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沉把镇上一帮盖房子的工匠们找到一块儿开了个会,商量如何把烧焦的飞机头从土里拔出来,挪到河边,装船,经运河和长江送往战区司令部。司令部长官已经发了电报来,除了要求尽全力营救飞行员之外,还要求把飞机残骸上交。
救人肯定是应该的,可是飞机都炸成碎片了,难不成还能够拼拼凑凑重新送上天?沈沉想不明白长官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明白也要照办,军令如山倒,这就是部队。
尽管只一截机头,也还是大家伙。关键是匠人们从没见过这东西,不知道它脾气如何,人去搬动它,它会不会不乐意。有大胆的曾经走到机头跟前,探头探脑要往里面看,就有一股很辣的气味冲出来,把那人熏得咳嗽要呕。镇上人猜测说,那是毒气,美国人事先放置好的,谁看去了飞机里的秘密,谁不得好死。
谣言最容易惑众,匠人们都变得缩手缩脚,围着飞机头抽烟,斗嘴,说闲话,等着别人先动手。
现场七嘴八舌出了许多主意。有人提议搭个龙门架,再借杠杆的力,拔萝卜一样地把机头拔起来;又有人说,怕是不中,那么大个家伙,多粗的杠杆能起动?顶门棍还是划船篙?保险的办法还是使人力挖,挖出来之后再往码头上拖,拴上十根八根粗麻绳,出动百八十个壮小伙,不怕拖不动它。
商量来商量去,主意还没有拿定,沈沉的情报员飞马从青阳城里递出了信,说是守城的日本人山田少佐也得知飞机坠毁在上埝镇,已经开始结集人马,准备派出一个日军小队,加伪军一个团的兵力,出发扫荡,飞行员和B29轰炸机残骸,统统的都要。
如此一来,机头的事情暂且顾不上了,迎战要紧。
乡下人形容一个人的最后挣扎,喜欢用一句话:秋后的蚂蚱。秋后的蚂蚱经历一个夏天的张狂,精疲力尽了,明知道死到临头了,还在蹦跶。一九四四年,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统统参战,日本人急于结束在中国的战争,把兵力抽调到新开辟的战场,不惜撕开“日中亲善”的脸皮,以十倍的疯狂向城市和乡村进攻,轰炸、扫荡、驱赶、杀灭,恨不能一夜间把中国人赶尽杀绝,把中国广袤的土地变成他们的作战后方。
青阳县的四乡八镇,是日军山田中队的地盘。从春天开始,军队频繁下乡,有时候三五十个小鬼子带着一两个中队的伪军,到一个地方,先把东西抢了,再把青壮年指认成“游击队”,架上机枪杀了,妇女们集中到一处,轮流上去奸淫一番,最后放一把火,整个村子统统烧毁。胆大起来时,三五个小日本就敢遛跶出据点,碰着鸡抓鸡,碰着女人抓女人,开心起来还拿活人当枪靶子,比赛谁的枪法好。青阳县四乡八镇人心惶惶,惊恐难安。
小鬼子自从有了快艇,把一向太平的串场河也变成他们为所欲为的天下,高兴起来驾着快艇横冲直撞,故意撞翻民船,惹事生非。有一回鬼子硬说河里停泊的三条木船是游击队的,将船上老少二十多人绑架上岸,架了机关枪一通扫射,二十多人血肉横飞,连附近的桥栏上都沾了不少碎肉。薛先生家的宝良胆子大,听说了这事,叫上克俭几个男孩子,跑几里路到现场看尸体。克俭回来说给娘听,吓得娘面无人色,拿棒槌把克俭好好揍了一顿。娘逼着他答应,以后再碰着这些怕人的事,赶紧的躲了,不准看那种热闹。
