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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畸形的婚姻(2)

“包办婚姻?都什么时候了还包办哩?”“是啊,我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婚姻的牺牲品。我妻子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是小时结拜姊妹。俩人结婚以后,我母亲怀我时,南瓜的母亲也怀了孕。俩人见了面就指着各自的肚子说,假如是两个男孩就结拜为兄弟,是女孩就结拜为姐妹,要是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妻。”“是这样啊!真是天下啥事都有。她怎么叫南瓜?女孩儿怎么起这样一个名字?”“是啊,这个名字恐怕也是空前绝后的。听我母亲说,是生她的时候,她的父亲正好抱着一个南瓜从外边进来。

也是几年了才有孩子,怕再有不测,就起了这个难听的乳名。南瓜五岁时,她的母亲难产去世了,就跟了我们,在我家一直长大。”“为什么没有好好上学?”“她不上。她的智力有问题,上课听不懂。老师讲课时,她一直脸朝后坐。老师批评她狠了,就不往学校去,我母亲怎么撵都不去。这个婚姻我们门口人都知道,有人叫她童养媳。小时我不懂,还和她在一起玩,长大了,我看她早晚是两筒鼻涕,光知道吃,就对我母亲说我不和她好。我妈说,长大了就好了。”

接着我给林玉珠讲了在大学时和徐梦茹的恋爱。我给林玉珠讲:“在大学时,我曾爱上过一个女同学,她叫徐梦茹。因为她,我舍弃了我喜爱的音乐专业,转到了她在的文学系……”方达成的话再次令我吃惊,到这时我才知道他当初调到我们系的真正原因。

我心里抽了一口凉气,想不到方达成有这么深的心计。“方达成,你这个家伙可真厉害,连我都叫你给懵住了。人们说贼不打三年自招,你一下子懵了我二十年。”方达成苦涩地笑了笑,说:“不是懵你老兄,我真是担心我的学业,当时有那么多的同学都因为谈恋爱被开除了。”

“为什么一定要到文学系,就是谈恋爱不在一个系不是也照样?”林玉珠问我。“徐梦茹不同意。她说艺术系里那么多小妖精,不定哪一天就把我的魂给勾走了。说要和她好,就必须到她的系来,要不然就吹。”“艺术系有那么多漂亮的女生,为什么非要和徐梦茹谈。你们是怎么好上的?”“早上我到湖边去练琴,她在那儿看书。我看上了她看书的姿势。她坐靠在湖边的一棵柳树上,洁白的裙子散落在草坪上,一件湖绿色的上衣,一双平底的平绒鞋,两条短短的辫子搭在背上,既优雅又娴静,人也显得稳重大方。她每天早上到那里看书,我每天去那儿练琴,久而久之,我们就相爱了。后来我到了文学系时,我们都像个地下工作者,那样地渴求接近对方,却死死地守着自己,不敢走到一块,还得装着去应付来自四面八方的求爱。我太珍惜我的学业,我上学实在太不容易了。”我对林玉珠说:“徐梦茹为了我,舍弃了到上海工作的机会,跟着我来到了K市,分到了一所学校教书。我对我母亲讲了这个事,要和她结婚,她却不同意。说要这样就对不住死去的姐姐。

我就和我母亲呕气,不回家。我母亲找到我工作的宣传部,见了我头就往墙上撞。说要不和徐梦茹分手,就撞死在我面前。我看到母亲这个样子,心软了,就答应了她。”“你答应了你母亲?真的和徐梦茹分了手?”林玉珠瞪大了眼睛问我。

“是的。我母亲太难了。在有我之前,我母亲生过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从小夭折了。到了我这里,父母亲生怕我再有个三长两短,给我起了个名字叫金锁,要锁住我。我十分心疼我母亲,母亲对我太好了。十几岁了晚上还要和母亲钻一个被窝,还得噙着她的奶才能睡着。母亲的全部心思都在我身上,她是为我而活的。家中好吃的好穿的都是我的。母亲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却总要把我打扮得齐齐楚楚。六零年大饥荒时,母亲半夜起来趁着月亮到地里去捡麦子,回来连夜搓搓煮熟,先嚼碎了,像老鸟哺雏似的嘴对嘴喂给我,自己却一点儿也不舍得吃。我们门口的小伙伴们一个个都饿成了柴火棍,有的还饿死了,而我却白白胖胖的,他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小地主。

母亲生怕我有个三长两短,从小脑袋后边留着个小辫子,脖子上套着一把长命锁,什么时候都不让取掉。就上大学了,还是让我带着。小时有一次和小伙伴们出去玩,打架时弄丢了。回到家中母亲像丢了魂一样,连夜提着灯笼去找,一直找到后半夜才找到。你想看我的锁吗?”林玉珠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我,我从衣服里面掏出来那把长命锁,从脖子上摘下来,递到林玉珠手里。林玉珠双手接过,在手里仔细地端祥着,摩挲着,爱不释手。说真是珠宝晶莹,黄金灿烂。停了停又打趣地问:“不会是像贾宝玉那样落草时衔来的吧。”

