽的木桨,却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木桨,依然是细细、长长、扁扁的,可是,上面却沾满了乌黑的手印和酸臭的汗渍;斑斑驳驳的,全都是生活挣扎的痕迹啊!

汗下如浆的船夫,将全身的力气通过粗壮的胳膊,忽左忽右地传递到木桨上,吃力地让坐满游客的小舟在河上一寸一寸地前进。他十年如一日地重复着单调的动作,上、下、左、右,像个没有感情的机械人;当他撑桨摇桨时,映现在他瞳孔里的,不是湖畔娇丽的山,也不是河边翠绿的树,而是他家里妻子那一张蜡黄的瘦脸,还有,一个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儿……

画家的市集

是为了那个奇特而浪漫的“画家市集”而到蒙马特区(Merveilles)去的。

蒙马特区是一个现实与浪漫相互结合的、极端特殊的地区。

它位于巴黎境内的一座丘陵上,据说这是全巴黎最高的据点,过去,在普法战争及法俄战争时,法军皆以此当作军事要塞。

蒙马特区也是艺术家聚集之处。十九世纪时,法国艺术大师凡?高一度居住于此。这儿居高临下,风景绝佳,作画灵感泉涌而来,画成之后,便换酒来喝。其他的诗人、音乐家,也常来此举行雅聚,许多流传后世的不朽佳作,都在把酒言欢之际完成了。

今日的蒙马特区,依然是画家聚首之处。

就在山丘之顶,有一个长年不散的“市集”。这个市集,卖的不是庸俗的商品;而聚集在这儿的,也不是做买卖的小商人。

这儿,是画家聚集之地。

每天下午从两三点开始,有好几百名领了合法执照的画家,在绿荫覆顶的广场上,支起画架,全神贯注地作画。

广场上,画家多,游客也多。它热闹,然而,这种热闹,是无声的,是恬然的。画家作画时心无旁骛,而知情识趣的游客走动时也故意放轻脚步,以免无意中把画家千辛万苦捕捉而来的灵感吓跑了。

轻轻地绕场一周,发现广场上有好几位华裔画家,都很忙碌地为游客绘画“人头像”。有一两位没有“生意”的,双眼闲闲地望着蓝天白云,绝不主动开口为自己招徕生意。

找了一位双手闲着而脸无闲愁的华裔画家闲聊。

是位中年画家,头发留得很长,曾经沧海的那份沧桑,明明显显地滞留在脸上,可是,唇边的那抹微笑,却又透露了他对目前生活的满足。

交谈之下,我晓得热爱艺术的他,二十余年前由越南投奔怒海而来,在巴黎某间艺术学院学画七年。毕业以后,由于表现不错,有其他的文化机构聘请他去教画,可是,他一口便拒绝了。

“我老是觉得,艺术是不能教的。以我自己来说,我在艺术学院待了整整七年,虽然说我从中吸收了一套系统完整的作画理论,但是,这七年并没有造就我成为大画家。在艺术的世界里,每个人出世时,便已分配到一定的田地。你只能在你所得到的田地里从事耕耘,你也许可以靠辛勤的劳作来使你的花开得更茂盛、更鲜艳,可是,你绝对难以扩充你的田地。”

我眼前的这位画家,罕见地冷静、少有地理性,他有条不紊地自我剖析:

“我清楚地知道我自己分得的田地不多,但是,我又喜欢作画。如果我接受了那一席教职,不但误人子弟,而且,我自己原有的那块田地也可能因为疏于耕耘而荒芜了。”

尽管推辞了有固定收入的教学工作,然而,爱作画的他,生活在艺术氛围浓厚的花都,却没有断炊之虞。

每年除了冬季外,其余的时间他都到蒙马特区的广场上,为游客绘像,赚取一日三餐。以炭笔作画,每张收费三百五十法郎(约合新加坡币一百十七元);以彩笔作画,每张收费五百法郎(约合新加坡币一百六十七元)。炭笔画需要半个时辰来完成,彩笔画时间加倍。

他幽默地说:

“相由心生,我在绘画的同时,也学会了为人看相哪!”

每年冬季来临时,他便蛰居于家,为自己的理想作画,他画风景画、抽象画。这时,每一道落在纸上的线条、每一抹涂在纸上的色彩,都沾着、蘸着由他心坎深处流出来的喜悦。

他得意扬扬地说:

“我在冬季里画的,全都是非卖品。”

这是一位乐天知命的艺术家。他一生以画自娱,也以画娱人。尽管他自嘲他分得的“艺术园地”不算大块,可是,他却是个自得其乐的“农夫”,他以汗水灌浇出来的“农产品”,也许一如他所说的“永远也挤不进国际商场”,但是,在孜孜不倦地犁地而耕时,他已饱尝耕耘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