上埝镇有沈沉的保安旅驻守,算是没有遭过大难。也因为一直平静,听说山田少佐下来扫荡,士兵们摩拳擦掌,情绪激奋,准备在镇子边上跟鬼子好好拼上一场。
全镇男人被紧急动员起来,到离镇三里外的公路边挖战壕。克俭家里,只他一个八岁小男人,照说与出力气的活儿没关系,但是娘向来要强,不肯在家里白坐着,烧火贴了两大锅玉米面饼,用个篮子装了,盖上毛巾,又泡一大瓦罐薄荷叶子茶,罐耳穿上细麻绳,让克俭拎着,母子两个送到工地上。
远远就见挖战壕的人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手里的锄头镐子此起彼落,映着阳光闪出一道道弧线,倒也有几分壮观。保安旅的官兵有光着膀子参加进去一起干活儿的,有拿了皮尺走来走去丈量、指挥的。上埝中学的学生们组织了啦啦队、茶水队,在旁边说快板,喊口号,端茶递水,比大人更起劲。
新挖出的战壕,也就是半人深、两尺宽的一道沟,人蹲到沟沟里,要把脑袋使劲缩下去,才将就露不出头顶。倒也不是挖的人偷功减料,论起来,上埝镇的这些乡民们,从生到死也没有见过战壕是什么样,一说要挖,只好照着心里想的,比划着田里的排水沟,大差不差弄出个模样来。那些手拿了皮尺量来量去的保安旅军官们,看着像是懂行的人,其实肚子里也只装了半瓶子醋。毕竟他们都是本乡本土训练出来的,不是国民党正规集团军,大规模的战斗根本没有经历过几回,凭着一股仇恨和士气,暂时地没把小日本放在眼睛里罢了。
克俭眼睛尖,几百号人的聚集处,他三转两转,居然找到了穿一件红格子上衣的思玉。
“二姐!二姐!”他跳到土堆上,手里抓着娘的白毛巾,用劲地朝思玉挥。
思玉兴奋地跑过来。她拿一条花手绢把两条辫子系在脑后,额前的碎头发被汗水浸透,一络一络地挂在眉梢上,鼻尖处可笑地粘着草叶和泥土,脸颊是东一道西一道的黑,脖颈处还装模作样地挂着一只铁哨子。
“克俭,娘呢?”
克俭往后一指。
思玉跑到娘面前,泥乎乎的手抓起一个玉米饼,张嘴就咬。“娘我真饿惨了!亏你送饼子来。”
娘笑:“饼子也不是为你送的。”
“可我出了力,该有犒赏。”思玉嘴里塞满了饼,腮帮子鼓着,说话呜噜呜噜不清楚。
娘心疼她,赶快倒出一碗薄荷茶,递到她手上。“女孩子家家,怎么弄成这副样子?演戏唱大花脸啦?”
思玉咕咚咕咚地喝茶,一边夸张地捶胸口:“娘哎,噎死我了。”
克俭好奇地伸手拨弄她胸前的铁哨子。“这个干什么?”
思玉啪地打开克俭的手:“别动!当鼓动队的队长才能戴上这玩意儿。”她随即把哨子塞进嘴巴,迸足一口气,“嘟嘟嘟”吹了几声。
果然,眨眼的功夫,十四五岁的中学生们拼命地奔过来,男生女生自觉地排成队,等待思玉发命令。
思玉得意地一扬手:“克俭你看见没?队长的威信就是这样的!”她转身朝她的队员们:“来,先唱个抗日歌!”
她一步跳到身后的土堆上,胳膊一端,有模有样地开了个头:“上前,上前!--起!”
男生女生们挺着胸脯直了嗓门吼:
“上前!上前!救国全仗好青年,
青年,青年,不怕困难和艰险。
磨我快刀,斩尽凶奸!
洒我热血,涤尽污点!
上前!上前!不与贼仇共戴天。”
思玉的拍子打得有力,学生们的歌声也响得整齐,一曲唱完,保安旅的官兵们都朝他们拍手,挖壕沟的群众也笑眯眯地点头。思玉就很兴奋,头昂着,衣袖一直掳到肘弯上,胳膊威武地叉在腰间,真像个女将军一样站在土堆上发指令:“大家都饿了,也渴了,现在我命令,目标是我娘的竹篮子和水罐,进攻!”
