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要乐业。“做工好苦呀!”这种叹气的声音,无论何人都会常在口边流露出来。但我要问他“做工苦,难道不做工就不苦吗?”今日大热天气,我在这里喊破喉咙来讲,诸君扯直耳朵来听,有些人看着我们好苦;翻过来,倘若我们去赌钱,去吃酒,还不是一样的淘神费力,难道又不苦?须知苦乐全在主观的心,不在客观的事。人生从出胎的那一秒种起,到咽气的那一秒钟止,除了睡觉以外,总不能把四肢五官都阁起不用,只要一用,不是淘神,便是费力,劳苦总是免不掉的。会打算盘的人,只有从劳苦中找出快乐来。我想天下第一等苦人,莫过于无业游民。终日闲游浪荡,不知把自己的身子和心子摆在那里才好,他们的日子真难过。第二等苦人,便是厌恶自己本业的人。这件事分明不能不做,却满肚子里不愿意做,不愿意做,逃得了吗?到底不能,结果还是绉着眉头,哭丧着脸做去,这不是专门自己替自己开顽笑吗?我老实告诉你一句话,凡职业都是有趣味的,只要你肯继续做下去,趣味自然会发生。为什么呢?第一,因为凡一件职业,总有许多层累曲折,倘能身入其中,看他变化进展的状态,最为亲切有味。第二,因为每一职业之成就,离不了奋斗。一步一步的奋斗前去,从刻苦中得快乐,快乐的分量加增。第三,职业的性质,常常要和同业的人比较骈进,好像赛球一般,因竞胜而得快乐。第四,专心做一职业时,把许多游思妄想杜绝了,省却无限闲烦恼。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人生能从自己职业中领略出趣味,生活才有价值。孔子自述生平,说道:“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这种生活,真算得人类理想的生活了。
我生平最受用的有两句话,一是“责任心”,二是“趣味”。我自己常常力求这两句话之实现与调和,又常常把这两句话向我的朋友强聒不舍。今天所讲,敬业即是责任心,乐业即是趣味。我深信人类合理的生活总该如此,我盼望诸君和我同一受用。
作官与谋
居京师稍久,试以冷眼观察社会情状,则有一事最足令人瞿然惊者,曰求官之人之多是也。以余所闻,居城厢内外旅馆者恒十数万,其本文发表于1915年3月20日《大中华》第1卷第3期。——编者注什之八九皆为求官来也。而其住各会馆及寄食于亲友家者,数且相当。京师既若是矣,各省亦莫不然。大抵以全国计之,其现在日费精神以谋得官者,恐不下数百万人。问其皇皇求官之故,为作官荣耶?为作官乐耶?皆不然。盖大率皆舍作官外更无道以得衣食,质言之,则凡以谋生而已。在欧美各国,比年以来,所谓劳佣职业问题、妇女职业问题等,日喧豗于社会,非好为喧豗也,彼实迫于冻馁为救死之计。我国之皇皇求官者,泰半皆此类也。夫人至于为救死之故而有所求,虽圣贤盖亦有不能过为责备者矣。虽然,责备固有所不忍施,而分配则终亦穷于术,盖其性质既变为职业问题,则自不得不为生计原则所宰制。生计原则,凡值供给过于需要之时,救济之法,惟有二途。一曰设法增加其需要,二曰设法节少其供给。两皆不能,则其生计社会必生大混乱,而为此大混乱之牺牲者将不可纪极。今试问官吏之需要,是否可以随意增加于无量?比年以来,国家以此救济问题故,亦既屡从增加需要,一面设法。增机关增人员,日不暇给。其恶影响之及于政治上者何若,且勿深论,然其量终必有所穷,今亦届既穷之时矣。计自今以往,此项需要,只有递减,决无递增,而献其身以作供给品者,乃日出而不穷。譬诸市面上某项货物,既已充牣不售,而机器厂乃日夜轧轧而制造之,续制之品,只有堆积腐朽,结果则拉杂摧烧而已。夫物品自无知识,造作安置,壹听于人,末由自主,及其朽腐摧烧也,君子犹以为暴殄而哀之。今以灵长万物之身,且在国中为较有学问、较有才技者,而偏自投于此种不需要之供给,日蹙蹙焉待朽腐摧烧之期之至,天下之不智,莫过是也,天下之可哀,莫过是也。
