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昙花的哲学:尤今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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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昙花的哲学(3)

如果你想要邀请我们共进晚餐,或者请我们上剧院看演出,那么,请开口说话,我们正在聆听!

孩子和父母之间,是有一根直线连着的,那是一根象征着关怀的线。但是,有人说,孩子连向父母的那根线,就像筷子那么短;父母系在孩子身上的线呢,却像道路一样长,而且,那是铺设得极好的高速公路,一通到底,无所阻挡,总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孩子的心。

骆驼与帐篷

这则寓言,是多年以前读的。

一名商人带着一只骆驼横越沙漠做买卖,到了晚上,商人在大漠里搭起了帐篷过夜。

荒漠凄凄,阴风阵阵,骆驼在帐篷外面冷得簌簌发抖,把头探入温暖的帐篷内,苦苦哀求:

“主人啊主人,可以让我把鼻子伸进帐篷里取暖吗?”

主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尝到了甜头的骆驼,过了一会儿,又提出新的要求:

“主人啊主人,可以让我的颈项也伸进来吗?”

主人颔首。然而,仅仅过了一盏茶工夫,骆驼便又再说道:

“主人啊主人,我的前脚,是不是也可以挪进来呢?”

主人再一次体恤地让步,然而,骆驼却得寸进尺地说:

“主人啊主人,我的腹部好冷啊!”

这时,主人已经退到帐篷的一边去了,为了满足步步进逼的骆驼,他再度缩到帐篷的一个角落头里。

骆驼从主人一再退让的宽阔胸襟里,长出了一粒大得能把整个天幕也包住的胆子。它肆无忌惮地将“蚕食”的心态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

最后的结果,不说也知,主人被逼到了帐篷外面,而骆驼鹊巢鸠占地成了帐篷的主人。

这则寓言给我最大的启示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如果把这则寓言搬到舞台上,很明显的,骆驼是遭人唾弃的歹角,而商人则是令人同情的受害者。

然而,最近,在一项以青年人为对象的研讨会里,我居然听到主讲者鼓励年轻人向骆驼看齐,原因是骆驼采取了逐步进逼的方式来达到它最终的目标,不动声色地鲸吞他人产物,手段高明。主讲者的结论是:年轻人应该像骆驼一样,每次立下一个小目标,全力进攻,最终必有所成。

听罢,错愕。

不错,在这一码事上,骆驼是最终的胜利者,然而,不择手段地攫夺他人成果,难道也能成为模仿的典范吗?

到底是我自己的观念过于保守落伍呢,还是传统的道德观已被新时代颠覆了?

我很迷惘。

孩子跌倒

春天,英国的海德公园从酷寒的冬天苏醒了,缤纷的花儿,全都快活地散发出芬芳的气息。我闲闲地坐在长长的石凳上,看眼前的一群孩子在奔跑嬉戏。突然,一阵尖锐的哭声响起,原来两名孩子在跑动时,不小心绊倒了。这时,只见华籍孩子的母亲一个箭步抢上前去,抱起孩子,又搓又揉又抚又吻;然而,那位英籍孩子的母亲,却纹丝不动,只用关切的双眸静静地看着他,孩子哭了小小一阵子,发现没人理他,便一骨碌地站了起来,尽管眼角还沾着晶莹的泪水,可是,在重新跑着跳着时,童稚的笑容,又快活地绽放在脸上了。反观那位华籍孩子,在母亲的百般呵护下,却依然涕泪满面,抽抽搭搭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瞧,东方人和西方人家庭教育的不同,就完完全全地体现在眼前这个具体事例上了。

东方的母亲,将孩子收在撑得开开的双翅下,嘘寒问暖,事事过问。孩子在这种“保护式”的家庭教育里成长,有着极重的依赖性。长大成人后,对于外面的狂风暴雨,常常有“难以抵御”的无力感。

西方的母亲,会理智地提供足够的养分,让孩子自行长出一双自我保护的翅膀。孩子在这种“开放式”的家庭教育里成长,自然而然会养成极强的独立性,进入社会时,身上便有了坚硬的盔甲,对于四方八面射来、上面下面掷来的那些无形的箭和剑,也就能够从容应付了。

当然,教育方式不同,自然也影响了两代人之间的伦常关系。

在东方家庭里,孩子感受及母亲如阳光般洒落在他身上的爱,母子关系,是温馨的、细腻的、绵长的、浓郁的。在西方家庭中,孩子自小养成独立思考与自我照顾的性格,母子关系,是恬淡的、客气的,甚至,是现实的。比如说,年老的母亲身罹重病,东方社会的儿女通常都会任劳任怨地服侍在侧,让她安享天年;然而,在西方社会中,家里老人十之八九都会在老人院中终老。

东西方家庭教育既然各有利弊,我们就应该取长舍短。

最理想的情况是,孩子跌倒时,双亲能温馨地扶他站起来,然后,要他自己把眼泪抹干,向前再走。这样一来,他既能从感性的爱里得到力量,又能从理性的教诲中获得实益,从而形成温暖而又独立的完整人格。

妈妈,放下手机吧

“妈妈,请您抬起头来,看看我。”

老二方德说这话时,我们一家子正坐在冰岛的一家餐馆里,我一面吃着烧烤鱼串,一面用手机为远方的朋友发送“鲸鱼戏浪”的照片。

“妈妈,请您抬起头来,看看我。”

当方德的声音再次响起时,我飞快地扫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了?”话一说完,又继续发照片。

“妈妈,抬头,看着我的眼睛!”

