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拿这三件事作做人的标准,请诸君想想,我自己现时做到那一件——那一件稍为有一点把握。倘若连一件都不能做到,连一点把握都此段引文见卷三:“曰:我善养《孟子正义》《公孙丑章句上》。原文为:‘我知言,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版《诸子集成》之《孟子正义》第119页。——编者注没有,嗳哟,那可真危险了,你将来做人恐怕就做不成。讲到学校里的教育吗,第二层的情育,第三层的意育,可以说完全没有,剩下的只有第一层的知育。就算知育罢,又只有所谓常识和学识,至于我所讲的总体智慧靠来养成根本判断力的,却是一点儿也没有。这种“贩卖智识杂货店”的教育,把他前途想下去,真令人不寒而栗!现在这种教育,一时又改革不来,我们可爱的青年,除了他更没有可以受教育的地方。诸君啊!你到底还要做人不要?你要知道危险呀!非你自己抖擞精神想方法自救,没有人能救你呀!
诸君啊,你千万别要以为得些断片的智识,就算是有学问呀!我老实不客气的告诉你罢,你如果做成一个人,智识自然是越多越好,你如果做不成一个人,智识却是越多越坏。你不信吗?试想想,全国人所唾骂的卖国贼某人某人,是有智识的呀,还是没有智识的呢?试想想,全国人所痛恨的官僚政客——专门助军阀作恶鱼肉良民的人,是有智识的呀,还是没有智识的呢?诸君须知道啊,这些人当十几年前在学校的时代,意气横厉,天真烂缦,何尝不和诸君一样?为什么就会堕落到这样田地呀?屈原说的:“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天下最伤心的事,莫过于看着一群好好的青年,一步一步的往坏路上走。诸君猛醒啊!现在你所厌所恨的人,就是你前车之鉴了。
诸君啊!你现在怀疑吗?沉闷吗?悲哀痛苦吗?觉得外边的压迫你不能抵抗吗?我告诉你,你怀疑和沉闷,便是你因不知才会惑;你悲哀痛苦,便是你因不仁才会忧;你觉得你不能抵抗外界的压迫,便是你因不勇才有惧。这都是你的知、情、意未经过修养磨练,所以还未成个人。我盼望你有痛切的自觉啊!有了自觉,自然会自动。那么学校之外,当然有许多学问,读一卷经,翻一部史,到处都可以发见诸君的良师呀。
诸君啊,醒醒罢!养足你的根本智慧,体验出你的人格人生观,保护好你的自由意志。你成人不成人,就看这几年哩!
学问之趣味
我是个主张趣味主义的人,倘若用化学化分“梁启超”这件东西,把里头所含一种原素名叫“趣味”的抽出来,只怕所剩下仅有个0了。我以为,凡人必常常生活于趣味之中,生活才有价值。若哭丧着脸挨过几十年,那么,生命便成沙漠,要来何用?中国人见面,最喜欢用的一句话:“近来作何消遣?”这句话我听着便讨厌。话里的意思,好像生活得不耐烦了,几十年日子没有法子过,勉强找些事情来消他遣他。一个人若生活于这种状态之下,我劝他不如早日投海。我觉得,天下万事万物都有趣味,我只嫌二十四点钟不能扩充到四十八点,不够我享用。我一年到头不肯歇息,问我忙什么?忙的是我的趣味。我以为,这便是人生最合理的生活,我常常想运动别人也学我这样生活。
凡属趣味,我一概都承认他是好的。但怎么样才算“趣味”,不能不下一个注脚。我说:“凡一件事做下去不会生出和趣味相反的结果的,这件事便可以为趣味的主体。”赌钱趣味吗?输了怎么样!吃酒趣味吗?病本文是1922年8月6日为东南大学暑期学校学员所作的讲演。——编者注了怎么样!做官趣味吗?没有官做的时候怎么样?……诸如此类,虽然在短时间内像有趣味,结果会闹到俗语说的“没趣一齐来”,所以我们不能承认他是趣味。凡趣味的性质,总要以趣味始,以趣味终。所以能为趣味之主体者,莫如下列的几项:一、劳作;二、游戏;三、艺术;四、学问。诸君听我这段话,切勿误会以为,我用道德观念来选择趣味。我不问德不德,只问趣不趣。我并不是因为赌钱不道德才排斥赌钱,因为赌钱的本质会闹到没趣,闹到没趣便破坏了我的趣味主义,所以排斥赌钱。我并不是因为学问是道德才提倡学问,因为学问的本质能够以趣味始,以趣味终,最合于我的趣味主义条件,所以提倡学问。
学问的趣味,是怎么一回事呢?这句话我不能回答。凡趣味,总要自己领略,自己未曾领略得到时,旁人没有法子告诉你。佛典说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问我这水怎样的冷,我便把所有形容词说尽,也形容不出给你听,除非你亲自喝(原着为“嗑”)一口。我这题目——学问之趣味,并不是要说学问如何如何的有趣味,只要如何如何便会尝得着学问的趣味。
诸君要尝学问的趣味吗?据我所经历过的有下列几条路应走:
