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她上下求索三十一年,终于在三岔口看见了一个真正的理想男人。
她还以为,该来的终于来了。
可是……
为什么每一个故事总是有一个可是呢?
律师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人阶级家庭里,像所有渴望出人头地的男孩一样,从小考最好的大学,拿最高的学历,进最棒的公司,做最努力的员工,可是,还是要等。
等,是一个最折磨人最让人失去风度最容易改变一个人的字。
在那些他时刻准备伺机而动的岁月里,律师考虑到了任何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可以让他不必等到年过四十才能拥有令人羡慕的事业。
当然也包括通过婚姻。
为什么不?他有好的卖相,好的头脑,好的风度。
慢慢地,律师开始在他们的谈话中加入了一些背景调查式的话题,很明显,律师已经开始衡量这场联合的SWOT(一种分析方法,SWOT分别代表Strength优势,Weakness劣势,Opportunities机会,Threaten威胁)。
郭米亚一直配合得很好,开始是想要说服自己,后来是很想演一场好戏。
但,一颗心渐渐开始冰冷。
郭米亚的生日要到了,郭米亚邀请了大律师来家里吃属于二人世界的烛光晚餐。
昏暗的烛光下,郭米亚一脸云里雾里,沉醉不知归路,真希望这场梦可以一直不醒。
晚餐毕,郭米亚带律师参观书房,律师一眼看到了郭米亚书桌上七七八八摆放的照片。
“你父亲是法院的?”律师睁大了眼睛。
“是的啊,我父亲是K城法院院长。”郭米亚漫不经心地说。
律师张大的嘴合上又张开,张开又合上,最后还是合上了。
早知如此,一定加倍努力了,必要时会死追的,他这样想。
可是,晚了。
那一刻,郭米亚想起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桥段。
于是,送客。
GOODBYE ,BYE FOREVER。
他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因为他的精于算计、不愿付出。
故事到此落幕。
安然叹口气,爱恨情仇,苦海真是无边,她安慰好友:“他们的修行都不够,没有一双慧眼,根本不能懂得你的好。”
“我只是失望,是哀莫大于心死。”说这话的时候,郭米亚眼泪汩汩流下,滑入她丰厚的头发里。
她真是心累了。
原来每个人都是困兽,所得非所愿,所愿永远在天边。
多么可笑,多么可怜的人类,柳安然想。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线在一点点暗下来,整个屋子都罩在这片柔和的光晕里。
郭米亚大概是想累了,躺在沙发上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各人有各人的难,谁也救不了谁。
至多是,给出一点点安慰。
安然看看手表,快要8点了,擦擦额头的汗水,停顿间才发现,已经累得腰酸背痛。
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靠了墙,不想动了,昏暗中,点上了一支烟。
那时那刻,她看着满身污渍的自己,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曾经有人对她说,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淑女。
淑女淑女,有淑女的形,但没有淑女的命。
不是在温室中成长起来的人哪里有资格做淑女。
劳动是舒服的,流尽了汗,泪就少了。
猛然间,幻觉又起,那双眼睛又自门边闪过。
她紧闭双眼,甩掉幻觉。
趁郭米亚醒来前,还是忍不住想要痛痛快快地落一场泪。
9
“安然私房菜”终于开业了。
这年头,经济不景气,开业第一个月,经营惨淡,败下阵来。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安然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决定钻研菜谱。
于是,她买了大堆的营养菜谱放在店里研究,一心一意,三天三夜,无眠无休。
后来,她索性在店的后半部开辟出一间卧室,住在里面了。
一段时间后,她竟然能背出各类食材的属性和用途,俨然一个当代“大长今”。
做什么都肯出死力,绝不留余地,她的丈夫都忍不住这样说。
过一段时间,丈夫罗云声来看她,一进门,情不自禁发问:“这位大妈从哪里来?”