这一回,他略微懊恼的声音里有着不容漠视的坚持。

我终于抬头了,看他的眼睛。他语调坚定地说:

“妈妈,请您放下手机。”

我依言把手机搁在桌面上,可是,目光还恋恋地与它纠缠不清。

“妈妈,我们一起到冰岛旅行的这段日子,请您想想,有多少时间您和我们好好谈过心?”

“咦,我天天都和你说话呀!”我心不在焉地应道。

“我指的是谈心,不是说话!”方德语调严肃地说道,“您一回到旅馆,不是忙着上网读报纸,就是不停地给朋友写电邮,发短信;现在,情况更恶化了,连吃顿饭都对着手机忙个不休!”顿了顿,又说:“妈妈,难道您忘记了,过去,在家里,您一直强调一家人共同欢度美好时光的重要性,每回一到吃饭时间,您便坚持二关(关电脑、关电视),二开(开口说话、开心用餐),我们一家人在没有任何干扰的情况下,一边吃饭一边谈天,多么美好呀!但是现在……”

他愈说,我愈惭愧。

当我沉湎于手机缤纷多彩的世界时,无意间把亲情晾在一边了。

从冰岛返回新加坡后,老二自伦敦发来了一篇文章,郑重地嘱咐我:“您一定要好好读啊!”

这是美国作家Katia Hetter发自内心的“忏悔录”。

全文大意是说,她怀孕八个月时,丈夫买了部手机给她。她通过手机收发电邮,阅读书报,进网上聊天室,她发现手机能帮助她逃离现实世界里那一堆堆永远也洗不完的杯盘碗盏和尿布衣物。当孩子依偎着她时,她却忙着检查电邮;当她烹煮晚餐时,一只眼却盯着手机。她没有心情和孩子玩拼图游戏,她甚至无法专心聆听孩子说话。在孩子看来,手机就是她的一切。终于,有一天,年仅三岁的孩子在仰头看她时,发出了令人心碎的哀求:“妈妈,你可以放下手机吗?”孩子彷徨无助的眼神和那不自觉地透着谴责意味的语气使她悚然而惊,啊,在长达三年的漫长岁月里,她竟然因为手机而让孩子的心房长满荒芜的杂草!

把手机“放下”后,适逢母亲节来临,她和心爱的女儿一起用沾满颜料的手指绘制美丽的指画。她说:“当女儿发现蓝色和黄色这两种颜色混合在一起竟然能够变成她最喜爱的绿色时,那种顿悟的智慧亮光,化成她脸上璀璨的笑容。而这,着实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

这位曾经迷失在手机世界里的妈妈,悬崖勒马,她幽默地说:“我不需要利用冻火鸡治疗法来戒除手机瘾,但是现在,我已学会在和家人的亲密共处时关掉所有的电子设备,彼此脸对脸、眼对眼地谈心。”

鞋子与婚姻

一日,与细颈明子共进下午茶。

细颈明子在电台主持一项烹饪节目:“持家有法宝,教你三两招”。

谈起婚姻生活时,风趣的细颈明子,做了一个精彩绝伦的妙喻:

“我的丈夫,好比是我脚下的一双鞋子。”

在我讶异的注视下,她笑眯眯地说:

“在青春焕发的年代里,选择终身伴侣,就好像是选购鞋子。鞋子有多种不同的款式和质地,琳琅满目,叫人目不暇给。有些鞋子,款式绝佳,可是,质地不良,穿不了几次,便坏损不堪。有些鞋子,款式老土,但却经久耐用。”顿了顿,继续说道,“邂逅我的丈夫时,我觉得他好像是摆在鞋店一隅一双蒙尘的老鞋,不惹目,不起眼,拿在手上,还得大大地呵它一口气,才能把盖在上面的灰尘吹走而露出本来的面目。初买上手,嫌它土里土气,然而,旷日持久,却越穿越舒服。尽管外头鞋店橱窗里摆着千百种款式的新鞋,可一点儿也吸引不了我,我总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一双鞋子比得上我家这双。当然,这些年来,我对于这双鞋子的保养亦是费尽心思的。它脏了,我为它去除泥垢,把它刷得干干净净;它湿了,我为它拭去水渍,让它洁亮如新;它旧了,我为它涂上鞋油,把它擦得光可鉴人。这双鞋子,我是准备穿它一辈子的哟!”

