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噩梦开始
下午三点半钟。
天空下着疾雨。
校门口，一群接孩子的人挤在一起，互相抱怨着，用手撸雨衣边沿的雨水，连着鼻涕一起甩到，好像亘古以来就立在校门口的老槐树上。
汽车的喇叭像被踏了尾巴的老猫似地，呜呜乱叫，车上坐着一些自认为自己很忙，总有一大堆正经事儿要干的人。
但也有一些欢快的人，无论刮风下雨，都摆出一张笑脸——我是说，这种人再穷，即使穿的衣服再破，也总是摆出一张笑脸。
伊蒂叹了口气，她很希望这其中的一张笑脸，属于自己。
也很希望，众多雨伞下有一双手，能握着自己冰冷的麻木的小手。
她走得非常慢，带着不情愿又无聊的心情，踏着街边的水洼。
她希望能把水洼里那个灰色的小影子踩出来，能让自己有一个伙伴。
“嗨！顺路。”伊蒂背后鲁莽又不失礼貌地搭上一双大手，身后的男孩儿冲上来，送给她一个微笑。
“没人——接你？”男孩儿马上尴尬地笑了笑，“我是说，他们很忙，没时间来接你？”
伊蒂扑闪着同样有些发灰的大眼睛，算是回答。
男孩儿名叫奥多，与伊蒂一个班级，性格谈不上光明，但也不阴暗，很有自己的主意。
他一声不吱地跟着伊蒂，注视着伊蒂有些苍白的小脸，和可怜巴巴的弱小身躯。
伊蒂与奥多一样，都只有十二岁。
可奥多比伊蒂高一头还多。
所以，伊蒂每一次与奥多在一起走路的时候，既矛盾地感到，他有一种压迫感，也有一种温馨。
尤其是——当一些女生嫉妒奥多保护伊蒂的时候。
奥多本来不打算说话，一直护送伊蒂到家。
可他发现，伊蒂的脸上，除了每天不变的阴霾之外，多了一丝恐慌和无助。
她的灰色的大眼睛飞快地闪烁着，好像要抓住点儿什么，将自己暴露在风雨之中的身体，隐藏起来，躲避某一个危险临近。
却又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就好像是一只雨中的小蚂蚁，只能听天由命——
“今天的数学工式，很难！”奥多侧歪着脑袋说，并不打算先问出心中的疑问，只更加仔细地揣测，伊蒂脸上的表情。
伊蒂完全沉寂在某一个梦魇中了，盯着脚下飞逝的水洼的眼睛里，放射出一个个惊恐的孢子，嘴唇越来越苍白。
“伊蒂？”奥多轻轻地碰了一下伊蒂。
伊蒂像一头受惊的小鹿，猛然一惊，抬起头来，眼睛中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泪珠。
但她马上像自尊心受到伤害似地，气愤地将头侧向一边。
眼睛里，依旧放射着无助的光。
“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奥多着急地说，“你原来——可不这样儿，发生了什么？”
伊蒂默声朝前走了两步。
但她马上回转身，急促又虚弱地说，“我想，只是我太没用的缘故。”
“发生了什么？”
“我很怕——”
“你应该把你心中的想法儿，都告诉我。”奥多认真地说，眼神中多了一份担心。
“最近，我总在做一个可怕的梦。”伊蒂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咕哝道。
她的脸颊，因为吐露出某一件痛苦的事情，而忽然轻松了许多。
奥多耸耸肩，做了个十分无聊的手势，但他马上带着真诚地安慰道，“那只是个梦！”
“如果你只想跟我说这个，”伊蒂用气愤的声音，说道，“我不想再听。”
奥多依旧一脸灿烂的笑，“让我猜一猜——嗯，你的祖母一定回家了？”
“是的。”
“你这几天，一直是独自一人睡在你的卧室里。包括那一整栋房子？”
“是。”
“那栋房子阴森森的，即使里面塞满了床，床上躺满了人，我都觉得可怕。”
“可我并不是因为，那一栋房子而害怕。”
“你是因为，独自一人呆在那栋房子里而害怕。”
“不！”伊蒂的脸胀得通红，肩膀抽动着。
“是的！你是因为那一个噩梦。”
伊蒂默不作声，朝前走着，奥多跟在她身后。
有好一会儿，两个人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可我想……你还是因为那一栋房子而害怕，做了噩梦。”奥多终于又开口说道，语气格外小心。
“即使我因为那栋房子而害怕，也不是全部。”伊蒂飞快地说，“祖母今天早晨才回乡下去照顾祖父，可这个噩梦，我已经连续做了四天了。”