呼啦呼啦一阵响,狼群下山一样,一帮半大的孩子吃的吃,喝的喝,污脏的手把一块白毛巾抓成了黑抹布,多半篮子的玉米饼,转眼间抢得碎屑都不剩。
思玉很神气地说:“谢谢娘!娘和克俭回去吧,这儿人乱,别挤着碍手碍脚帮倒忙。”
娘哭笑不得地抱怨:“看你能豆儿样!娘可不是你的队员,用不着听你指派。”
克俭赶快顺杆儿爬高:“就是就是,娘我们千万不走!”
可是娘绕前绕后转悠了一会儿,终究插不上手,末了还是拽着克俭回家了。
战斗在第二天中午打响。当时克俭已经放学回家,娘正揭了锅盖用铲子铲锅里的麦糁子饭,一颗子弹“啪”炸开,声音很响,像飞在耳朵边上一样。娘冷不丁一吓,手一哆嗦,铲子连带着一团米粒儿掉在地上。克俭拣了锅铲,拿到外面去洗,脚刚跨出门边,枪声大作,噼里啪啦爆豆子一般。娘不顾一切地窜出去,把克俭拎回厨房里。
饭自然顾不上吃了,娘心里惦记着没有回家的思玉,手扶住门框,伸出半个脑袋,往远处张望。克俭年纪小,对打仗的事情不知道害怕,听见枪声响得急,想看个究竟,拼命踮着脚,从娘的胳肢窝里挤出头。因为是中午,天光很亮,因此他们看不到战场上枪弹爆炸的火光,只听得枪声响得很杂,单发连发的都有,还夹着手榴弹的轰响。鼻子里倒是嗅到了硝烟味,跟过年放鞭炮的气味很相似,更浓烈更呛人罢了。
娘专注地听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险呢,兵器上不占上风啊。”
克俭问娘:“谁不占上风?”
娘随手给他一个脖拐子:“还有谁?沈旅长的部队呗。你爹从前说过,打伏击,兵器很要紧。我昨天看保安旅用的那些枪,湖北条子、老套筒、广东造,还是十年前的老货色。菩萨保佑,可别让他们吃大亏。”
娘跟着当司令的爹在部队上住过,打仗的事情多少懂一点。
枪声时急时缓,时断时续。枪声激烈时,听上去像好几口大锅一起爆豆子,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声,娘就侧着耳朵,一脸紧张地听。枪声只要消停片刻,娘就赶紧求神拜佛,两手合十,嘴巴里念念有词,要菩萨保佑保安旅的官兵平安无事。娘儿两个此时谁也无心吃饭,盛好的麦糁子饭冷在桌上,眨眼间落上了一层屋顶震落下来的黑乎乎的灰,像米饭里长出星星点点的霉斑。
约摸一点钟时,思玉喘着大气奔回家来,娘扑上去掰着她的身子前前后后的查验,没发现伤着了哪儿,脸色才算松活一些,张罗着打水给她洗脸洗手。
思玉告诉娘说,学校里一个同学被流弹打伤了,她帮忙送到薛先生家,结果薛先生不会治枪伤,没法弄出伤口里的子弹。那同学流血过多,脸白得没了人色,她只好又送他到战场附近的临时包扎所,请军医治了治。同学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呢,还不知道能活不能活呢。
思玉一边说,一边端起桌上落了灰尘的饭,也不管米粒上星星点点的脏,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拉着。她是真累了,也真饿了。
娘又是心疼,又是后怕,责怪思玉:“老师哪儿去了?男学生哪儿去了?就剩你个能豆儿忙这忙那,枪子儿都不怕?”
