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给我一阵难色看后,宾尼当然照办,切下大比目鱼一道大边,请师傅蒸去。你永远想不到西餐厅中蒸出来的东西,绝不比出名的中厨逊色,保持着香港人吃鱼的水平,黏在大条骨刺上,还带一点生。宾尼说既然西餐中吃,奉上筷子。
但是我干脆用手指抓着大鱼头一根一根地吸噬,然后摆在盘子边缘,变成美丽的图案。宾尼摇头赞叹,点头欣赏,还没忘记添一碗热腾腾的白饭,让我浇鱼汁来送酒。
东西太好吃,说了老半天不记得谈酒,Hugo"s有个大酒窖,珍藏甚多。主管刘易斯可以介绍一瓶价钱适中,但又好喝的红酒。要豪华,陈酿数之不清。客人还可以用目前的价格,依爱好订下一批,刘易斯便会专门为他们印制一张私人酒牌,让这个人请来的客人挑选。但这种行为太过招积,不是我爱做的。
甜品中最特别的是蒸奶酪的苏扶丽,依客人胃口加橘子味、士多啤梨味,但也可以按照吩咐,撞以姜汁蒸,一味弄到你舒服为止。
一碟碟的巧克力是奉送的,爱雪糕的人可以吃巧克力皮包的雪糕,装在冒浓烟的干冰碟中上桌。“什么?”宾尼又问,但只有点头答应。
冲进厨房,足足有两千英尺大,里面巧克力架子有如银行保险库,一格一格拉出来,挑了两粒来吃,才肯离去。
伊比利亚火腿
西班牙火腿,为什么是世界最好?有四大因素:一、种。只有伊比利亚半岛的猪,才有那股独特的味道。二、生态环境。只有西班牙南部的草原中,种出来的橡树,用它的果实来喂的猪,才能有那股味道。三、大地生长。只有在那些草原里,牛和猪一样,自由奔放地生长。四、气候。只有在那一小片地区的微气候不冷不热,不湿不燥,才能让火腿长时间风干。
西班牙猪的特点在于四蹄又尖又长,皮和蹄都是黑色,这种猪叫伊比利亚黑猪。整个西班牙生产的火腿,也只有百分之五能叫为伊比利亚火腿。
将伊比利亚火腿切片,肉色由粉红到深红,中间,像大理石的纹一样,夹着白色的脂肪,整块肉都会发亮,这是吃橡实得来的。香味发自脂肪,猪一瘦,就不香了。
我们这次在巴塞罗那,每一顿饭都要叫伊比利亚火腿来吃,它的香味,不是意大利火腿能比的。
被世界上高级餐厅和名厨公认为最好的,是Gran Reserva Joselito。西班牙著名的食评家Rafael Gracia Santos说:“如果十分满分的话,Gran Reserva Joselito应该打九点七五分。”
Joselito这家公司选百分之一百的伊比利亚猪,除了橡实之外,还喂香草。每只腿需时三十六个月才风干,用最纯的海盐人手腌制。工厂里,唯一机动的是窗门,一按钮,开窗闭窗来控制室温,就此而已。
每只腿大概八公斤左右,削皮,即可进食,但最好的状态应该在削皮后,再等一两个小时,让它和室温相近,再片来吃,此刻最香。怎么一个香法?对还没有尝过的人是很难解释的。可以这么形容吧:我们这次在餐厅叫了一客,未上桌前忽然闻到香味,转头,原来是侍者从厨房中拿了出来。
这种伊比利亚火腿比普通猪肉的蛋白质要高出百分之五十来。它的脂肪是“oleic acid”,相等于橄榄油中的“好脂肪”。“好脂肪”会产生HDL,就是所谓的“好胆固醇”了。大家知道胆固醇有好有坏, HDL会消灭“坏胆固醇IDL”,是被医学证明过的。这只火腿,一只八公斤的要卖四百九十五欧罗,等于五千多港币。
我们这次吃下来,发现另一家叫Jabugo Sanchez Romero Carvajal的,也可以和Joselito较量。
Jabugo是伊比利亚火腿的另一个叫法,而 Sanchez Romero Carvajal则是西班牙最古老的一家火腿公司的名字,始创于一八七九年。它也是西班牙最大的,每年要屠宰十万只伊比利亚猪,最高质量属于这家公司养的,血缘来自野猪。