“能告诉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梦吗？”
“也许那是半梦半醒之间。”
奥多露出宽容的微笑，“好吧，就是半梦半醒之间。那是什么梦？”
“我听到一个声音警告我，让我去阻止一桩凶杀案。”伊蒂谨慎地说。
可她还没有说完，奥多就笑了，捧腹大笑。
伊蒂还没等他笑完，几步向前跑去。
她生气到极点的时候，总喜欢这样儿。
奥多赶快闭上嘴，强忍着嘴角里溜出的颤音，喊道，“伊蒂，我只是笑你还像一个小孩子。这样的梦，有谁会相信呢？我是说，你不仅十二岁，还只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孩儿，有谁会让你去阻止一桩凶杀案。即使这是真实的，你又怎么阻止？”
奥多又补充说，“你根本办不到！”
伊蒂脸上的僵硬表情，渐渐松释下来，“是啊，我什么也办不到。”
她的不自信的忧虑烦乱的情绪，又充堵在胸腔里，完全想起了自己既是一个没有什么优点，又没有什么脾气，还整天有许多心事的人。
自己的妈妈每周只能来看自己一次，脸上还总是那么忧愁，好像装满了全世界的不幸。
自己虽然跟爸爸生活在一起，可是——但愿自己没有跟他在一起生活。
在学校里，自己完全是一个胆小鬼，因为妈妈不在身边而自卑，因为爸爸在身边而更自卑。
可这些话，伊蒂心中喊道，“绝不能跟任何人说！”
她抬起头，望了奥多一眼。
奥多的爸爸妈妈，也不在他的身边。
可是他却很轻松快乐。他有自己的娱乐，有自己的主见，无论跟谁，都十分融洽。
更重要的是，他的拳头，可不听任何人的指挥。
所有人都说奥多是一个坏孩子，可伊蒂认为，世界上可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他敢作敢当，坚强勇敢，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
伊蒂的思绪，随着天上的绵雨，渐渐地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只有一双越来越迷茫的眼睛，在有些暗淡的雨天里闪烁。
直到奥多轻轻地，捅了捅她的胳膊。
“在想什么？”奥多问道。
“没什么！”伊蒂回过神来，马上喊道。
两个人继续沿着大路两旁的树阴底下行走，不时因为一场疾风，树叶上的雨点儿像冰雹似地投下来。
奥多将伊蒂送到家门口，又耐心地安慰她许多遍。但实在问不出来，伊蒂脸上的忧郁是为了什么，就转身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了。
伊蒂叹了口气，抬着沉重的脚步，踏到了家门口。
2古林惊魂
这是一栋古老，但不破旧的宅子。
宅子四圈被厚厚的石墙包裹起来，黑色的铁大门上，有一个小门洞。
走出大门，要行走五百米的距离，才能走到通向市中心大街的公路上。
如果说这是一座老宅子，不如说，它是一座被大家抛弃了几个世纪的公园。
在石墙内部，隐藏着一个拥有十亩地的宅基地。
其中，只有五百平米的土地，被一栋黑幽幽的老宅子覆盖。其余的部分，都是成片成林的，老得有点儿可怕的古树。
伊蒂每天都要早起一个小时，早睡一个小时。
因为她得步行穿过大宅子，再顺着宅外的小路，走到公路上的公车站。然后，才能顺利地向学校赶去。
关于这座宅子的来历，伊蒂只知道，她是外婆继承一个远房亲戚，又由妈妈继承下来的。
可是，伊蒂不知道，为什么妈妈搬出去住了。
而只有爸爸独霸这一份产业。
祖母是一个很善良的老人，她拿爸爸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任由着他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伊蒂深吸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小门洞，钻进了院子里。
古树的有些焦干的叶子被雨水一打，又都活了过来，像一个个沉睡了千年的魔鬼，疯狂地挣脱古树干枯的枝干，似乎要向伊蒂扑过来。
古树丛里的野草，丛丛团团地前扑后仰，一会儿白花花的一片，一会儿黑黢黢的一壑，一个疾风驶过来，就发出野兽嚎叫似的怪音。
伊蒂虽然对这些孤寂诡异的场景，早已习惯了，可是今天，尤其是祖母不在家，她还是非常害怕。