第一,“无所为”(“为”读去声)。趣味主义最重要的条件是“无所为而为”。凡有所为而为的事,都是以别一件事为目的,而以这件事为手段;为达目的起见,勉强用手段,目的达到时,手段便抛却。例如,学生为毕业证书而做学问,着作家为版权而做学问,这种做法,便是以学问为手段,便是有所为。有所为,虽然有时也可以为引起趣味的一种方便,但到趣味真发生时,必定要和“所为者”脱离关系。你问我“为什么做学问?”我便答道:“不为什么。”再问,我便答道:“为学问而学问”;或者答道:“为我的趣味。”诸君切勿以为我这些话掉弄虚机,人类合理的生活本来如此。小孩子为什么游戏?为游戏而游戏。人为什么生活?为生活而生活。为游戏而游戏,游戏便有趣;为体操分数而游戏,游戏便无趣。
第二,不息。“鸦片烟怎样会上瘾?”“天天吃。”“上瘾”这两个字,和“天天”这两个字是离不开的。凡人类的本能,只要那部分阁久了不用,他便会麻木、会生锈。十年不跑路,两条腿一定会废了。每天跑一点钟,跑上几个月,一天不得跑时,腿便发痒。人类为理性的动物,“学问欲”原是固有本能之一种,只怕你出了学校,便和学问告辞,把所有经管学问的器官一齐打落冷宫,把学问的胃弄坏了,便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也不愿意动筷子。诸君啊!诸君倘若现在从事教育事业,或将来想从事教育事业,自然没有问题,很多机会来培养你学问胃口。若是做别的职业呢?我劝你每日除本业正当劳作之外,最少总要腾出一点钟,研究你所嗜好的学问。一点钟那里不消耗了?千万别要错过,闹成“学问胃弱”的证候,白白自己剥夺了一种人类应享之特权啊!
第三,深入的研究。趣味总是慢慢的来,越引越多,像那吃甘蔗,越往下才越得好处。假如你虽然每天定有一点钟做学问,但不过拿来消遣消遣,不带有研究精神,趣味便引不起来。或者今天研究这样,明天研究那样,趣味还是引不起来。趣味总是藏在深处,你想得着,便要入去。这个门穿一穿,那个窗户张一张,再不会看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如何能有趣味?我方才说:“研究你所嗜好的学问。”嗜好两个字很要紧,一个人受过相当的教育之后,无论如何,总有一两门学问和自己脾胃相合,而已经懂得大概可以作加工研究之预备的。请你就选定一门作为终身正业(指从事学者生活的人说),或作为本业劳作以外的副业(指从事其他职业的人说)。不怕范围窄,越窄越便于聚精神。不怕问题难,越难越便于鼓勇气。你只要肯一层一层的往里面追,我保你一定被他引到“欲罢不能”的地步。
第四,找朋友。趣味比方电,越磨擦越出。前两段所说,是靠我本身和学问本身相磨擦,但仍恐怕我本身有时会停摆,发电力便弱了,所以常常要仰赖别人帮助。一个人总要有几位共事的朋友,同时还要有几位共学的朋友。共事的朋友,用来扶持我的职业;共学的朋友和共顽的朋友同一性质,都是用来磨擦我的趣味。这类朋友,能够和我同嗜好一种学问的自然最好,我便和他研究。即或不然——他有他的嗜好,我有我的嗜好,只要彼此都有研究精神,我和他常常在一块或常常通信,便不知不觉把彼此趣味都磨擦出来了。得着一两位这种朋友,便算人生大幸福之一。我想只要你肯找,断不会找不出来。
我说的这四件事,虽然像是老生常谈,但恐怕大多数人都不曾会这样做。唉,世上人多么可怜啊!有这种不假外求,不会蚀本,不会出毛病的趣味世界,竟自没有几个人肯来享受!古书说的故事“野人献曝”;我是尝冬天晒太阳的滋味尝得舒服透了,不忍一人独享,特地恭恭敬敬的来告诉诸君。诸君或者会欣然采纳吧?但我还有一句话,太阳虽好,总要诸君亲自去晒,旁人却替你晒不来。
敬业与乐业
我这题目,是把《礼记》里头“敬业乐业”,和《老子》里头“安其居,乐其业”那两句话断章取义造出来。我所说是否与《礼记》《老子》原本文为1922年8月14日在上海中华职业学校的讲演。——编者注意相合,不必深求,但我确信“敬业乐业”四个字,是人类生活不二法门。
本题主眼,自然是在“敬”字“乐”字,但必先有业才有可敬可乐的主体,理至易明。所以在讲演正文以前,先要说说有业之必要。
孔子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又说:“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孔子是一位教育大家,他心目中没有什么人不可教诲,独独对于这两种人,便摇头叹气说道“难,难!”可见,人生一切毛病都有药可医,惟有无业游民,虽大圣人碰着他,也没有办法。
唐朝有一位名僧百丈禅师,他常常用两句格言教训弟子,说道:“一日不做事,一日不吃饭。”他每日除上堂说法之外,还要自己扫地,擦桌子,洗衣服,直到八十岁,日日如此。有一回,他的门生想替他服劳,把他本日应做的工悄悄地都做了,这位言行相顾的老禅师,老实不客气,那一天便绝对的不肯吃饭!