我说:“听母亲说,是从祖上传下来的。也不知多少年了。”林玉珠看着看着眼睛就湿润起来,说:“真是个好母亲啊。”又说:“你一定非常怀念着她老人家。”我说:“是的。”这时,方达成在枕头下面摸着什么,一会儿拿出了那把长命锁来,递到我的手里。说这就是我母亲自小挂在我的脖子上的那把锁。我接住了,看到那是一把铜打的饰物,鸡蛋样大小,表面油光锃亮,正面是“吉祥如意”,背面是“永寿永康”,都是篆文铸成。我看了,心里也一时酸楚起来,体会到了方达成对她母亲的感情。

我继续对林玉珠说:“我生病时,母亲整天整夜不睡觉守着我,泪水不干。在农村我跟人家学拉小提琴时,母亲卖了她结婚时父亲给她的金戒指,给我买了一把琴。从小到大,母亲没有打过我一下。丢了长命锁那么大的事,母亲连吵一声都没有。我是我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我考上学后,母亲逢人就说,俺成考上大学了,俺成考上大学了。家里没有钱,她和我一起拉着那个半大的猪去集上买了给我做学费。走有时候,母亲背着行李去车站送我。临上车时,母亲抱着我哭,好像是诀别。她把自己身上的钱掏出来,又把口袋翻开,把里边的几个五分一分的硬币也塞到我手里。我说妈,你都给了我,你怎么办哩。母亲说在家日日好,出门时时难,妈在家哩还能没有法儿。”

在车子启动的那一刻,隔着玻璃我看到满头白发而又瘦弱的母亲在跟着车跑,边跑边向我招手。那时我暗暗发誓,以后我一定要让母亲吃上最好的,穿上最好的,让她享受到人间最大的幸福。我给林玉珠讲着,想到母亲,就掉了泪。

林玉珠也跟着我悲伤。“在我的一生中,凡是我要的东西,母亲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满足我,我的话就像圣旨,无论多难,母亲都要为我做到。可在我的婚姻上,母亲没有尊重我的意见。她说外边的媳妇不放心,怕对我不好,怕她将来死后虐待我。南瓜是她眼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只有南瓜跟着我才放心。母亲说丑是家中宝,娶媳妇不是放看哩,对你好才是最紧要的。南瓜是母亲送给我的最珍重的却是我最难以接受的礼物,可我还是接受了。”“你应该给你母亲再好好讲讲,不能就那么轻易地和徐梦茹分手。”

“怎会不讲,该讲的都讲了。我对母亲说,我和南瓜没有感情,没有共同语言,就是结了婚也过不好。母亲问我,啥是感情,感情顶吃顶喝,过过都好了。我和你爹成家时连面都没见过,不是也过一辈儿。我给我母亲说,就是我和徐梦茹结婚了,我也会像照顾亲妹妹一样照顾南瓜,一辈子不让她受苦,还说我没法向徐梦茹交待。母亲说你不好意思说我去说。到最后,我给母亲跪下求她,任凭我怎样,她都没有答应。”“哎呀,真是太遗憾了。”林玉珠痛切地说,“那么后来徐梦茹呢?”

“和徐梦茹的分手,我体会到了什么叫作骨肉分离,什么叫作生离死别。我怎么去对她讲这个严酷的现实。当时在我们系我们班,有多少优秀的男同学向徐梦茹求爱,他们有的条件比我要好得多,可都被徐梦茹一一拒绝了。人家爸妈都是上海复旦的大教授,家庭条件十分优越,可她却放弃了回上海工作的机会,舍弃了爹妈舍弃了前途跟着我这个农村出身的穷光蛋来到北方一个不起眼的小城市,那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啊,可我现在要提出和人家分手,我怎么能够做得出来。再说,我也是那样地爱着她,她就是我的心,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大学四年,爱的种子已在我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我们已经成了一个人,现在要把她从我的身上剥开,我怎么能受得了。还有南瓜,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论长相,论文化,论能力,她怎么能和徐梦茹相比。我一想到将和这个女人过一辈子,我的浑身都在颤抖,我就像受到奸污般的痛苦。”那天,我正在上班,母亲在外面叫我。我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就赶快出来接住母亲,把她接我的住室。

她告诉我,她给徐梦茹说过了。我问她说什么了。

她说她对徐梦茹说了我有媳妇了,以后不要来缠我了。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怀疑她说的是假话。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徐梦茹教书的学校,她也从来没有见过徐梦茹,她不可能找到她。母亲对我说,她到徐梦茹教书的一中找到了她,对她讲了。我意识到了那是真的,我的脑子轰的一下,像爆炸一样。我说妈你怎么能这样做呢。要说,我想法自己去说,你怎么能去说呢?她说你没法张口,我就舍着老脸去说吧。下了班,我就往徐梦茹的学校跑,到了那里,谁知她正若无其事地在上课。下了课,我问她,我母亲来找你了?