她有些后悔，没有邀请奥多走进房子里喝一杯饮料。
那样，她就可以轻松地穿过这些树丛，躲进房子里。
至少在奥多走后，她可以把自己藏在卧室里，而不用像现在这么害怕了。
伊蒂尽量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深吸了口气，飞快地向五六百米深处的老宅子奔去。
在跑了两百多米的时候，眼前的古树更高更密了。
在这些古老神秘的林子里，有祖母种的一片西红柿。伊蒂看到一片暗红色的，挂着水珠的西红柿，就跑了过去，准备摘几个吃。
可她突然感觉到，好像有一个人在跟踪自己。身后的草丛中，响起一片尖锐的，刺耳的响动。
伊蒂尖叫一声，回过头。
一团橙红色的光，像一道闪电似地一闪而过。
紧接着，有一个黑色的影子，摇摇晃晃地钻进了几棵古树丛中。
伊蒂顾不得摘西红柿，尖叫着，慌不择路地朝老宅子的方向飞跑。
她又惊又怕，几乎感到自己，快要像羽毛似地飘了起来——
“伊蒂？”
伊蒂眼前电闪雷鸣，雨忽然大了起来，她只听到雨衣外层被雨滴砸得劈啪作响。
在雨滴与狂风的杂乱响动中，好像有人在叫她。
“伊蒂？”
这个声音，似乎透过一条十分老旧的电话线，在她四周蔓延。
树上，地上，四处白花花的一片。风一会儿像个百病在身的老妇人，轻轻地泣着，一会儿又像个患了痨病的老头儿，发出沙哑含糊的咳嗽。
伊蒂感到自己，被无数个幽灵包裹着。她知道，整座宅院里，除了自己以外，不应该有别人。
爸爸这时候，是不会回家的。
妈妈也不会在今天，出现在老宅子。
她感到浑身湿透了，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顾不得包书被跑丢了，一只鞋子甩进了草丛中。
正在她没命地跑着，没命地逃着，忽然感到自己撞到了一个硬绑绑的物体上。
伊蒂差一点儿就撞倒了，但有一只大手，及时地抓住了她。
“救命！”伊蒂沙哑着嗓子嚎叫着，想拼命挣脱这只大手。
“伊蒂？”
眼前像一堵墙似的人，说话了。
伊蒂不敢抬头，甚至不敢瞧一眼，挡在她面前的“幽灵”。
这个“幽灵”长得虎背熊腰，他的大手握着伊蒂冰冷的小手，就像是一个小火炉似地。
但伊蒂可不觉得这只手温暖，反倒觉得，它比地狱里的鬼脸还要可怕。
这会是谁？
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老宅子里？
会是一个幽灵吗？
是刚才的黑影子？
越想，伊蒂越怕，她感到脑袋在一瞬间，像气球似地膨胀起来。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是因为恐惧而浑身颤抖，还是突然发起了高烧。
另一只大手，抓住伊蒂的下巴，将她挂满泪珠的脸颊扳了起来。
伊蒂恐慌地盯着，这张大脸。
它毛绒绒的，就好像是一只没有褪干净毛的黑猩猩。
脸上的眼眶是四方形的，里面有一对尖锐，又有些空洞洞的大眼睛，好像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
他的嘴很大，但嘴唇却非常薄，里面的牙齿像一个大瓷盘似地半龇出嘴外，让人觉得，拥有这张嘴的人，可不怎么精明。
长着这张大脸的人，同样也拥有一个壮硕的身躯。看起来又蠢又笨，比木桩灵活不了多少。
他正在用好奇的眼光，盯着伊蒂。
伊蒂的脸因为不敢喘息，而由紫红色变得越来越白，她几乎要被吓昏过去了。
也许，这就是眼前的人目光中，为什么好奇的原因。
“你是伊蒂？”他粗生粗气地喊道，边摇晃着伊蒂的胳膊。
伊蒂除了点头，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像钉子似地钉在了眼前的大高个儿身上。
“上小学……”大高个儿嗑嗑巴巴半天，又冲伊蒂喊道，“几年级？”
“六年级。”伊蒂用蚊蚋似地声音，回答道。
她感觉到，如果不马上回答这个大高个儿的问话，他很可能会像碾蚂蚁一样捏死自己。
“嗯！找的就是你。”
大高个儿一笑，差点儿将满嘴的牙都龇出嘴外。不由伊蒂说点儿什么，就像拎小鸡似地拖着她，朝老宅子的方向走。
这时候，伊蒂才意识到，如果自己再不反抗，也许就没有机会再挣取活命的机会了。
她带着乞求和愤怒，喊道，“不！我不去！”
“你不去那，你想去哪儿？”大高个儿不耐烦地吼叫道，将伊蒂的胳膊攥得更死了。
“不！松开我。”伊蒂徒劳地挣扎着。