最高的等级盖着 5J。我们在 La Rambles的菜市场 Saint Jose第一档火腿档 reserva iberica购买时,店员切了一块 3J的和 5J的给我们比较,不管是色泽和香味,都是 5J为佳。
所谓J,代表了年份,一般人以为是腌制了五年后来吃的叫 5J,火腿像红酒一样,也是愈老愈醇。
其实,代表年份的J,是指猪只的长成, 5J的由乳猪养了四年半,肉质才是最成熟、最香。养三年的,就比不上了。腌制过程,要经三十六个月。这只火腿,一只七公斤的,卖四百二十五元欧罗。
有些人以为Serrano火腿就是伊比利亚火腿,其实是错的。 Serrano,是山脉地带的意思,这些猪不养于生满橡实的草原,不自由奔放,只是吃谷物长大,最大分别,猪皮是白的。它只需十八个月就能屠宰,一只八公斤半的,只要卖一百四十九欧元,合一千多块港币罢了。但也已经是非常、非常地好吃了。
如果不整只腿买的话,可购入去骨和去皮的,一只腿斩成四件,真空包装,售价就更贵了。也有切成片的,真空包装。我们去了巴塞罗那,回程经巴黎,在高级食品店中找到过价钱已经高过一倍来,怪不得老饕们都向西班牙厂一只一只邮购去。整个欧洲,肉类的输入是没有问题的,寄到香港,则禁止。
吃腻了,可换换胃口,叫一客Chorizo Iberico。这是用伊比利亚猪腌制的香肠,加了大蒜、辣椒和香草,切开后即可进食,不必煮过。
通常,看到颜色深红的火腿,以为必是过时,或者是表面被风干太久。但是真正好的伊比利亚火腿,颜色都是深的。吃法也并不一定是片片,老饕们会将它切成丁丁,骰子般大。不管是片片,或者丁丁,好的火腿,入口即化,天使也要下凡,与你争食。
庞马火腿的诱惑
到意大利,香港人总是去罗马的西班牙石阶,或者前往米兰的拿破仑大道名店购物,甚无文化。文化也不一定是欣赏什么绘画或雕塑,吃也算在里面。离开米兰两小时,就能抵达庞马,应该顺道一游。
欣赏意大利菜,从粉面入门,再下来就是他们的生火腿了。我们经常把生火腿叫为“Parma Ham”,但和只有香槟区产的汽酒能叫香槟一样,庞马产的火腿才能称之为Parma Ham,其他地方的,只叫 Prosciutto罢了。
庞马火腿经过 Consorzio del Prosciutto di Parma的政府协会严格控制,一定要按照古方炮制,检验之后,打上像劳力士的皇冠火印,方能合格。我们在超市中,也要认清此标志购入,才不会受骗。
“怎么这条腿有四个皇冠火印?”我问,“是不是印愈多愈高级?”
我们参观了 Villani这家厂,厂长笑着解释:“完全没这一回事。这条腿做好了,要分成四块真空包装,才打四个印,总之不管你买块大的或小的,都有火印才对。我们还是从头看起吧。”打开仓库,比想象中大得多,分成几层,第一部分是刚从宰场中运来的猪腿。“西班牙黑猪,吃橡树的果实,庞马的也是?”
“不,不。”厂长又笑了,“你知道庞马地区,除了火腿之外,最出名的就是我们的庞马芝士Parmesan Cheese。猪吃的,是做完芝士剩下的渣滓,肉特别肥美,不可以用其它饲料来喂。”好幸福的猪,专吃著名芝士长大!
“有没有分左腿或右腿的?”
“意大利人不懂得分别,左右腿都用上。也许你们中国人吃得出吧?”
“猪要养多大?”
“两年。”他说,“庞马区很大,要在Langhirano这里养的才最好。”
“像不像神户牛那么听音乐?”
厂长笑得差点跌地:“不过,庞马这个地方的人都爱音乐, Verdi和 Toascanini都是庞马人,也许猪也受到感染吧。”
“一只腿,要腌制多久?”