她不好意思笑笑,一照镜子,也微微吃惊,头发疯长了几寸,眼窝边黑黑一片,身上突然多出了10多斤肉,臃肿如中年妇人。
什么事情都得付出代价。
她已经成功研制出了好菜谱。
很快地,生意变得红火,雇了年轻漂亮女孩来做服务员,妈妈也来帮忙看店,小生意俨然成型。
郭米亚来看柳安然,大吃一惊,不是因为她一手创下的业,而是她这个人的形。
“呀呀,一个才三十岁的人,已经是老板娘了,对自己怎么这么不上心。”
说这话的时候,郭米亚着香奈儿套装,穿七厘米高跟鞋,一头卷曲的长发瀑布似的垂下来,妆容精致如封面模特。
柳安然站在她对面,这种极端的反差也让她自惭形秽,讪讪地笑了。
“又胖又老又邋遢。”她老实不客气地评价自己。
与此同时,她的羞愧心升腾了起来,曾几何时,她自己是那么的讨厌这样的人。
于是,她决定收拾一下自己,邀郭米亚去逛街,做头发。
“你的钱,年底应该能还一部分了。”做头发的时候,她默默地说。
“不急的,不急的。”好友回应她。
“你不急,我急。”她缓缓说。
是啊,欠郭米亚一生一世就够了,几生几世就太不吉利了。
“我相信你,你总有办法活过来的。”郭米亚一边摆弄好友的头发一边说,她这个好友不幸而又幸运,壮烈而又充满惊喜,每一次都能绝处逢生,化险为夷,让她感到同情又佩服。
安然沉默领受好友的赞美,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不然怎样?又死不了的,死不了就得想办法活下去。
人人都赞美他人峰回路转,岂不知道那是人的天然适应性所致。
餐厅的生意越来越好,安然的整个心情也明快起来,但还是不敢踌躇满志,像上次一样,害怕闷头一棒。
但真是心里欢喜,是自己用血汗拼来的事业,不是职业。
她一切的所有,全靠自己的双手挣来,没有人能拿走,这一次,她真的成功了。
这是真正地让她感觉欣慰的地方。
一年前,她以为自己已经走到了所有路的尽头,不想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活过来的感觉真好。
黄昏时分,安然坐在店里喝一杯温热的咖啡,看着大街上明明灭灭的灯火和人来人往,内心的感触平静而壮烈。
奇怪,为什么早早地就没有想到要开一家餐馆?否则,早成功了吧。
早些年,她舍不得一分一秒的时间,一直在拼,拼掉了所有的青春,为的是改变命运,即使改变不了命运,起码改变生活状况也是好的,但是仍然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累得身心困顿,却两手空空,什么也看不见。
可见,力气不在于使了多少,而在于你是否使对了地方。
弟弟的脸渐渐丰腴起来,安然真正地开心,看见弟弟就乐得合不拢嘴,疼爱得有如心头宝。
罗云声说得对,她待弟弟真的有如母亲待自己的儿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弟弟,总有心疼的感觉,一心希望他能健康长大成人,不需要出人头地,不需要鹤立鸡群,只求他能快乐平安。
她想到身边的亲人,突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太过冷落罗云声。那一件事情虽然让她灰心,之后的冷淡却是因为感觉没有意思。
但人生本来也是,要什么鬼意思。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情愉悦就是好的,何必彼此为难?何况是同床共枕的夫君。她这样想。
于是,这一天,她早早回家,做一顿烛光晚餐给丈夫,一边煮饭一边想象着丈夫惊喜的表情,心情好得哼起了歌。
不曾料到,罗云声那晚加班,饭菜热了又热,她坐在昏黄的光线里等他回来。
她并不着急,反倒是,那一刻,家的感觉又回来了,就这样等下去吧,天涯海角海枯石烂地等下去吧。
至少目标清晰,至少一定会有结果。
将近晚上9点,罗云声回来了。
安然乖巧地迎上去,决定要从此扮演一个贤良淑德的妻,拿外套,递拖鞋,端来新鲜的柠檬汁。
罗云声扫一眼餐桌上的美食,眼里闪过一丝惊异,但却不是惊喜。
咦?为什么呢?安然纳闷。
虽说生活总是出人意料,至少,这出小剧她能导演好吧?