我征引儒门、佛门这两段话,不外证明人人都要正当职业,人人都要不断的劳作。倘若有人问我,百行什么为先,万恶什么为首?我便一点不迟疑答道:“百行业为先,万恶懒为首。”没有职业的懒人,简直是社会上蛀米虫,简直是“掠夺别人勤劳结果”的盗贼。我们对于这种人,是要彻底讨伐,万不能容赦的。有人说,我并不是不想找职业,无奈找不出来。我说,职业难找,原是现代全世界普通现象,我也承认。这种现象应该如何救济,别是一个问题,今日不必讨论。但以中国现在情形论,找职业的机会,依然比别国多得多。一个精力充满的壮年人,倘若不是安心躲懒,我敢信他一定能得相当职业。今日所讲,专为现在有职业及现在正做职业上预备的人——学生——说法,告诉他们对于自己现有的职业应采何种态度。
第一,要敬业。“敬”字为古圣贤教人做人最简易直捷的法门,可惜被后来有些人说得太精微,倒变了不适实用了。惟有朱子解得最好,他说:“主一无适便是敬。”用现在的话讲,凡做一件事便忠于一件事,将全副精力集中到这事上头,一点不旁骛,便是敬。业有什么可敬呢,为什么该敬呢?人类一面为生活而劳动,一面也是为劳动而生活。人类既不是上帝特地制来充当消化面包的机器,自然该各人因自己的地位和才力,认定一件事去做。凡可以名为一件事的,其性质都是可敬。当大总统是一件事,拉黄包车也是一件事,事的名称,从俗人眼里看来有高下,事的性质,从学理上解剖起来并没有高下。只要当大总统的人信得过我可以当大总统才去当,实实在在把总统当作一件正经事来做,拉黄包车的人信得过我可以拉黄包车才去拉,实实在在把拉车当作一件正经事来做;便是人生合理的生活,这叫做职业的神圣。凡职业没有不是神圣的,所以凡职业没有不是可敬的。惟其如此,所以我们对于各种职业,没有什么分别拣择。总之,人生在世是要天天劳作的,劳作便是功德,不劳作便是罪恶。至于我该做那一种劳作呢?全看我的才能何如,境地何如。因自己的才能境地做一种劳作做到圆满,便是天地间第一等人。
怎样才能把一种劳作做到圆满呢?唯一的秘诀就是忠实,忠实从心理上发出来的便是敬。《庄子》记痀瘘丈人承蜩的故事,说道:“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惟吾蜩翼之知。”凡做一件事,便把这件事看作我的生命,无论别的什么好处,到底不肯牺牲我现做的事来和他交换。我信得过我当木匠的做成一张好桌子,和你们当政治家的建设成一个共和国家同一价值,我信得过我当挑粪的,把马桶收拾得干净,和你们当军人的打胜一枝压境的敌军同一价值。大家同是替社会做事,你不必羡慕我,我不必羡慕你。怕的是我这件事做得不妥当,便对不起这一天里头所吃的饭。所以我做事的时候,丝毫不肯分心到事外。曾文正说:“坐这山,望那山,一事无成。”我从前看见一位法国学者着的书,比较英法两国国民性,他说:“到英国人公事房里头,只看见他们埋头执笔做他的事,到法国人公事房里头,只看见他们衔着烟卷,像在那里出神。英国人走路,眼注地上,像用全副精神注在走路上,法国人走路,总是东张西望,像不把走路当一回事。”这些话比较得是否确切,姑且不论,但很可以为敬业两个字下注脚。若果如他们所说,英国人便是敬,法国人便是不敬。一个人对于自己的职业不敬,从学理方面说,便亵渎职业之神圣;从事实方面说,一定把事情做糟了,结果自己害自己。所以敬业主义,于人生最为必要,又于人生最为有利。庄子说:“用志不纷,乃凝于神。”孔子说:“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我说的敬业,不外这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