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社会以分劳为贵,吾岂谓欲劝全国之人才皆求为自动而不屑为被动。虽然,举全国人才而皆被动,则国家事业之萎悴,果当何似者?夫我国近年来只能产极干练之事务家,而可称为政治家者殆不一二觏。盖阅历子官吏社会者,其所得之结果只能如是也。夫国家而欲求国力之充实滋长,惟当设法使全国各种类之人皆能如其分量以尽其才用,个人而欲自树立于社会,亦最宜自察才性之所近,而善推之以致用立业。若是者,吾名之曰个性发育主义。个性发育主义者,无论为社会全体计,为个人计,皆必要而至可尊也。而求阅历于官吏社会,则与个性发育主义最相妨者也。今试问国中大多数之青年,其性质实宜于为官吏者果有几许?其所学与官吏事业绝无关系者亦且泰半,今乃悉投诸官吏之大制造厂中,而作其机器之一轮一齿,其自暴殄毋乃太甚乎?夫人之才性,发育甚难,而消退至易,虽有善讴之伶,经年不度曲则失其声;虽有善射之夫,经年不弯弓则失其技。冥洞之鱼,非无目也,以不用目故,移置明湖,终不见物,霞鞲中之鹰,虽释其缚而不能高举也。今鬻身于官吏社会,其洗礼受戒之第一语,则曰:“姑舍汝所学而从我”,故人之稍久,势不能不将己身所固有之本能,悉从束阁。束阁经时,即本能消失,如暖室之花,移置庭院,转不能遂其生,至是,虽欲不以官为业焉,不可得矣。夫至欲不以官为业而不可得,则方来之苦况,岂有量哉。又以官吏之量供过于求,故其得之也,必须至剧烈之竞争,而此种竞争,非若陈货于肆,惟良斯售,而其间恒杂以卑屈之钻营,阴险之倾轧,其既得而患失也,则亦若是。故虽以志节之士,一人乎其中,则不得不丧其本来,而人格既日趋卑微,则此后自树立之途乃愈隘。综以上诸端论之,则夫皇皇然惟官是求者,微论其不得也,即得焉而所丧已不足以偿,况当今日需要已充供给太溢之时,虽赌性命以求焉,而能得者终不及千百之一也。吾绝不敢摭拾理学家高尚迂远之谭以相劝勉,吾惟从个人利害上相与商榷,不惜苦口以为迷途中人告。呜呼!吾言犹有一二可听者乎,则亦可以幡然知变矣。吾知闻者必曰:子劝我知变,子教我何变而可?子既知我之求官,非以为荣,非以为乐,乃实以救死,使有他途可以救死者,吾宁不愿?而其途皆穷,则舍官何适?况吾子今方盗太仓之廪,泰然受豢养于国家而乃劝人以勿尔,抑何不恕?应之曰:斯皆然也。吾诚为受豢于国之一人,吾正惟经历此种受豢生涯,乃深知所得不足偿所丧,故言之益亲切有味。今举凡一切德义节操等问题,且置勿论,事就利害言,则作官绝非谋生之良策,吾所经历,即其显证也。又姑舍是,以今日生计现象海枯石烂之时,士君子惟求升斗之禄以期毋转死于沟壑,彼盖既计无复之不得已而出于此,而我乃劝以作他计,其谁能倾听?虽然,当知他途固皆穷也,而此途亦何尝不穷?乃多数人不知其为穷途,方彳亍回旋于其间,乃其知焉,乃益穷而不能复,斯则最可悲也。夫等是穷也,在此途中,拯吾穷者惟赖他人。在他途中。吾之力或尚能自拯。在此途中。虽见拯而能苏吾穷者有几,在他途中,万一能自拯焉,则前途或荡荡然惟我掉臂矣。是故于两穷之间,智者不可不慎所择也,若更问曰:他途亦多矣。子劝我何择而可?曰:此则非吾所能对也。人各有其本能,则择业宜自各省其所适,吾安能以共通之辞对者?虽然,吾敢信今日全世界人类中以云谋生之道,尚推中国人为最易,稍有技能之士,但使能将依赖心与侥幸心掺除净尽,振其惰气,以就奋斗之途,未必在此天府雄国中,竟无立足地。呜呼!是在豪杰之士也已。夫今日吾侪国运所遭值与吾侪身家所遭值,而皆屯遭险艰,达于极度,非死中求生,末由自拔。呜呼!是在豪杰之士也已。
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
一
今日我感觉莫大的光荣,得有机会在一个关系中国前途最大的学问团体——科学社的年会来讲演。但我又非常惭愧而且惶恐,像我这样对于科学完全门外汉的人,怎样配在此讲演呢?这个讲题——“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是本社董事部指定要我讲的。我记得科举时代的笑话,有些不通秀才去应考,罚他先饮三斗墨汁,预备倒吊着滴些墨点出来。我今天这本考卷,只算倒吊着滴墨汁,明知一定见笑大方,但是句句话都是表示我们门外汉对于门内的“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如何欣羡,如何崇敬,如何爱恋的一片诚意。我希望国内不懂科学的人,或是素来看轻科学、讨厌科学的人,听我这番话得多少觉悟,那么,便算我个人对于本社一点贡献了。