“和养猪的时间一样,也是两年。”他说,“你看到我们仓库的窗吧?又窄又长,是种特色,这是因为要让风吹进来。”
“一年到头都开着?”
“又开又关,厂里一个有经验的老师傅全权负责。”
“一只腿有多重?”
“十二到十四公斤,风干到最后剩下十公斤左右。”厂长打开一个仓柜。嚯,里面至少挂 上千条猪腿。“只用盐来腌。”他说,“用的是最好的海盐,其他香料和防腐剂一概不准碰,否则给火腿协会一发现,几百年的声誉就扫地了。”
过程是先用湿盐搓在皮上,露出肉的部份干盐腌之,放在一到四度的气温中,湿度保持八十度。
“七八个星期后就要拿出来洗,用的是温水。”
“洗后再用盐腌?”
“除了盐,还要用人揉上猪油,叫 Suino。”
“猪油腌肥猪,还倒是第一次听到。”我也笑了。
另一位老师傅出现,打开下一层的仓库,他用一根尖刺,在火腿底部插进去,边插边闻,每只刺了五下。厂长解释:“并不只闻是否够香那么简单。为什么要刺五下?这都是血管的部位,血管中还留着残血的话,火腿就会变坏了。”
学问真大。我问:“庞马人从什么时候学会腌火腿的?”“有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一堆化石,检验后知道骨头里有盐分,那是四千年前的人贮藏的,可能是人类知道这个地区的气候最适宜做火腿吧。”
我们已走到最后的仓库,挂着成千上万的火腿,等待运到全世界去。我已等不及,向厂长大叫:“试吃,试吃!”
“已经准备好了,请便吧。”大厅中摆满由三只火腿片出来银盘,还有另外一只,也切出来给我们比较。厂长说:“这是其他欧洲国家做的火腿,你看,一点都不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庞马的色泽粉红,一阵甘香扑鼻,入口即化,是仙人的食物,最美妙的。试吃火腿吃饱,也一点不口渴。我问:“是不是只适合配蜜瓜和无花果?”
“什么水果都行,只要甜的就是。”
“你认为西班牙的黑猪火腿如何?”
“意大利也另外有种出名的,叫San Daniele,和西班牙火腿很接近,颜色黑一点。”
“哪一种最好吃?”我问。
厂长又露出一排牙:“像女人,怎么比较?有人喜欢肥润的,有人爱枯瘪一点的,两个都是美人,不同而已。”
这时,厂长看到有些女士把庞马火腿上的那层脂肪拉掉,只吃瘦的。厂长偷偷地在我耳边说:“我最反对这种吃法,一定要和肥的一块吃才叫吃庞马火腿。女人要瘦身的话,吃少一点好了,真笨。”
爱上果乐葩
Grappa并没有一个公式的中译名,不像白兰地或威士忌。为了免将稿纸摆横写拉丁字母,我们暂时叫成“果乐葩”吧,直到有另一个更适当的译名出现。
果乐葩是红白餐酒的副产品,榨葡萄后的剩余物资,如葡萄皮、枝梗,甚至果核也用上,酿成一种身价最贱的酒,蒸馏之后强烈无比,最初是农民做来过酒瘾的东西,登不上大雅之堂。
邂逅果乐葩,是年轻时和意大利友人在树下吃四个钟头的午餐,堆积如山的意粉和大鱼大肉之后,红酒已渐失味道。老头子从一个玻璃瓶中倒出一杯透明的液体要我尝尝,一进口简直是燃烧了喉咙,但那股强劲和香味令我毕生难忘,一见钟情地爱上了果乐葩。
后来一上意大利餐厅,即要求果乐葩,不卖此酒的食肆绝对不正宗。在加州的新派健康意大利餐厅,就找不到果乐葩。对于这种忘本的食肆,我感到异常的憎恶,永不涉足。
我把果乐葩叫为“Happy Drinks”(快乐饮品)。和白兰地相同,它是饭后酒,又与东方人喝白兰地一样,我是饭前、饭中、饭后都喝的。
