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是太年轻了,根本就不知道人心的险恶。
钱三地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那个拉巴根本不是在周围放牧,而是在旁边监视他们。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会像蛇一样出现。
那是化雪后第七天的早上,陈兴国他们照常起床干活,却发现本应准备好的早餐没有了。他们以为周雪去河边洗衣服来不及做早饭,就没有当回事儿。但是一直等到中午还没有见人,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准备去找人。
五个男人分为了三组,一组在土屋里待命,一组沿着河边找,一组沿着山上找。钱三地等在屋子里,迟迟不见有人来。眼看着太阳都快落山了,却遇上了过来送牛奶的拉巴。他背着猎枪,一手拎着一个陶罐,一手牵着一只母羊,后面还跟着几只小羊。
“拉巴,我们队里的周雪不见了,你能帮我们找找吗?”
拉巴愣了一下,把陶罐递给了钱三地。钱三地以为他转身就要走,没想到他用非常标准的汉语问了一句:“什么时候的事?”
这还是钱三地第一次听到拉巴说话,他的声音不像他的人一样那么低沉,反而很有质感,很年轻。这也是钱三地他们认为对方年纪不超过三十岁的原因。
“我们中午才发现,但人应该是早上不见的。”
听完了大致情况,拉巴没有说话。因为长乱的头发遮着,钱三地也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他慢条斯理地把母羊拴好,走进了屋。钱三地这才留意到拉巴身上可能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脏,因为他的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不是牛奶、酥油或者檀香的味道,而是一股非常特别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的香味。两个人就对坐着,什么话都没有。钱三地因为着急,等肚子饿了才想起来还需要做晚饭。他就去外面煮了一大锅野菜面糊糊,几个大男人凑合着吃。
当他端着面糊糊进屋时,陈兴国他们两组人都已经回来了。看他们难看的面色,钱三地就知道人一定没有找回来。几个男人围在一起一边吃一边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办。五个男人分成了两派,钱三地认为晚上出去找人太危险,没找到周雪说不定还把自己搭进去,况且青藏高原上可是有狼的。而陈兴国却坚持一定要去找,藏地的夜晚是很可怕的,如果今天晚上不找,那么以后再想找到周雪就不可能了,无论是尸体,还是活人。五个男人争论不休,最后还是拉巴做了决定。他带上陈兴国这一边的三个人去外面找找,钱三地和另外一个知青在土屋里等着。
他们这一去,就是遥遥无期。钱三地在宁古普姆等了两天,实在是等不下去了,就和另外一个知青去狮泉河镇报了警。警方在狮泉河这一带搜索了一天,终于在狮泉河下游的一块草地上发现了浑身是伤的陈兴国。至于其他人,警察只能以失踪定案。
钱三地以为这就是结束了,没想到这不过是个开始而已。镇上的医院传来消息:陈兴国醒了,但他却变了一个疯子。他疯狂的时候见人就咬,见人就抓,嘴里还不断地说着“怪物、你们都是地底的怪物”。安静的时候他就不断地写,不断地画。医院不给纸笔,他就咬破手指在床单上涂,在墙壁上绘,当时进病房给他注射药剂的护士差点没被他吓疯了。钱三地去看过陈兴国好几次,他都一直那样,没有变化。而这件事情,上头面子上也过不去,便一直拨公费养着。毕竟是他们的问题,人家一个好好的知青过来接受锻炼,阶级差距没拉近,反而把人家的脑子给搞坏了,他们不负责谁负责?
就这么过了好几年,陈兴国的病情一直都没有好转。再多的钱也填不上一个无底洞,而那个时期组织上经费也确实困难。上头便考虑给陈兴国家属一笔补偿费,然后遣送回原籍。这里的遣送,可不是普通的送达,而是“何不日烧符念咒遣送”的那个“遣送”。
钱三地以为从此以后就再也看不到这个与他一同插队的朋友了,没想到一天夜里,陈兴国竟然摸黑从医院里逃出来了,手上还拿着一沓用布条卷着的纸。他拜托钱三地帮他打掩护,他不想就这样离开西藏,在走之前,他必须要去确定一件事。
陈兴国的神情很坚定,他的行为动作也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他没有疯,也没有得什么精神疾病,之前在医院都是装出来的,至少钱三地这么认为。但是在谈到过去那件事的时候,钱三地不确定了。
其实他们当时已经找到了周雪,但是&*%#&#……
陈兴国的语速很快,快到让钱三地只能捕捉到其中的一两个词语,根本不顾自己有没有听清。说到后来,他就拿出笔在那一筒纸上画,一边画一边说。
“我父亲他到底在画些什么?”
老头撇了一眼墙边的木柜:“到时候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陈兴国逃到宁古普姆的时候,钱三地并不是一个人,那个当时留在土屋的知青也在。对于陈兴国的到来,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过,在他听说陈兴国要再去那个地方确认一次的时候,他出声了:“我跟你一起去。”
钱三地很惊讶,他的这位老乡平素不是个没脑子的人,怎么今天也冲动起来了。那个地方已经死过几个人了,他怎么还要过去送死?
像是看穿了钱三地的想法,老乡道:“也不一定会死,兴国不就活着回来了吗?我必须要去那里为周雪敛尸,而且我也想知道那缺失的几页上到底写着什么。”
缺失的几页?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老乡木然地看了他们一眼,从怀里拿出一个绿白相间的东西放在桌上。
“这是当年兴国他们走后,我从周雪房间里找到的日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