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昙花的哲学:尤今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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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昙花的哲学(4)

重逢

是到市区办事时碰上她的。

她喊我,我在毒辣辣的阳光底下驻足,有好一会儿,竟认她不出。她报上名字,我才恍然,啊,是我多年不见的同龄邻居呢!与她稔熟时,她正在谈恋爱,和她那个绰号“帅哥”的男朋友打得火热,进进出出都扭成一条糖麻花。后来,我搬走了,距离远,很自然地,便疏远了。

当年的她,非常标致,留一头漆黑发亮的长发,杏形脸,两颗灵活的眼珠看人时老像在说话。现在,胖了,除了原来的下巴以外,还出其不意地多长了一个,硬生生地把那圆圆大大的眸子挤得细细长长的,那张面积膨胀了的、饱含笑意的脸,透着丰衣足食、事事如意的快乐和满足。

我们站在一所音乐学院外,快活万分地叙旧话新。

她说她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凑成了两个“好”字。问她孩子像爸爸还是像妈妈,她笑:一半一半啦!她说她婚后便把工作辞去了,当个全职的家庭主妇。我说:哎,你的帅哥把你照顾得真好呀,记得吗,当年你考试时,他买了鸡精、饼干、巧克力,骑着电单车来你家伴读,羡煞我们了。她的眼睛,流出了淡淡的笑意,应道:那么久的事,你还记得,记性真好。我起劲地说:他天天上你家来向你报到,有一回,闪电打雷,以为他不来,可是,他还是在隆隆的雷声里来了,你冲出去接他,匆忙中忘记打伞,两个人在雨中拥抱,事后,两个人都患上了大感冒,你还叫我代你请假呢!她听着听着,笑意都流到脸上去了:哎呀,那些年轻的日子,想起来,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我意犹未尽,继续说道:还有,我记得他常常买衣服给你,每次穿了新衣,你便到我那儿打个转,问我美不美。她脸上的笑意,又流进了声音里,凑合着说:嗯,有一次,他买了一件荷叶领窄腰身的大圆裙给我,我嫌太红,不肯穿,他还发了脾气呢!

这时,音乐学院出来了一个小男孩,兴高采烈地喊:“妈妈、妈妈!”方头大耳,两片嘴唇厚厚的,样子很老实、很憨厚,可是,不俊俏。

她让他喊我阿姨,他喊了,然后,她牵着他的手,看着我,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笑意,说:他长得很像他爸爸。顿了顿,又说:他爸爸,你并不认识。

白开水和糖水

白开水

上广州酒楼吃点心。

这里人气极旺,座无虚席,必须与陌生人共桌。

一张可容纳十二人的大圆桌,坐了四堆互不认识的人。左手边,是四个都市女子,叽里呱啦,谈的尽是吃喝玩乐的休闲事;右手边,是一家三口,小孩是王,特香的、特好的,爸妈都往他碗里夹,偶尔不惬意,他还会尖声锐气地使性子。

吸引我注意的,是坐在正对面那一对看起来年过七旬的老夫妻。他们头发如霜,腹中有诗,没有说话,都在读报。不是囫囵吞枣地读,而是细嚼慢咽地读,狭长的眸子,淡淡地荡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点心只要了虾饺和叉烧包。一笼叉烧包有三个,你一个我一个,蒸笼里还剩下一个。妻子居中剖开,将一半慎重地放在老先生的碟子里。一人吃一半,就像是婚姻里所有的甜和蜜都一起分享,所有的风与浪都一起承担。无声的关怀,就是他们说了一辈子的语言。

这样的婚姻像白开水,它淡然无味,但是,在最淡最淡的那个地方,却蕴藏着最深最深的甜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糖水

由广州搭乘长途公共汽车到珠海。起身迟了,气喘吁吁地赶到车站,才一坐下,车子便开动了。

座位后面,传来了洋汉子以美式英语发出的提问:“甜心,到珠海,要多长时间啊?”那个被他唤作“甜心”的女子以英语回答:“两个小时。”接着,她体贴地说:“你座位的靠背太高了,我替你调调吧,这样,你会比较舒服。”洋汉子以低沉、迷人的嗓音说道:“甜心,你真会照顾我,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女子。”女子说道:“你对你以前的女朋友也说一样的话吧?”洋汉子立刻指天发誓般地说:“哪里,是她自己缠上我的。”女子嗲嗲地问:“她漂亮吗?”洋汉子说:“漂亮极了,身材也很好。不过,我不爱她,我只爱你,你是我的唯一。”女子心满意足地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又说:“照片,你给我看看她的照片。”洋汉子说:“我又不爱她,怎么可能保存她的照片呢?”女子不放心地问道:“你回广州之后,如果她又来缠你,你怎么办呢?”洋汉子几乎要拍胸膛保证了:“我心中只有你,只有你才是最适合我的女子,谁来缠我也没有用!”