她说有个老太太说是你的母亲。我说那就是我的母亲,她都跟你说了啥。她笑着说,你母亲说你有媳妇了,有媳妇了,哈哈哈……她可真会开玩笑,她不知道你的媳妇就是我,我就是你的媳妇,难道一个人还能同时有两个媳妇。我傻了眼。我对徐梦茹说你不要相信她,她是胡说的。徐梦茹反问我,相信?有啥相信的?方达成你是不是犯神经了。你赶快走吧,不要耽误了工作。你知道我当时心里是个啥滋味?我感到我就像一个豺狼,是在下口之前对一个羔羊的戏弄。”“后来呢?”林玉珠问。“在那段时间里,我的思想每天都在斗争。我想过瞒着母亲偷偷和徐梦茹把手续办了,造成木已成舟局面,迫使母亲认可。想过和徐梦茹一起把工作调到上海,躲开母亲监督的目光。想过精心策划个法子把南瓜除掉,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地球上消失。想过给母亲拖下去,也许将来会有柳暗花明的机会。最后,我想到过自杀,既然抉择这么困难,干脆放弃这个权力算了,我不再受这份罪了。什么都想了,最后等于什么都没想,现实还是摆在面前。我不回家,母亲就带着南瓜来找我,在我的住室哭得天昏地暗,部长和同事们都来劝我和徐梦茹分手,说我不能活活把母亲气死。那边徐梦茹在嚷嚷着结婚,我真得没辙了。思前想后,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母亲。

我可以没有徐梦茹,但我不能没有母亲。”那年夏天快到暑假时,在一个晚上,我来到了徐梦茹的住室。进到她的住室,她像往常一样给我沏好了茶,端给我,当她又拿着毛巾给我擦汗时,我拒绝了她。她说又没人怕啥,我还是没让她擦。她放下毛巾,就要去拥抱我,我避开了。她埋怨我怎么了,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我对她说,梦茹,我要对你说一件事情,你一定要原谅我。

她笑着说,什么事这样一本正经的。她坐在床边,若无其事地看着我。我说梦茹,咱们分手吧。她说分手就分手,谁老稀罕你。她还以为我在和她开玩笑。我说是真的,咱们不能结婚了。她还是不相信。我就把事情和盘托了出来。

她一直用疑惑而呆滞的目光看着我。她的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她不相信这是事实。这是我最最难受的,她太相信我,太相信我们的婚姻了。在那之前,她在积极准备结婚的东西,她母亲已为她备办好了嫁妆。她甚至想象过我们将来的孩子的名字,男孩叫什么,女孩叫什么。她省下了买化妆品买衣服的钱,准备将来买房子用。她已给同屋的小康商量好了,我们结婚的时候,她就搬出去住。她的满脑子都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是我们将来的小家庭,她怎么能接受这个现实?她痴呆呆地看着我,像不认识我似的。

我叫梦茹梦茹,她没有反应,晃她也不动。我吓坏了,以为她气傻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像半夜遇到恶鬼了一样瞪着眼睛尖叫了几声。继而,就像谁用刺刀剖开了她的胸膛,天崩地裂一般大哭起来。她蜷伏在床上痛哭,浑身颤抖如受到电击,她的泪水像盐酸一样浇在我的心上,我叫她她也不答应。我想徐梦茹你骂我吧,你骂我是陈世美,骂我忘恩负义,骂我是个伪君子。你打我吧,你想怎样打就怎样打,你可以拿起刀来杀我,那样我才好受些。可她不说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地哭。一直到最后,徐梦茹没有埋怨过我一句。

到了暑假的时候,她人整个的变了。她就像秋天经过霜的花木,过去的那个水灵鲜亮艳若桃李一样的徐梦茹不见了,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顶着一头枯草一样的头发,面黄饥瘦,目光呆滞的小妇人。徐梦茹这个时候显示出了她的个性,她没有说一句埋怨我的话,也没有作任何抗争。暑假期间,她回到上海,办好了调动手续,之后,就悄悄地离开了。她走的时候,谁都没有告诉,连我也没有说。我给林玉珠讲到这里,她也像徐梦茹一样嘤嘤哭了起来。女人的心总是相通的,她能体会到徐梦茹当时的心情。她也可能是在为我悲泣,抑或是勾起了自己的伤心事。桌上的饭菜早就凉了,外面的客人已走光了。我们在泪水中度过了那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