她的表情温柔而夸张,将罗云声推入席位,让桌上的美食依次露脸,就像青楼的老板娘让她手下的女子一一见客,想到这个比喻,她竟然有点暗暗发笑。
不想,丈夫只是三个字就打发了她:“谢谢你。”
可是,她要的不是这些,她要的是看见他真正高兴。
他却出乎意料地长长叹气。
发生了什么?罗云声很少会把外面的情绪带入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
“有事?”安然的一颗心开始往下沉。
“哎……该怎么开口好呢?”罗云声一脸倦容。
“第三者插足?”安然试图缓和气氛,“没关系,领回家给你做小。”
他对她的玩笑毫不领情。
她开始意识到,一定是个大问题。
她给他盛饭:“不管怎样,先吃饭。”
一个小时候后,她已经了解到了事情的原委。
在K城的保健品市场上,两家公司分庭抗礼,一家是星光,一家是银盾,都是国家控股的企业。罗云声是星光的公关部总监。
两家公司明争暗斗多年,你死我活。
前些年,星光稍稍占了上风,但一年多前,银盾利用新的产品开始后来居上。
星光的高层面对日益下滑的销售数字,绞尽脑汁,用尽浑身解数。
最终,他们采用了不光明的下策。
星光的管理层决定利用网络在暗地里损伤对方软实力:品牌。
在无数次密会后,他们制定了详细的公关方案,并且找了网上的口水公司来炒作新闻。
炒作的点是银盾的新产品内含有对人体有害的物质。
六个月后,银盾的产品销量直线下降,星光再次夺得头筹。
可是,星光的管理层万万想不到的是,他们的敌手早已察觉事有蹊跷,开始在暗地里行动。
而且,星光的人怎么都想不到,这件事情竟然连警方也参与其中。
警方在进行了三个月的暗地调查后,将矛头对准了星光,真相开始慢慢浮出水面。
眼看事情已经没有办法遮掩,星光K城分部人人自危,最终将责任推到了公关部的头上,那些联合策划了此次事件的人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记忆,他们突然成为了受害者,和警方站到了一条线上。“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面面相觑道。
所有的矛头现在对准了公关部总监罗云声。
罗云声已经百口难辩。
如果证据确凿,罗云声面对的将是法律的惩罚。
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罗云声双手掩面,坐在沙发里,头再也抬不起来了。
“你一定觉得自己的老公很没用,很蠢吧?”他颓丧地说。
“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糟糕,你先冷静。”安然安慰他,吁出一口气。
“听说银盾已经自那些口水公司拿到了确凿证据。”
“会不会是他们虚晃一招?”安然转动大脑,“事情还没有到最坏,也许还有转机。”
不想,疲弱的罗云声扶在沙发上,哭了。
他双肩颤抖如一片风中的落叶,柳安然见此情景,无法不动容,她走过去扶住他,想给他一点安慰和力量,竟然想不起一句安慰的话。
10
周日的早上,法院的传票来了,罗云声被告商业欺诈。
安然开门,接过传票,转过头来时,看到罗云声牙关打战,脸如一片白纸。终于,颓然倒地。
安然镇定如常,脑子飞快运转。
最坏最坏的生老病死贫都经历过,从此,一切即能冷静面对。
安然跪地扶丈夫。
“无论如何,我一直会站在你身边。”她想尽全力给他力量和勇气。
猛然间,罗云声一把抱住她的腰,大声嚷叫:“安然,救我,我不能坐牢,我不想坐牢,我了解过了,非法手段商业诈骗要坐三年的牢,我坐了牢,我以后就完了,真的完了。”顿时,他声泪俱下,完全落形。
安然用力抱紧他,似乎想要输一点新生的力量给他,她安慰他:“不会的,一个人哪里能那么容易就完?”
