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老夫人神色几经变换,最终摆了摆手,屋子里的婆婆媳妇们又走了一层,留下老夫人与寇彬两人。
兴许是思虑过多,寇老夫人眼角的皱纹陡然又增加了一条,深深的沟壑刻在面皮上,比刀锋还要凌厉。寇彬从未见过老夫人这等疲惫模样,好像只是一瞬间,这位带领着寇家从极盛走向贫穷再走向繁荣的老妇人老了十多岁。
“我想你是知道的,你的爷爷,原本也是南厉有名望的官人。”
寇彬垂臂听训。
“老爷子少年上过战场,有过军功,面见过皇上,赏赐连绵千里,金山银山不知多少。人说福兮祸依,等你爹娶了亲,你娘是权贵之女,你叔叔、婶婶,姑姑姑父,小姨姨夫,一个个一群群全都成了一条绳子上蚱蜢,那时候,我们寇家在南厉不说权倾朝野,可文武百官,有四分之一数几乎与我家都有亲疏关系。”老夫人闭了闭眼,回想着往日的殊荣,面上的黄色几乎也泛了光,那是荣光。
“谁知道,百年大厦起,要它损落也不过是一朝一夕。阖家男人不是死在战场上,就是死在了奸臣的笔下。你的爹爹,叔叔,叔伯,还有老爷子,不过一年,就都死得干净,留下我们这群娘儿们,靠着皇上最后的一点善心,苟且活着。”她猛地抓住那拐杖,狠狠的敲在地板上,发出闷鼓的痛声,“寇家三代不许入朝!我们这些个女人就罢了,子子孙孙可怎么办啦!没有了官爵,没有了倚仗,靠什么活着?”
“祖母……”
寇老夫人坐在高位上,一双老而精明的双眼死死的盯着寇彬,像是一只母豹子,呲着黄色的尖牙,一瞬不瞬的盯着脚下的儿孙:“我早就说过,做商人没什么,能够活下去就好。我老婆子的外家在很久以前也靠着经商才逐步走入了户部,一代代子孙不屑努力,一点点积累名望,这才在登入世家大族,所以,经商并不下贱。”
寇彬恭身:“孙儿从未以自己是商人而耻。”
“我知道,你是个好孙子,是我寇家最聪明的孩子。”
最后这一句话已经告诉了寇彬答案,他几乎是掩饰不住自己兴奋的心情,五指深深的盖在老夫人撑着拐杖的手背上:“放心,祖母,孙儿一定会重振我们寇家的名望,迟早会将昔日谋算我寇家的仇人踩在脚下。”
寇老夫人点头,孙儿有这份志气,就已足够。何况,前所未有的运势也将被寇家握在手中。
“祖母知道,你并不是真心想要娶那失贞的女子。别担心,事情终了,祖母为你做主,重新给你娶一门贵妻。别人的骨肉无论如何是无法继承我寇家的家业,这一点,你不要忘记。”
“……是。”
因为茵茵要照顾病中的安屛,勉强定时的去接送了安安几天,到了第四天就有些力有不殆了,实在是太忙,酒楼也因为安屛病重,需要她去看顾,最后安先生自荐送安安回家。
见安屛还病着,就勉力拖了她起来,道:“你又不肯吃药,这么躺着不是法子,不如起来活动活动,发发汗说不定就好了。”
安屛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安先生道:“那将我教你的养生诀练习每日练习一遍,总比闷在屋里好些。”
安屛也知道他说得对,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勉强起身,在院子的屋檐下,打太极拳似的练养生决。安先生特意站在旁边,一点点的指点,每一个动作都要上去纠正一下,停顿的地方也比往常更加久。安屛几日没吃好,浑身没劲,哪里还能够这样折腾,可平日里温和的安先生难得的强势起来,就在她眼看着要趴到地上去时,点了穴道。硬是将她摆成各种姿势,撑着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闹腾了大半个时辰,穴道松开,人还没跌到地上就被安先生抱回了床上。
安屛看着手腕上被按压下来的双指:“先生还会把脉?”
“我书看得杂,多多少少懂一点,也就会一些浅显的东西,重病看不得也把不准。”把了脉,又继续道,“最好不要吃药,兴许是我糊涂了,总觉得你的脉象有些奇怪。”
安屛笑道:“不会是喜脉吧?”
安先生假意吃了一惊,又去端详安屛的神色,发现她淡淡的,没有惊慌失措懊悔窘迫的之色,才放了心。
“早些日子,安夫人就说过你有了身孕。”
安屛想起那次‘捉奸’,尴尬的咳了咳,安先生立即倒了温水过来,安屛一怔,半响才接到手上:“先生很会照顾病人?”