吾国此种职业问题,发生盖已甚久。至前清之季面渐甚,至今日而极甚。盖学优则仕之思想,千年来深入人心,凡学皆以求仕也。昔吾在日本,偶与其政治家后藤新平语,询以台湾教育情形,(后藤时为台湾民政长官。)答曰:“有最困难者一事,凡入学校者则志在求官,无志求官者则亦不复肯就学。”此语可谓能曲写中国人心理。盖仕途挤拥之叹,由来久矣。然畴昔科举,限以额数,下第者只伤时命,末由干进,久之亦惟求他途以自活。咸同以还,捐纳保举杂起,得官之途渐广矣。及科举废而留学生考试代兴,光宣[2]之交,各种新式考试杂然并陈,其导人以作官之兴者至浓。鼎革之交,万流骈进,其间中央政府、地方政府交迭频数,而大小官吏之旅进旅退,岁且数度,重以各地秩序未复,群盗满山,村落殆不可居,人民轻去其乡,冀就食于都市,他既无所得食,则惟官是望。而留学于外,学成而归者,卒业于本国各种学校者,岁亦以万数千计,其惟一自活之道,则亦曰官。坐此诸因,故官市之供给品,其量乃挹之不竭。今试将此等供给品略区别其种类,其第一种,则前此曾为官,中间失之,今复求得之者。内分两类,甲类,在前清久已以官为职业,舍作官外更无他技能,故必欲求,恢复旧职以救饥寒,且亦所便习,若有烟酒癖者,失此则无以自聊也。乙类,自民国成立以来,缘意外之机会,得为官吏或各种合议机关之议员,旋以意外之挫折失之,然既一度获尝公职之滋味,则常若有余甘,不忍舍去。其第二种,则前此本未尝为官,而今始求之者。亦分两类,甲类。留学生归国及国内学校卒业者,大抵年富力强,原不必以官为业,而因一时求业颇艰,不如求官之可以幸获,且亦见其前辈之以此途进者,若甚尊荣安富焉,歆羡而思踵其武。乙种:则平昔在地方上稍有地位之人,今缘地方公益事无甚可着手,且家食大不易,不若改后藤新平(1857—1929),日本明治、大正时代官员。——编者注
光、宣,指清光绪、宣统二帝。——编者注求仕进,且又见乎数年来得官之甚易,谓何妨且一尝试。比两种四类者,殆皆为前清时代所未尝有,虽间有之亦为例外。迨民国成立仅仅二三年间,一面缘客观的时势之逼迫诱引,一面缘主观的心理之畔援歆羡,几于驱全国稍稍读书识字、略有艺能之辈,而悉集于作官之一途。问其何以然,则亦衣食而已。盖至今日而上中流人士之衣食问题,确为中国一种奇特之社会问题,无可疑也。
今世各国,殆无不以社会问题为苦,朝野上下,咸汲汲思所以救济解决之。救济解决之法,不外使无业之人有道以得业,其法不能行则无论耳,但使能行,则未有不为国家之利,盖予无业之人以业,则其人之劳力,不至废业不用,而得出之以为国家从事生产也。中国此种奇特之社会问题,则正相反。不救济之,则个人暂蒙苦痛已耳。若思救济之,势必举全国可以有业之人,悉变为无业,而全国之聪明才力,乃真废弃不用矣。今中国为救济此种奇特之社会问题故,乃演出两种奇特之政治现象。一日多养兵。所以救济低级人民之社会问题也。问中国曷为养尔许之兵?为国防耶?则共知对外决不能一战矣。为地方治安耶?则有警察矣。近又倡团保颁条例矣。然则兵曷为不裁?裁之则且变为盗也。前此以患盗故,方且招一部分之盗编以为兵,而盗幸少弭。今若解此羁縻,是益盗也。质言之,民缘无业故流而为盗,国家则予之以业而名曰兵。故养兵之目的与他国绝异。他国养兵为国防问题,我国养兵则为救济社会问题也。此种救济法有效乎?能举全国无业之人而悉兵之乎?曰:是固知不能,聊救济其一部而已。此奇特政象之一也。二曰多设官。所以救济上中级人民之社会问题也。