这一男一女,大约以为周遭的人都听不懂英语,所以,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车程两个小时,他们说足两个小时,声声直透耳膜。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以下这一大段话。洋汉子说:“我的家在檀香山。甜心,你知道檀香山在哪里吗?在夏威夷。夏威夷有美丽的沙滩和蔚蓝的海洋,是人间仙境。我在檀香山有幢很大的别墅,有花园、游泳池、电影放映室,连浴室里都装了电视。甜心,我要带你去檀香山享受这一切。”女子娇声娇气地说:“真的呀,你一定要带我去哦!”洋汉子说:“一定一定。”接着,话锋一转,又说:“不过呢,我们必须先在广州租个房子,住在一起,等彼此适应了,我再带你去檀香山……”

轻柔的海风挟带着沁心花香的夏威夷当然浪漫,当然美丽,可惜,它只是一个幌子,仅仅只是一个用麦芽糖铸成的钩子。这样的爱情,犹如以白糖冲泡的水,有着化不开的甜意,但是,瞬间的甜意散尽后,残留的,是永远的苦涩。

在日益开放而又日渐繁华的社会,到底有多少人还能品出白开水当中那隽永的甜意,又有多少人会被白糖泡成的水冲昏了头呢?

昙花的哲学

只看过一次昙花的绽放,那种感觉,凄美而壮烈。

一共五盆,排在大厅里。

圆筒形的主枝,傲然直立。分枝多,呈叶状形,枝上巍巍然地挂着即将灿烂地开放的花蕾。

我和朋友,坐在厅里,喝茶、谈心。

茶原本是甘醇的,话原本是投缘的,但是,今晚,整颗心,都去了昙花那儿,心情有点儿焦躁,有点儿兴奋,又有点儿不安。所以,入口的茶,变得无味;入耳的话,变得单调。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聊着,最后,索性闭口不语了。

等。

在全然的寂静中等。

子夜过后,还是完全没有动静。

意识渐渐陷入半蒙眬的状态中。忽然,响起了一种很轻微、很轻微的声音:“啪啪啪、啪啪啪”,好像蝴蝶振翼欲飞时所发出的声响。速速睁开眼睛,啊啊啊,盆里的昙花,灿烂地、绚烂地、快活地、无羁地开放了。

花,很大很大;色,非常非常白;味儿呢,浓郁强烈。

我看、我闻、我惊叹。

立在枝上的昙花,顾盼生姿,得意非凡。

它尽情地享受人间蜂拥而来的爱。

然而,就在“旖旎风光无限好”的时刻,鸡啼声起,它大限到来,不做无谓的留恋与挣扎,它速速凋谢。

众人齐声叹可惜。

独我,羡慕它。

它辉煌而来,辉煌而去。

生命虽短,不曾浪费一点一滴。

糖与矛

在现代社会里,双双外出工作而把孩子交托给用人或是托儿所照顾的父母亲,在一种不该有的“亏欠”心态下,老想在物质生活上给予孩子额外的补偿。

有求必应,不求也给。

孩子有着取用不尽的零用钱,予取予求。渐渐地,养成了一种极端错误的印象,以为钱是从“聚宝盆”里随意拿出来的。年纪小小便挥霍无度,衣服、鞋子,选的都是名牌货;几百元一套的玩具或电脑游戏,想都不想,便掏钱买下。

令我觉得诧异万分的是,这些收入丰厚而让孩子在金钱上“为所欲为”的父母,往往都是受过高等教育者。他们只看到孩子在物质享受里露出的灿烂笑脸,可是,他们看不到性格的“毒瘤”已在他们的骨髓里暗暗地、危险地滋生了。孩子就在这种毫不自觉的情况下,成长为一群“好逸恶劳”、“炫耀财富”的人。民间疾苦对于他们来说,纯然是陌生的名词,因此,跳跃在他们胸腔里的那颗心,绝对没有“同情”和“恻隐”的成分。一切得来轻而易举,他们一厢情愿地认定人生就是一颗糖,甜甜甜,一路甜到底。太甜了,有时他们甚至嫌腻呢!

在这种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没有想到,父母所给予他们的那颗糖,是有时间限制的,父母大限一到,糖便要被收回了,此后漫漫长长的人生道路,他们便得靠自己的双手去挣那颗人生的糖了。

这时,他们才难以置信地发现,这颗糖,竟不是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它远在天边,可望而不可即。要取得它吗?长期生活在优渥的环境里,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屡战屡败而又没有屡败屡战的斗志。

一战便败,一败便倒。倒在地上时,不免哀哀地想:为什么当年我父母只一味给我吃糖而没有给我一支应付生活的长矛呢?为什么啊?

镜子

破镜能够重圆吗?

答案是:圆不了。

友情与爱情像镜时,已臻于人生的最高境界。镜子不但圆,而且亮,象征着感情圆圆满满而又闪耀生辉。

要维持镜子的亮度与圆度,双方都得下足心思、用足功夫。除了在使用时要高度小心,不让它跌碎、跌裂以外,还得不时用清洁剂来擦拭它,让它洁亮如新,让它长年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