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吃鱼的日子
和N兄一起谈吃鱼,最快乐了。世上大概没有一位仁兄像他那么会吃吧?
当年,他在“小榄公”、“北园”等餐厅,专叫七日鲜、冧螃和老鼠斑来吃,偶尔有个侍者前来问道:“倪先生,来条苏眉如何?”
N低叹一声回答:“那是杂鱼呀。”当今,杂鱼也变成贵鱼了,但至少还有。从前,N说:“那一群黄花鱼从海边游过来,整个海变成金黄色。抓到的黄鱼,都是没有尾巴的。”“为什么?”我诧异。“鱼太多,没东西吃,只有啃前面的鱼的尾巴。”
现在黄鱼也被吃得绝种,偶尔找到一两尾漏网的,也要卖到两三千人民币了。市场中看见的都是饲养的,肉无味,颜色掉落,看上去很黄,回去一洗,变为灰白,原来是小贩们染过色的。
如果要吃真正的大黄鱼的话,韩国和日本还有,那里的黄鱼也分为几等,高级的在韩国也卖得很贵,但还吃得到,算是口福。日本人把黄花叫为“石持 (ishimochi)”,因为黄鱼头上有块石头般的骨,是其他鱼所无。中国原名,也叫为石首鱼。日本人不会吃,也因为一捕捞即死,不能当刺身。若在公海上抓到了大黄鱼,就和中国渔民交换河豚。这种有毒的河豚,我们当然不要,但日本人认为是天下美味。这一来,两者皆宜。
记得我在日本当经理时,邵逸夫先生一来,一定到帝国酒店旁边的一家小中华料理叫黄鱼吃。那里的黄鱼肥大,一鱼三吃,把肉起了,炸条;头尾红烧;骨头拿去加雪菜滚汤,色乳白,上面还浮着一层很香的黄色鱼油呢。
郁达夫先生一直形容他家乡富春江的鲥鱼有多好吃,但也给国人吃得清光。当今在上海馆子吃到的鲥鱼,都来自马来西亚。有的运到内地,再从内地到香港,样子很像,但鳞下没有那层油,啃鳞吃根本是多余的。昨晚和N兄在上海总会吃饭,主人叫了一尾鲥鱼,他老人家的筷子动也不肯动一下。
说到吃鱼,我想香港人是全世界最会吃鱼的人了。我们不只会吃,也花得起腰中钱。吃到鱼的种类,比日本人还要多,他们吃肉的历史只有两百年,从前都是吃鱼,但吃来吃去,只是金枪、油甘、鲷等,花样绝对比不上在香港那么多。
我们不止吃鱼,还要吃活的。蒸鱼的本领,如果说香港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台湾人起初来香港,看到水缸中养的是游水鱼,看得傻了。伙记拿出一尾蒸鱼来,他们看到骨头还黐着肉,还叫人拿回去再蒸呢!后来他们餐厅中一尾蒸鱼上桌,下面还点着火来煲熟,那么吃法,不老才怪。
别说台湾人没有香港人那么奄尖,全中国也没有另外一个省份更会吃鱼。但是他们的本领已比洋人高,虽然说法国在烹调技巧上历史悠久,又是最为高超,但一说到鱼,简直是幼儿园的学生。
洋人吃来吃去都是鲈鱼、银鳕鱼、鳟鱼和三文鱼。蒸当然不会,只懂得煎、煮和烧。意大利人有了盐焗,已算绝技。他们吃鱼,一定加些酸乳酱,也喜欢用西红柿酱。其实他们什么都加西红柿酱,如果把西红柿酱由西洋料理中拿掉,就不成菜了。虽说不是明文规定,但他们吃鱼时总爱挤柠檬汁进去,以为不这样做,鱼就会腥,真是岂有此理。你别以为我乱骂人,看看一些洋人的电视烹调节目就知道,没有一道鱼肴是不下柠檬的。
幸运的香港人,还可以在流浮山吃到野生的黄脚。啊,要让我怎么形容这个味道呢?我只能说,那种香味,在厨房中蒸的时候,客厅就已能闻到。N兄一吃,手掌般大的,可吃十尾。这是上天对他的报答,N兄住在旧金山十三年,从来就没再试过一条好吃的鱼,他说旧金山的游水石斑,吃起来还有渣。渣是什么?那就是肉中很粗的纤维,咬也咬不烂。N太听了,向他说:“你当是鸡好了。”