“到了地方，我自然会松开你。”大高个儿粗鲁地抻了抻伊蒂的胳膊。
能看得出，他并不是有意想弄疼伊蒂。
可伊蒂差一点儿被甩晕过去。
她不敢再说话了，满脸都是绝望的泪水，被大高个儿拎着，向老宅子的方向疾走。
大高个儿开始吹起口哨。
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伊蒂突然不那么害怕了，开始思考起来。
这个大高个儿是谁？
他为什么在老宅子里？
而且，刚才那个黑影不像是他。
他穿着灰色的大雨衣，可刚才的黑影，明明穿着黑色的雨衣。而且，脑袋也是被遮住的。
与他相比，刚才那一个黑影，更像是幽灵——
可老宅里，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个大高个儿呢？
伊蒂琢磨着，他是一个强盗吗？想要害死自己？
可自己什么也没有啊！
如果他是强盗，可以尽可能地去老宅子里翻捡东西。伊蒂知道，那里面值钱的东西，可真是少得可怜。
而且——伊蒂的胸腔里，突然轻松了不少——这个大高个儿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呢？
她抬起不断被雨水冲刷的脸，继续看向大高个儿。
大高个儿一脸的轻松，甚至可以用无忧无虑的惬意来形容。
他的口哨吹得棒极了。
伊蒂想，如果一个人心中藏着某种心事，或将要干什么坏事，是不会吹出这么轻松，这么好听的口哨的。
大高个儿发现伊蒂正在注视自己。
他嘴里的口哨，一溜烟地钻进了疾风里，两眼直盯着伊蒂。
“你害怕我？”
伊蒂什么也没说，只瞪起两只恐惧和猜测的眼睛，算作回答。
“好吧。我现在就告诉你，免得你以为我是一个多坏的人。”大高个儿露出一脸的微笑。
“我叫森。大家都叫我森，你也叫我森好了。”大高个儿森说，“从今天，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私人保姆。”
伊蒂的眼睛，张得不能再大。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发出轻轻地询问，“你是我的保姆？”
“是的。虽然我不懂，这是头儿怎么安排的。”森说，“但他就是让我做你的保姆。”
“为什么？”伊蒂飞快地问道，“你的头儿又是谁——可我爸爸……也许根本就没钱请保姆。而且，也不应该请——我是说，你应该去干挣钱更多的工作。”
“我的工资是不少。”森说。
两个人的脚步慢了下来，森松开了伊蒂，舒了口气。
他又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干这份工作。说真的，刚才我还为这份工作而十分气愤呢——居然要我看管一个小孩子！”
伊蒂最讨厌有谁叫她小孩子，眼睛里，不禁露出怒色。
“别见怪！我就是这张嘴。”森马上喊道，“但我觉得你真是可怜。我对弱小者，总是抱有很强的同情心。所以，现在我要做你的私人保姆。”
“能告诉我，是谁让你这么做的吗？”伊蒂小心翼翼地问道，心里已经开始琢磨，该怎么“辞掉”这个大高个儿。
“啊！事情是这样的。”森边绕过脚下一团带刺的野草，边说道，“你的爸爸将这座老宅子，租给了一个很有钱的商人，在这修建一个娱乐城。只允许有钱人来的那一种。但你爸爸的要求是，必须让你一直生活在老宅子里。无论我们怎么要求让你出去，都不行。头儿怕你受到谁的伤害，只好让我来保护你。要知道，我原来是他的保镖，专跟一些——”森挥了挥拳头，“打交道！”
他又看向伊蒂，“我说的，你明白了吗？”
“是的，我都明白了。可你们怎么租到这栋房子的？”伊蒂说，“要知道，这几乎是谁都办不到的事情。这座公园式的大宅子，是一个文物遗址，无论谁——都是很困难的。我爸爸犯了错误。”
“这都是在私下里进行的。”森马上警惕地看了伊蒂一眼，“我想你不会出卖你的爸爸，让他去坐牢！”
伊蒂吓得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从来没有认为过，事情会有这么严重。
“可是，这应该是不允许租给任何人的。”
“是的。但你的爸爸欠了很多钱，我想，”森左右看了看，轻轻地咳了一声，“你应该知道他的缺点吧？”
伊蒂重重地吐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