“安然,你一定要帮我,救救我。”罗云声死死地抓着安然双肩。
安然被抓得生疼,动弹不得。
怎么救呢?她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平凡女子。
他真是情急心智也乱了,安然想,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可怜他。
“我会的,我永远都站在你身边,即使坐牢,我也会等你,家人我会照料,三年一晃而过。”她信誓旦旦地说。
“我要的不是这些,”罗云声猛然抬头看安然,用力抓着她,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银盾委托的公关公司是夏氏,夏氏公司的公关部总监和钟子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是问题唯一有出口的地方。安然,你要帮帮我。”
五雷轰顶,柳安然顿时眼前金星乱冒。
“钟子山”这三个字一入耳,她整个人立刻呆掉。
“哪个钟子山?”安然莫名其妙问一句。
“你的前男友,就是你的前男友!”
安然大吃一惊,定睛看住罗云声,这一看,看出了大问题:此时此刻,罗云声潦倒万分,落魄脱形,在困难面前,男子气概尽失,人也变得百无禁忌,分明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柳安然不是不失望的。
他继续苦苦哀求:“你去求他,他负过你,一定会答应你的,好不好?”
“啊……怎么可能?”安然喃喃道。
“是真的,安然,”情急之下,罗云声欠起身来,居然跪在了安然面前,双手紧紧地拽着她的衣襟,“千真万确,千真万确,不信,你去问郭米亚,她也知道的,我们一直瞒着你。”
安然愕然,站立起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片刻功夫,她看见了几种真相,每一种都那么具有杀伤力。
“安然,求求你,你去向钟子山求情,他那么爱你,又负了你,一定会帮忙的。”罗云声声泪俱下。
但安然的感触则是另一回事。
钟子山回来了?
她曾经以为,再见到他,会问他一万一千个为什么,然后一把火同归于尽。可是,现在想的是,各自生活,从此山水不相逢。
原来,她已经过了那个坎。
可是可是,他曾经是她的天啊!
二十一岁那一年,第一次接到钟子山的约会邀请,幸福得整个人像糖一样融化掉,以为自己是灰姑娘,受到了命运的眷顾,遇见了王子。
之后,过了那么一段恍恍惚惚、迷迷瞪瞪的甜蜜日子。
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竟然可以那么深,爱得连自己都整个忘记,好可怕的事情。
二十二岁毕业,她开始工作养活一家老小,而他则继续升学读研究生,虽然走了不同的路,但他们仍然是彼此眼中的宝。
二十四岁,钟子山开始工作,进了本城最好的外企广告公司,互相支撑着走过了最初的不适应,雨过天晴,开始各自打拼。
又过两年,他的才华渐渐得到了认可,而柳安然也在电视台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可是,他们忙得没有时间再相处。
二十七岁这一年,是最不堪回首的一年。
安然要结婚,钟子山认为时间过早。安然大怒,年轻气盛,强弩弯弓,自桌上拿起水果刀说,要么结婚,要么看着我死。钟子山却自口袋掏出刀片,先下手为强,说,我怎么舍得让你死。鲜红的血顿时汩汩流出,安然大骇,慌忙中召唤救护车。
那个晚上,在医院,钟子山昏迷中一遍遍地唤柳安然:安然,我爱你,安然,我爱你。
柳安然趴在他身边,十指相扣,泪如雨注,想的是:为什么,为什么爱我却不肯和我厮守?那你又凭什么来爱我?
然后,他逃跑了,自医院,再也没有回来。
安然找遍了K 城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方水,失魂落魄,几近崩溃,幻觉叠生。
她在阳台上枯坐了七天七夜,不眠不食,渴望他像每一次一样,突然出现在街角,扬起手来向她挥手,喊一句:我的妞,快快下来。
可是,他像蒸汽一样,从此人间蒸发掉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穷尽理智的极限也不能明白。
这个人曾经为了帮她交学费,一个假期兼两份工;为了她能喝到可口的咖啡,半夜爬起来去24小时便利店;她一个小感冒,他可以立刻买一张机票飞回来,要她怎么能相信他不想和她长相厮守?
为什么一个解释都没有,就逃走了。
之后,她开始了一生中最初的等待。那么漫长,那么盲目,那么固执,那么莫名其妙。
二十八岁,所有人都在劝,不要等了,那个人不回来了。安然只是沉默。
二十九岁,所有人想尽各种办法劝,不要等了,那个人不可能回来了。安然仍然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