这一番妙言妙语,充分揭示了婚姻的真谛。

一双好的鞋子,还得碰上个真正的爱鞋人,才能相得益彰。

遗憾的是,许多找到鞋子的人,总是马马虎虎地凑合着穿。

它脏,它湿,它旧?

任由它去!

刷它,拭它,擦它?嘿,那是上一辈子的事。

一板之隔的爱

《男人》是篇令我印象良深的作品。作者徐成森,以平实的笔调,通过描写发生在日常生活里的一件小事,把隽永的鹣鲽情入木三分地刻画了出来。

作者和妻子,住在一栋陈旧的木楼里,没有厨房,一个土炉子搁在房门外的走廊上,就那么敞着烧饭。折磨作者多年的错案被纠正以后,他妻子的旧友来访,作者在一种恍若隔世的喜悦里,包下所有炊煮的工作,以便妻子能够与她那些“被人为屏障隔离多年”的老友欢畅地叙旧。屋子里,笑语晏晏;屋外走廊上,作者挥汗主炊。他先把水壶放在那个生了火的炉子上,再到楼下水管那儿洗菜淘米。洗毕上楼,惊见走廊上浓烟滚滚,异味刺鼻,炉子那儿,蹿起了几尺高的火焰,地板上全是火,作者拼了老命扑过去灭火。火熄了以后,他冷静地清理“灾场”,以纱布包扎被火舌燎伤的手臂,再换上件长袖羊毛衫,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炊煮,全没惊动屋里的人。

煮好了,他便带着极为自然的笑容,把饭菜摆在餐桌上,让她们高高兴兴地享用。作者在文末写道:“一晃十来年,除我自己以外,谁也不知道当时那浓烟、那大火、那面临的巨大危险;谁也不知道我怎样用水去浇,用湿菜去扑打,怎样把一竹箕的米全扣在火焰上;谁也不知道房里的欢笑和房外的火险,只不过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

作者这种“把灾难与危险挡在门外,把安乐留给女人”的“男人”心态,深深地感动了我,我认为:这也正是夫妻情臻于最高境界的圆满表现。

未熟的夫妻情,像烟花,瑰丽璀璨地大闪大亮,然而,才短短一阵子,那炫目的色彩,便奄奄一息化成一堆灰黑的烟烬;它亦像火里的纸,脆弱不堪,火舌轻轻舔了舔,便灰飞烟灭。

成熟的夫妻情,像火里的钢,愈烧愈坚。

与子偕老

火车在南斯拉夫的轨道上奔驰。

车厢里,除了我和日胜,还有另外一对夫妇。

这对夫妇,年纪很老了。男的鬓发尽白,尽管脸上皱纹千回百转,可是,一双眸子,却是清澈晶亮的。女的很瘦,脸似胡桃,一条条横来竖去的皱纹,不经意看时,好似一道道擦拭不去的泪痕。

天气阴冷,女的缩着脖子,疲惫地靠在座位上。车行不久,男的无言地把大衣脱了,披在女的身上,两个人默默相对,微笑。接着,男人从裤袋里掏出一包花生米,夫妻俩你一粒、我一粒地吃得不亦乐乎。不久,女的把头斜斜地靠在男人坚实的肩膀上,甜甜地睡去了。男的不经意地用鼻子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摩挲了一下,也闭上了眼睛,假寐。

我看着他们,仿佛是在读着一首以浪漫主义手法写成的隽永诗篇。

这诗,意境是那么地优美,情感是那么地真挚,内蕴是那么地丰富,我有眼眶发热的感动。

旅行经年,不时在旅途上“读及”这种感人的“诗篇”。

在西方社会里,许多夫妻在年轻时把时间和精力投注在孩子的抚养上,旅行对于他们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等孩子羽翼丰满,离巢而去后,两个垂垂老去的人,便在“责任已毕”的轻松里,把臂环游世界。

现实里没有任何令他们牵肠挂肚的事,所以,他们离家去国一年半载,也全无后顾之忧。生命里有许多可堪咀嚼的闪亮片段,老人在异国的街道牵手同行时,便一桩一桩地拿出来反刍。

在匈牙利旅行时,我曾在露天咖啡座里邂逅一对来自美国纽约的老夫妇。他们手捧饮料,气定神闲地看着往来行人,脸上露着怡然自得的微笑。攀谈之下,知道年过六旬的他们,打算以长达半年的时间遨游欧洲,身穿鲜亮夏威夷衬衫的老人,语带幽默地说:

“这一趟旅行,我已经策划了整整四十年啦!”

他们不折不扣的是“快乐银发一族”。

每每在异国的舞厅里看到鬓已星星的老夫妻相拥起舞,在风景绝佳的旅游点看到体态臃肿的老夫妇蹒跚相扶,在博物院内看到皱纹满脸的配偶对着那些比他们更老的古董细声讨论,我心里便热切而又深切地感觉:“与子偕老”,实在是人世间最最美丽动人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