当今的老鼠斑,已不是香港沿海的了,全由菲律宾进口,有其形无其味,至于真正的老鼠斑是怎么一个味道?N兄说:“有股幽香,像燃烧的沉香一样。”
我自己已不太吃鱼了,住在清水湾邵氏宿舍那段日子,整天往西贡跑,和鱼档混熟了,好鱼都留给我吃。N兄一到,还叫海鲜馆子替我们生剖一大尾墨鱼,吃生的,那时日本料理尚未流行,看到邻桌的人眼睛都凸了出来。
也生过病,开过刀,休养时期,说吃鱼有益,每天都吃鱼,吃得有点怕怕。游水鱼再也不能引诱到我,去流浮山吃黄脚时,也只浅尝,留着给N兄吃。
到韩国旅行,见有大黄鱼,也请饭店替我们烧,吃一小口。遇到未试过的,像盲鳗,那是一种眼睛和骨头都退化的鳗鱼,也会多吃。去顺德时,河鱼总让我开怀,尤其遇到全身肥膏的鲶鱼。现在吃鱼,认为只有肥大的才过瘾。日本的鳗鱼饭也是我所爱的,看见“镛记”的鱼缸中,有几条大花鳝,也能吸引到我。要了头部,用来红烧或煮天麻汤,再好不过。吃海鱼的日子已逝,河鲜的配额还有大把。对饲养的鱼,宁饿死也不吃。
小时候多吃鱼
我出生的南洋小岛,鱼类丰富,当时海洋不受污染,又没过量捕捉,鱼卖得很便宜。家算小康,父母是老饕,奶妈厨艺精湛,餐桌上的鱼没间断过。
最家常的汤是江鱼仔蕹菜汤。江鱼仔是南洋人叫法,应该是鳀鱼类,半边尾指大。由海游到河,又能移殖于湖边,变成淡水鱼,日本人称之为公鱼。网捞后就那么日晒,江鱼仔鲜甜无比。加蕹菜和大蒜去煲,汤透明,味精无用,味极浓。这传统留于我家,至今还常做江鱼仔蕹菜汤。大条的江鱼仔去头掰开两半,除去骨头:小的就那么整条炸了,蘸甜辣椒酱,配椰汁饭吃。我们家的早餐,是向马来小贩一包包买回来,用香蕉叶包裹的,叫Nasi Lemak。
在菜市场中买到的是“鱼饭”,那是潮州人的煮鱼法。渔民撑小艇出海,在船上煮了一锅海水,捕到什么鱼都往锅中扔进,煮熟了把鱼分类,放进箩中,一箩箩拿到市场卖。当年无冰箱雪柜,说也奇怪,就算是天热,摆个一两天也不坏,鱼极鲜,一点也不腥。
有时淡水鱼也以同样方法炮制,记忆中吃过很多乌鱼,港人称为乌头,肥美无比,掀起鳞,肉一片金黄,点普宁豆酱吃,更美味。
海鱼鱼饭则以鲭鱼为主,鲭鱼可以长得很大,小时吃的只有玉蜀黍般粗。马来人也用这种鱼,淋上浓厚的辣椒酱后拿去烧,相当美味。要是你能吃辣的话,魔鬼鱼也有同样做法。把鲭鱼肉舂碎,加上椰酱咖喱,塞进椰子叶中再烤熟的叫“otak-otak”。
福建人叫为伍鱼,潮州人称之为伍荀的,就是粤人所谓的马友。当年我们吃到的都很大条,至少有半个人高,切成半英寸厚一片,就那么用猪油来煎,味道未吃先诱人,也是家庭菜。
我们吃的咸鱼多数来自槟城,叫为丹蔻咸鱼,应该是以大条的鱼腌制的,一大块一大块,去了骨,只剩肉,晒得很硬,吃时先在糖水中浸一晚,翌日切成薄片,用油煎得略焦,再炒豆芽。
见到鲨鱼,家人都说太腥不好吃,奶妈不听,买回家用潮州咸菜煮之,一点异味也没有。肉虽有点粗糙,但也甜,煮后的汤汁用来淋饭,可吃三大碗。连鲨鱼肝也不放过,铺了大量蒜茸蒸之,那种油油滑滑的口感,和带点甘苦的味道,至今不忘。
潮州人还吃鱼生,我从小就吃惯刺身,而且非常喜欢。用的鱼有两种,便宜的是鲩鱼,我们叫草鱼。去鳞剥皮除骨,削成两大块,再细切之,一片片地铺在碟上,成为花纹状。我想日本人的河豚切法,是向潮州人学的。用筷子夹了点酱吃,酱分咸的豆酱油和甜的酸梅山楂酱。配料可甚多,都切成丝,有白萝卜、红萝卜、中国芹菜、老菜脯和杨桃。老人家还嫌南洋的杨桃太甜,没家乡那么酸,就以一种样子像长形葡萄的南洋酸子代替,最后还要挤一两滴酸橘汁才算过瘾。