最强的果乐葩有百分之八十六的酒精,空着肚子一喝,人即刻飘飘然,接着的食物特别好吃。一杯又一杯干掉,气氛融洽,语到喃喃时,什么题材都觉得好笑,嘻嘻哈哈一番,所以叫它为快乐饮品。
当然其它烈酒也有这种效果,但是和意大利菜相配的,还是只有果乐葩。吃法国菜从头到尾饮白兰地不是不行,反正老子付钱,要怎么喝是我的事,但法国红酒过于诱人,可以到最后再碰白兰地。意大利红酒好的少,餐厅老板也不在乎你放肆。什么?你喜欢一来就喝果乐葩?好呀,喝吧,喝吧,我也来一杯。
香港有家很正宗的意大利餐厅叫 Da Domenico,海鲜蔬菜都一丝不苟地从罗马运到,那些头已发黑的虾,很不显眼,但一进口,即刻感到一阵又香又浓的味道,像地中海风已经吹到香港,又灌了几口果乐葩。愈喝愈高兴,来一碟用橄榄油和大蒜爆香的小鱿鱼,再喝,不知不觉,一瓶果乐葩已剩半,大乐也。
近这十多二十年,果乐葩再也不是贱酒,它渐渐受到世界老饕的欢迎,最有品味的酒吧也摆上几瓶,像一百年前白兰地和威士忌打进市场一样,果乐葩是当今最流行的烈酒,把伏特加和特奇拉挤到一边去。
从前几块美金一瓶的果乐葩,近来愈卖愈贵,选最好的葡萄,去掉肉,只剩皮来发酵蒸馏,瓶子又设计得美丽,已要卖几百美金一瓶了。
只有在意大利做的,才能叫果乐葩,和香槟、干邑等一样。而只用葡萄皮炮制,才拥有这个名称,整颗葡萄造出来的,叫 Acquavite D"uva。
虽然传统的制法是把枝梗和核也一块发酵,但当今的果乐葩已放弃这些杂物,因为它们的涩味会影响到酒质,所以只用葡萄皮,而且是红葡萄比白葡萄好,将葡萄皮压榨后的物质叫“渣粕”,渣粕的发酵过程中加水,是在欧洲联盟禁止,这是有法律规定的,严格得很。
发酵过的渣粕煮热后就能拿去挤汁后蒸馏,过程和蒸馏白兰地或威士忌一样,一次再一次的,蒸到香醇为止。古老的方法是酿酒者喝了一口,往烈焰喷出,发出熊熊巨火的话,就大功告成,全靠经验。
不像其它佳酿,果乐葩只要储藏在木桶中六个月就可以拿来喝,但也最少放个半年,这也是法律规定。通常用的木桶由捷克的橡木做的,小的可以装两千公斤,大的可装一万公斤。在储藏过程中,果乐葩产生一些甜味,但也有些将糖分完全去掉,我本人还是喜欢略带甜的。
种类至少有数千种,哪一瓶果乐葩最好呢?初饮的人会先被瓶子吸引,典型的有 Bottega厂出产的 Grappolo,瓶子烧出一串透明的葡萄,漂亮得不得了。其它产品的瓶子也多数细细长长,玻璃的透明度很高,瓶嘴很小,用个小木塞塞住;也有圆形的,像个柚子。
喝果乐葩也有独特的酒杯,代表性的是 Bremer厂生产的杯子,杯口像香槟杯那么又长又直,杯底则像白兰地杯般来个大肚子,杯柄和鸡尾酒杯一样细长。
果乐葩用不用在烹调上呢?真不常见。不如红酒或白兰地用得多,只加在甜品中,也有些意大利人在烤薄饼之前拿把油漆刷在饼上扫上一层果乐葩,但大抵是对此酒入迷的人才会这么做。
伏特加和占酒常在于鸡尾酒中当酒底,以果乐葩代替这两种酒,也是新的调酒方。
如果你问我哪一种果乐葩最好喝?我是答得出的,但不告诉你,喜欢果乐葩有一个过程,那就是每一种牌子都要亲自试一试,尝到最喜欢的那一种为止。像交女朋友一样,找到一个你爱上的,再去试新牌子好了。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多妻时代已经过去,好在烈酒还能拥有数种,甚至数十数百种,人生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