近百年来,科学的收获如此其丰富:我们不是鸟,也可以腾空;不是鱼,也可以入水;不是神仙,也可以和几百千里外的人答话……诸如此类,那一件不是受科学之赐?任凭怎么顽固的人,谅来“科学无用”这句话,再不会出诸口了。然而,中国为什么直到今日,还得不着科学的好处?直到今日,依然成为“非科学的国民”呢?我想,中国人对于科本文为1922年8月20日在南通为科学社年会讲演。学的态度,有根本不对的两点:
其一,把科学看得太低了,太粗了。我们几千年来的信条,都说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德成而上,艺成而下”这一类话。多数人以为,科学无论如何高深,总不过属于艺和器那部分,这部分原是学问的粗迹,懂得不算稀奇,不懂得不算耻辱。又以为,我们科学虽不如人,却还有比科学更宝贵的学问——什么超凡人圣的大本领,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经纶,件件都足以自豪。对于这些粗浅的科学,顶多拿来当一种补助学问就够了。因为这种故见横亘在胸中,所以从郭筠仙、张香涛[2]这班提倡新学的先辈起,都有两句自鸣得意的话,说什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两句话,现在虽然没有从前那么时髦了,但因为话里的精神和中国人脾胃最相投合,所以话的效力,直到今日,依然为变相的存在。老先生们不用说了,就算这几年所谓新思潮,所谓新文化运动,不是大家都认为蓬蓬勃勃有生气吗?试检查一检查他的内容,大抵最流行的,莫过于讲政治上、经济上这样主义,那样主义,我替他起个名字,叫做西装的治国平天下大经纶;次流行的,莫过于讲哲学上、文学上这种精神,那种精神,我也替他起个名字,叫做西装的超凡人圣大本领。至于那些脚踏实地、平淡无奇的科学,试问有几个人肯去讲求?——学校中能够有几处像样子的科学讲座?有了,几个人肯去听?出版界能够有几部有价值的科学书,几篇有价值的科学论文?有了,几个人肯去读?我固然不敢说现在青年绝对的没有科学兴味,然而兴味总不如郭筠仙即嵩焘,号筠仙。——编者注
张香涛即张之洞,号香涛。“西便有虹霓,东便一定有雨”句,及下文中“东便有雨,西便一定有虹霓”句中的“便”字,误,应为“边”。《饮冰室合集》之《文集》档案室三十九第5页作“边”。——编者注别方面浓。须知,这是积多少年社会心理遗传下来,对于科学,认为“艺成而下”的观念,牢不可破。直到今日,还是最爱说空话的人最受社会欢迎。做科学的既已不能如别种学问之可以速成,而又不为社会所尊重,谁肯埋头去学他呢?
其二,把科学看得太呆了,太窄了。那些绝对的鄙厌科学的人,且不必责备,就是相对的尊重科学的人,还是十个有九个不了解科学性质。他们只知道科学研究所产结果的价值,而不知道科学本身的价值。他们只有数学、几何学、物理学、化学……等等概念,而没有科学的概念。他们以为,学化学便懂化学,学几何便懂几何,殊不知,并非化学能教人懂化学,几何能教人懂几何,实在是科学能教人懂化学和几何。他们以为,只有化学、数学、物理、几何……等等才算科学,以为只有学化学、数学、物理、几何……等等,才用得着科学,殊不知,所有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等等,只要够得上一门学问的,没有不是科学。我们若不拿科学精神去研究,便做那一门子学问也做不成。中国人因为始终没有懂得“科学”这个字的意义,所以五十年前,很有人奖厉学制船,学制炮,却没有人奖厉科学。近十几年,学校里都教的数学、几何、化学、物理,但总不见教会人做科学。或者是说,只有理科、工科的人们才要科学,我不打算当工程师,不打算当理化教习,何必要科学?中国人对于科学的看法,大率如此。
我大胆说一句话,中国人对于科学这两种态度,倘若长此不变,中国人在世界上便永没有学问的独立,中国人不久必要成为现代被淘汰的国民。
二
科学精神是什么?我姑从最广义解释:“有系统之真智识,叫做科学;可以教人求得有系统之真智识的方法,叫做科学精神。”这句话要分三层说明:
第一层,求真智识。智识一般人都有的,乃至连动物都有,科学所要给我们的,就争一个“真”字。一般人对于自己所认识的事物,很容易便信以为真,但只要用科学精神研究下来,越研究便越觉求真之难。譬如说,“孔子是人”这句话不消研究,总可以说是真,因为人和非人的分别是很容易看见的。譬如说“老虎是恶兽”,这句话真不真便待考了。欲证明他是真,必要研究兽类具备某种某种性质才算恶,看老虎果曾具备了没有。若说老虎杀人算是恶,为什么人杀老虎不算恶?若说杀同类算是恶,只听见有人杀人,从没听见老虎杀老虎,然则人容或可以叫做恶兽,老虎却绝对不能叫做恶兽了。譬如说“性是善”,或说“性是不善”,这两句话真不真,越发待考了。到底什么叫做“性”,什么叫做“善”,两方面都先要弄明白,倘如孟子说的性咧、情咧、才咧,宋儒说的义理咧、气质咧,闹成一团糟,那便没有标准可以求真了。譬如说“中国现在是共和政治”,这句话便很待考。欲知他真不真,先要把共和政治的内容弄清楚,看中国和他合不合。譬如说“法国是共和政治”,这句话也待考。欲知他真不真,先要问“法国”这个字所包范围如何,若安南也算法国,这句话当然不真了。看这几个例,便可以知道,我们想对于一件事物的性质得有真知灼见,很是不容易。要钻在这件事物里头去研究,要绕着这件事物周围去研究,要跳在这件事物高头去研究,种种分析研究结果,才把这件事物的属性大略研究出来,算是从许多相类似、容易混淆的个体中,发现每个个体的特征。换一个方向,把许多同有这种特征的事物,归成一类,许多类归成一部,许多部归成一组,如是综合研究的结果,算是从许多各自分离的个体中,发现出他们相互间的普遍性。经过这种种工夫,才许你开口说“某件事物的性质是怎么样”。这便是科学第一件主要精神。
第二层,求有系统的真智识。智识不但是求知道一件一件事物便了,还要知道这件事物和那件事物的关系,否则零头断片的智识全没有用处。知道事物和事物相互关系,而因此推彼,得从所已知求出所未知,叫做有系统的智识。系统有二,一竖,二横。横的系统,即指事物的普遍性——如前段所说。竖的系统,指事物的因果律—有这件事物,自然会有那件事物;必须有这件事物,才能有那件事物;倘若这件事物有如何如何的变化,那件事物便会有或才能有如何如何的变化,这叫做因果律。明白因果,是增加新智识的不二法门,因为我们靠他,才能因所已知推见所未知。明白因果,是由智识进到行为的向导,因为我们预料结果如何,可以选择一个目的做去。虽然,因果是不轻易谈的,第一,要找得出证据;第二,要说得出理由。因果律虽然不能说都要含有“必然性”,但总是愈逼近“必然性”愈好,最少也要含有很强的“盖然性”,倘若仅属于“偶然性”的,便不算因果律。譬如说:“晚上落下去的太阳,明早上一定再会出来。”说:“倘若把水煮过了沸度,他一定会变成蒸汽。”这等算是含有必然性,因为我们积千千万万回的经验,却没有一回例外,而且为什么如此,可以很明白说出理由来。譬如说:“冬间落去的树叶,明年春天还会长出来。”这句话便待考,因为再长出来的,并不是这块叶,而且,这树也许碰着别的变故,再也长不出叶来。“西便有虹霓,这句话譬如说:东便一定有雨。”这句话越发待考,因为虹霓不是雨的原因,它是和雨同一个原因,或者还是雨的结果。翻过来说:“东便有雨,西便一定有虹霓。”这句话也待考,因为雨虽然可以为虹霓的原因,却还须有别的原因凑拢在一处,虹霓才会出来。譬如说:“不孝的人要着雷打”,这句话便大大待考,虽然我们也曾听见某个不孝人着雷,但不过是偶然的一回,许多不孝的人不见得都着雷,许多着雷的东西不见得都不孝,而且宇宙间有个雷公会专打不孝人,这些理由完全说不出来。譬如说:“人死会变鬼。”这句话越发大大待考,因为从来得不着绝对的证据,而且绝对的说不出理由。譬如说:“治极必乱,乱极必治。”这句话便很要待考,因为我们从中国历史上,虽然举出许多前例,但说治极是乱的原因,乱极是治的原因,无论如何,总说不下去。譬如说:“中国行了联省自治制后,一定会太平。”这话也待考,因为联省自治虽然有致太平的可能性,无奈我们未曾试过。看这些例,便可知我们想应用因果律求得有系统的知识,实在不容易。总要积无数的经验——或照原样子继续忠实观察,或用人为的加减改变试验,务找出真凭实据,才能确定此事物与彼事物之关系。这还是第一步。再进一步,凡一事物之成毁,断不止一个原因,知道甲和乙的关系还不够,又要知道甲和丙、丁、戊……等等关系,原因之中又有原因,想真知道乙和甲的关系,便须先知道乙和庚、庚和辛、辛和壬……等等关系。不经过这些工夫,贸贸然下一个断案,说某事物和某事物有何等关系,便是武断,便是非科学的。科学家以许多有证据的事实为基础,逐层逐层看出他们的因果关系,发明种种含有必然性或含有极强盖然性的原则,好像拿许多结实麻绳组织成一张网。这网愈织愈大,渐渐的函盖到这一组知识的全部,便成了一门科学。这是科学第二件主要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