问中国政务需官吏若干人数始能举之?曰:得如今日官吏总额十分之一、或二三十分之一,优足以举之矣。曷为设尔许官职?求官者多,国家义当周之也。增设诸职,而国家应举之政亦增举乎?曰:是非所问。救济此种社会问题,即国家第一大政,他政未或能先。故可不问也。此种救济法有效乎?能举全同无业之人而悉官之乎?曰:是固知不能,聊救济其一部而已。此又奇特政象之一也。今国中凡百政治,殆可谓无一非为救济此两种问题而设。谓余不信,试观今日最劳当局之神思者,岂非理财耶?问理得之财何用?曰:养兵需财,养官需财,国家必需此兵然后养之耶?国家必需此官然后养之耶?曰:是安知者?吾但知兵待养于国家而国家养之,吾但知宫待养于国家而国家养之。人人皆曰吾侪曷为乐有国家,以国家之能养我而已。彼国家者,固宜如白傅百丈之裘,如少陵万间之厦,日思所以养吾侪之欲而给吾侪之求。而国家亦自认此为最大之天职,孜孜焉惟养之、给之是务。国家之财不能由天降、由地出也,则乞贷之于外,以债累遗子孙,不给则取诸国中之有业者,使出其血汗所得以养此无业者。在国家博施济众,挹彼注兹,或且方以此为一种不得已之仁政,然使全国人遂皆以有业为苦,以无业为幸,全国人皆待养于国家,而国家遂终无以为养,则养者与待养者俱毙而已。呜呼!今日政治之趋势,则岂不如是耶?
天下事恒递相为因递相为果,此种奇特之社会现象,固大半由政治作用诱导使然。此种奇特之政治现象,抑何尝非由社会情实要求所致。夫低级人民且勿论矣,乃至所谓上中级人民者而悉皆待养于国家,则国家亦复能如彼何?夫国家法制,固全国人民意力所构成也,而上中级人民,又国家之干也。故国家政象,常为多数上中级人民心理所左右,自然之势也。人人痛心疾首于政象之混浊,试思为此等心理所左右之政象,果有何术以使之清明者?此且勿具论,专就个人所以自处者言之,吾以为恃作官为谋生之具者,天下作计之拙,莫过是矣。夫官业(指恃官以谋生者,省作此称,以便行文,非指官办实业也,勿误。)所以最足歆动人者,则劳作少而收入丰也。大抵今日中国官吏就中除百分之一二特别贤劳外,其他大部分若改执他种职业,则以现在所费之劳力,决不能得现在所受之报酬。其中尤有一部分纯然坐食,曾不必出丝毫之劳力以为易,人人咸羡而趋之,固无足怪。然吾以为金钱之为物,苟非以相当之劳力而得之享之,可直谓人生一大不幸事。盖此种境遇,处之稍久,则其人不与惰期而惰自乘之。惰气一中,即为终身堕落之媒。凡人一生之运命,惟不断之奋斗为能开拓之。曾文正云:“精神愈用则愈出,才智愈磨则愈进。无论欲为社会立德立功,欲为一身保家裕后,要当以自强不息”一语,为运命之中坚,而安坐而食之生涯,最能使人之精神体魄皆渐消磨,现一种凝滞萎悴麻木之态,久之乃真成为社会上无用之长物。吾现身说法,自觉数月以来,此种恶空气之相袭者已至可怖,不知他人亦曾否与吾同感也。夫苟血气就衰之人,自审前途更无责任之可负,则求区区薄禄,如宋人之乞祠领观,如泰西之年金养老,斯或无可奈何之数。若年富力强之人而断送一生于此间,则天下可哀愍之事,莫过是也。或曰:服官奉职,亦何尝不足以增长阅历磨炼精神,何至如子所言之甚。答曰:诚然。然论事当举其多数者以为标帜,此公例也。吾不云官吏十固有百分之一二备极贤劳乎?然无数官吏中,其能在此数者有几?今又勿具论?即曰能阅历磨炼,而历炼所得,其足以为吾侪安身立命之资者实甚希。盖官吏所执之务,其被动者什恒九,而自动者不得一,历练所得最良之结果,不曾文正,即曾国藩((1811—1872),湘军首领,洋务派官僚,着有《曾文正公全集》。——编者注)过举吾脑识官肢,变为一最完备灵敏之机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