“也不是。”他说,“我很少有心甘情愿去照拂人的时候。”可他逼着安屛习武出汗,送安安归家,给她把脉、倒水,这一切都做得很自然,不由得安屛不多想。
兴许,她的桃花开了?转念又摇头,就算是桃花,那也是烂桃花,摘不得啊,好可惜。
安安难得见母亲病重,很是担忧,趴在床边上摸她的额头:“病痛飞飞,病痛飞飞。”
安先生抱着安安下来:“我带她去写字,你先好好歇一会儿。”给安屛压好被角,看她实在是累及了睡着,这才带着安安出门。
安安眼中有点泪珠:“娘亲会不会一直病一直病,然后就起不来了?”
安先生从来是从一句话里可以猜出无数种可能的人,闻言就知道这孩子肯定是被其他的病人吓着过,牵着她一路往小厨房去:“不会,我们给你娘亲熬粥,她吃了病就会好得快些。”
“安安会熬瘦肉粥,不过我不会切肉啊,大厨子叔叔不准我拿菜刀。”
“先生可以帮你。”
不多时,院子里又有陌生人来,安安跑出去看,回来嘟着嘴道:“是寇家的人来呢。”
安先生早就从小厨房的窗口看见了,是两个婢女,提着礼盒,走到安屛的门外还没敲门,茵茵就跑了过来,说了几句话,硬是将礼盒塞回婢女的怀里,送人走。
安先生一边生火,一边问安安:“寇家的人每日里来么?”
安安点头。
安先生又问:“怎么不见寇老板?”
安安学着那婢女的话:“她们说寇叔叔忙。”
才几天啊,寇老板就变成寇叔叔了,安先生顿时有了危机感,假装叹气道:“人都说患难见真情,如此看来,你那寇叔叔对你们母女也不过如此。”
安安眨着大眼睛,好好的思索了一回,才犹豫着问:“先生,您这是在说寇叔叔坏话吗?”
安先生被自己的女儿给噎得不轻,一边感叹自家女儿聪明,一边思索自己是不是司马昭之心太过于明显了,连这么小的女孩儿都瞧得出,失策啊失策。
“先生从不论人是非,先生是实话实说。”
安安依在旁边,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前些日子先有你寇叔叔在大庭广众下求娶你母亲在先,近日,你寇叔叔又旧事重提,连你在平日也与寇丫头姊妹相称,可见关系亲密。现下你母亲重病,这病蹊跷,如果你寇叔叔真心以待,你母亲早该前两日就痊愈才对,怎么拖延了四五日还躺在床上无法动弹?这就罢了,你想想你得病时,你母亲可是日日夜夜守在床榻边,时时照拂刻刻担忧,你再去比比你寇叔叔,他可是照料你母亲了,还是给你母亲请了大夫了,或可曾来安抚你两句?”
安安是个伶俐又敏感的孩子,听得安先生条理清晰的说给她听,顿时就红了眼眶。
安先生继续道:“别说你寇叔叔倾慕你母亲,哪怕是我这个外人,也知晓要帮扶一二,送你归家是其一,与你母亲把脉是其二,替你母亲张罗药粥是其三,更别论时刻将你带在身边,教导功课,明人事,懂人情了。你去想想,我与你寇叔叔相比的话,谁真心对你好些?谁更担忧你母亲些?”
安安揪着他的衣摆,也不知道是替自己委屈,还是担忧母亲,小小的脑袋埋入他的衣衫下,不多时就湿了两块。
等熬好了药粥,让安屛吃了睡了,安先生又去酒楼厨房看了看,问了人才知道这类地方自家人用饭总是很晚,安老爷子和茵茵在忙,一时半会顾不上安安。他守着安安读了书,写了几张字,就去厨房摸了一只刚刚宰杀的鸡,带来了小厨房,剁了一半清炒,一半熬汤。安安知道这是两人的晚饭,就去安老爷子闲暇种的菜园子里摘了两条黄瓜,自己啃了半条垫肚子,剩下半条奖励给安先生的辛劳,另外一条红烧了。
之后,安先生又烧水给安安沐浴,去房间里看安屛是否睡得好。因为练了武,现在又盖着两三层厚实被褥,现在已经是一脑门的大汗。
睡到半夜,半梦半醒中去摸索茶水,黑暗中,一只手扶起她,一杯温茶已经送到了嘴边。
“……先生?”
“是我。”安先生道,“先喝了水吧。”
安屛只觉得这是做梦,喝了岁,居然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到了早上,安安趴在她的枕头边,看她醒来,就问:“娘亲,先生说你病着不让我去他的那边读书了,说他住过来,在我家教我读书,你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