鲩鱼除了肉,还从肚内取出一条条块状的鱼脂肪来生吃,香甜无比,当年淡水鱼并不受污染,放心食之。
另一种叫西刀,是深水鱼,要比鲩鱼贵出甚多,西刀鱼属宝刀鱼科,英文名Smooth Wolf Herring,肉极香甜。好吃的鱼,骨块一定多,但奶妈善刀功,把细骨切断。
西刀鱼的另一种做法是打成鱼酱做鱼丸,这道菜奶妈也极拿手,做得弹力十足,不必下味精也香甜。数十年后N兄才首次在吉隆坡吃到西刀鱼丸,大赞不已。
另一种多骨的就是茨壳鱼了,是江浙鲥鱼的变种,没那么多油,但味亦浓。父母亲极爱,就那么蒸来吃,我怕多骨,只吃肚,至今还是那个坏习惯。鲥鱼在国内已吃得绝种,当今在上海吃到的多是由南洋运去的A货。
鲳鱼是潮州人认为高级鱼之一,愈大尾愈好吃,也只是清蒸。大尾的鹰鲳肉厚,最难蒸,就在肉背上深深割了三刀,把肉掀起,塞进一粒酸梅。鱼肚部份肉薄,则用一片片的西红柿遮盖住,再铺上酸菜丝、肥猪肉丝和芹菜蒸之,不消五分钟全熟,肉当然香甜,汁更美味,可当汤喝。这道菜家中不易做得好,是上馆子吃过的印象。
我喜欢的还有家里蒸的杂鱼,四方形,很细条,香烟盒大,肉很薄,叫格格仔,不知香港何名。铺上酸梅蒸了,小心挑出肉来,没多少,也吃得过瘾。
原来南洋也有泥,但一年之中,只有过农历年时才吃,故叫拜年鱼。那时肉极美,而且鱼肚中充满精子,最香最滑了。普通日子在市场中也见到,但是喂猫的。我不信邪,买回来蒸,果然腥味难忍,锅子要洗个七次八次,才能除腥。离家后从未在家乡过年,这种过年鱼,再也没吃过。
永远的太平馆
有些老店,像久违的好友,明知“健在”,但甚少造访,缘分一到,忽然又找上门,“太平馆”就是一个例子。
好久没去了,今天应报社的邀请,要到那里去拍一辑照片,骤然光顾。“太平馆”一共有四家,到最古老的油麻地茂林街那家,也有四十五年。
店主徐锡安已是第五代传人,笑嘻嘻亲自欢迎我。他的曾曾曾祖父徐老高在清朝咸丰十年(一八六○年)开创于广东的太平沙那一区,故以“太平”为名,曾经在沙面洋行当厨师的徐老高,善于煮西餐,但在开店时顾及中国人口味,烧的菜中西合璧,用酱油代替盐,豉油西餐之名因此而来。
一提到“太平馆”,大家就想起烧乳鸽。用种种不同的酱油调味煮出来,上桌时,另有一个银兜,里面装着酱汁,让客人淋在乳鸽上面。而最有特色的,是将乳鸽的全副内脏也煮好浸在酱汁之中,有些人认为这副内脏比乳鸽还好吃呢。
相信在香港长大的人都试过“太平馆”的烧乳鸽。老友黄沾的父亲带过他在广州吃了,来了香港,黄沾成为忠实拥护者,当今他的儿子也自己去“太平馆”了。像这类的熟客居多,有的移民到外国,回香港时也必来朝圣。今天去,遇见逝世多年的梁醒波的两位女儿,也都垂垂老矣。其他来店的名人无数,从广州那间开始,来的是周恩来、蒋介石和鲁迅,到香港的各界名士,只要你向经理 Frankie Au索取,就能在纪念册上看到很多你仰慕的对象。
“太平馆”的名菜,除了烧乳鸽之外有九样:瑞士鸡翼、焗葡国鸡、干炒牛河、瑞士汁炒牛河、烟 鱼、焗蟹盖、烧猪髀、烚咸牛脷和焗梳乎厘。
什么叫瑞士汁?也是一场美丽的误会。当年洋人光顾,吃到店里的酱油,大叫:“ Sweet!”不懂得英语的侍应,向洋帮办请教,洋帮办以为说的是瑞士。好呀!那时候有个外国尊名是件光彩事,就把带甜的酱油叫为瑞士汁了。
瑞士鸡翼,不过是红烧鸡翼,但因店里用的全是新鲜鸡,绝对不采用冰冻的,也卤得美味。根据这个原则,烟鲳鱼也非用新鲜的大鹰鲳不可。大鹰鲳已难寻了,到了休渔期,价更高。厨子跑来向老板说:“卖一份,蚀一份!”