思玉塞着一嘴巴的饭,囫囵吞枣地咽下去,鼻子一哼,不屑地:“他们呀,早吓成软面条儿了。李先生是枪一响就钻了讲桌,怕是到现在都没敢露头呢。有个男生尿了裤子,脚底下臭哄哄的一滩,羞死个人。”
克俭想像一个大男生尿裤子的窘样,忍不住哈哈大笑。娘憋不住,也跟着笑起来,边笑边数落思玉:“十四五岁的大姑娘,你看看你还有个姑娘样?下回可不准再赶那个热闹了,传到外面去,将来婆家都难找。”
思玉纠正娘:“什么叫赶热闹啊?我是在为抗战出力啊!”
娘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解释道:“我不过是那么个意思。”
思玉不依不饶:“意思也不行。”
娘说:“好好好,你都是对的,娘都是错的。”
思玉一伸手又撒娇地抱住娘:“娘哎,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哦!”
娘又要气又要笑,拿思玉也是没办法。
下午,娘把克俭和思玉都拢在家里,说什么也不放他们出门。到傍晚,枪声完全止息,穿一件旧洋布长衫的薛先生打门进来。
“你们都没事吧?”薛先生看了思玉又看克俭,最后又不放心地看了看娘。向来都喜欢把自己收拾齐整的薛先生,此时也是一身灰土,满脸污脏。
思玉抢着回答:“都没事。”
薛先生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脏,站开去,一边拍打长衫上的灰土,一边满面惊恐地描述:“我的个天爷!没见过这么惨的事:两边死的伤的总有几十个!镇上的祠堂里横七竖八都躺着保安旅受伤的兵,流的那些血呀,一汪一汪积着,走进去脚底下哧咕哧咕直打滑,像开了杀猪场。”
娘张着嘴巴,两眼发愣,嘴唇煞白,一时间抖颤得说不出话。
“是我们胜了吗?”克俭最关心这件事。
薛先生挠挠头:“这事不好说。日本人是丢兵折将退回城里去了,可我看保安旅的损失也不小。”
薛先生开始说正事,问董太太有没有见血发晕的毛病?敢不敢到祠堂里照料伤员?薛先生说:“我先在街坊上找了几个女人去,到那儿一见着人,一闻见血腥味,个个腿脚直哆嗦,站都站不住,哪还能做事?我想着董太太从前在军队里住过,怕是胆子大一点。眼下的情况是,人手越多越好。”
娘马上醒过神,答应说:“行,我去。”吩咐思玉克俭在家里守着,拿了毛巾和脸盆,跟薛先生出门。
娘前脚才走,思玉后脚就要跟上。克俭说:“娘不让你去。”思玉反驳:“娘是不让你去。”纠缠了半天,达成妥协:两个人一块儿去。
离祠堂老远,果然就闻见血腥味冲鼻。抬担架的,喊医生的,帮忙照料人的,伤势不重可以走路的,穿梭来回,嚷成一片。内中夹着重伤员不绝于耳的哭喊和呻吟,听得人心里一个劲地打颤颤。祠堂里没有窗户,光线暗,四壁早早地点上了一盏盏的菜油灯。昏黄的火苗随人们走动时旋起的风晃晃忽忽,时明时暗。祠堂一边拿门板搭起了临时的手术台,两个穿白大褂的军医弯腰在台前忙碌。另外一边的地上搭了地铺,一排一排躺着等待照料的人。娘和薛先生穿行在地铺间,搭伴给伤员们洗伤口,娘端着水盆,薛先生负责动剪刀,把伤口四周粘着血肉的裤褂撕剪开,绞一把湿毛巾擦去泥血,再拿酒精药棉清创。酒精渍进肉里,伤员疼得哆嗦,娘和薛先生也跟着哆嗦。
克俭才看几眼,忍不住伸出手,紧紧抓住二姐思玉的胳膊。他本以为战后救人是一件热闹非凡的事,没有想到现场情况如此的惨烈和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