徐锡安也属老派人,听从爷爷们的教导,养成一副傲骨,没有折衷。上一辈的教他新鲜的食材才好用,他坚持至今,有些食物亏本就亏本,每天在四家店盯场。
所以“太平馆”百多年如一日,你走开了几十年,回来吃,味道还是一样的。
想起干炒牛河,即刻要一碟来试。味道逊色了一点,问说:“已经不用猪油了?”徐老弟有点不好意思:“是不用了。”
“不用猪油,还能炒得那么好,也真难为了你们。”我安慰道。的确,在香港,除了何洪记之外,要找到一碟比他们更好的干炒牛河,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你不信的话,比较一下就知道。
“但是烧乳鸽的酱油还是坚持用猪皮熬的。”徐锡安骄傲地说:“不用猪皮熬,是不行的。”
这又要连带说明另一道名菜烧猪髀,那是把猪腿烤过,再去煮的,烤后将皮剥下,留下肥肉,再切片上桌。那些猪皮,就是熬酱油的原料。
烚咸牛脷最难做了,每天到菜市场找新鲜牛舌头,煮熟了再剥去舌头的那层皮,一定要趁热才能剥开,但太热了又会烫伤师傅的手,所以在旁边摆了一桶冰水,浸一浸,才能继续工作。
准备好的牛舌头一煲,就是四个钟,间中要不断翻搅和加水,才不会黐底或煲干。做出来的牛舌,除了盐,什么调味品都不加,切片上桌,其味美妙无比。
至于葡国鸡,也有个洋名字而已,不依葡国做法,自己创作,与澳门的不同。用的是黄姜粉,新鲜榨出的椰浆,不放咖喱粉。
谈到焗蟹盖,徐锡安说:“也没什么窍门,活蟹蒸好拆肉来酿而已,一切依足古法去做。”梳乎厘是 Souffle的中译,这个甜品,块头真是吓人的巨型,有篮球般大。
打开餐牌,花样可真多,单单是汤已有二十种。牛尾汤最精彩,用新鲜牛尾,去皮,炖五六个钟。别家的早已放弃,用冰冻的了,徐锡安还是每天去菜市场的肉档中寻找。其他的汤,也都是即叫即做,不是常客,会抱怨为什么要等那么久。
伙记们也都七老八十了,他们不愿离开,觉得有归属感。下午有休息时间,可以回到老板供应的宿舍冲个凉,换件衣服才上班。
“其实,我们的毛利,没有茶餐厅那么高。”徐锡安苦笑,“好在四间店,都是祖先留下来的产业。每天都有经纪打电话来问我肯不肯出售,他们说:‘你卖瑞士鸡翼,卖到你死了,也赚不到那个钱。’”
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徐锡安还忙得没有时间结婚,我担心他没有下一代传人,赶紧要替他作媒。真喜欢这个人,也爱他讲的一句话:“但求保持,不求创新。”
好一个但求保持!
喝白兰地的日子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一坐下来吃饭,一瓶白兰地往桌子中间一摆,气焰万千,大家感到自己是绿林好汉,都要醉个三十六万场。
有条件的多数喝轩尼诗 X.O.或者马爹利蓝带,下来的是拿破仑等,就算是旺角的消夜,也有一瓶长颈FOV,此酒在早期甚被珍惜,后来才沦为次级。
六七个人一桌,一瓶白兰地只能令饮者略有醉意,大多数要喝上两三瓶才能称上过瘾两个字。
香港成为全世界喝白兰地最多的地方,以人口比来算的话。制造商一面大乐,一面看到我们沟冰渗水,大为摇头。
忽然,我们不喝白兰地了。不止白兰地,连其他烈酒也少,虽说红白餐酒流行起来,但看身边的人,已经全部滴酒不沾了。香港人一听到猪油就怕,喝酒也是同一道理,大家怕死,怕得要命。
那天送N兄回家,大家谈起喝白兰地这回事,都大摇其头,说:“香港人,豪气失去了。”
从前,上N家坐,手上一定有支白兰地当礼物,其实自己也要分来喝,喝着喝着,一瓶就干完,他要到书房再拿一樽半瓶装的蓝带出来,才算够喉。
很奇怪地,N兄认为蓝带白兰地,半瓶装比一瓶的好喝得多,我不会品尝,也没做过比较,只是相信他的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