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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捕黄鳝有了意外发现

克俭和宝良搭伙,在串场河边的小沟渠里捕黄鳝。时令到了入秋,黄鳝开始长肉了,一条一条油光光的,肥嘟嘟的。小的粗细有如克俭的中指,长短跟一根竹筷子差不多;大的,比烧火棍还要粗,握在手里,饱满的一把,沉甸甸,滑腻腻。上埝镇地处水网区,江水入串场河,串场河的毛细血管是周边无数的河沟港汊,水活,草旺,黄鳝就多,多得有点呆,有点懒,沉在沟边水草中,半天都不带动一动。乡下人对黄鳝看不入眼,嫌它们模样像蛇,上不了桌面,不是正经能吃的东西。一般只有乡村二流子兮兮的人,才没事捕几条鳝,拿竹篓子盛了,拎到石庄镇上卖几个活钱用。

前几日一场恶战下来,保安旅伤员剧增。薛先生觉得,这些人既是伤在了上埝镇,就该算是保卫上埝的英雄,伺侯照应这些伤员也就成了他份内的事。没有人要求他,薛先生自己每日熬些止血化瘀的药,送到军营里,督促着伤员们一碗一碗地喝下去。到了伤口结疤长肉时,薛先生跑到伙房里,掀开锅盖,看到顿顿都是大麦糁子饭,心想这不行,流那么多血,总要有些荤腥入口才能补元气。中医世家出身的薛先生,向来信奉的一条真理就是:药补不如食补。薛先生于是想一个法儿,满镇上吆喝那些男孩子:“长腿的活物伤员是不容易吃着了,都给日本人糟践光了,想为抗战出份力气的,都给我下河捉鱼虾去,捉得多,镇上给你们送锦旗,记大功!”

立功是一件光荣的事,捉鱼捕虾又是好玩的事,半大不小的孩子们,积极性都很高。

捉鱼,讲起来容易,做起来不容易。要么家里要有渔网,支到串场河边上,撒点饵食进去,过一两个时辰把网子起出来看一看。多半也是空的,碎石子里面夹几颗螺蛳,一两只河蚌。要么呢,就复杂了:你得会使鱼叉,守在河边,眼明手快,看见鱼儿游过来的黑影子,唰地把鱼叉投出去。想想,鱼在水中,一有惊动,箭一般地窜出去,多机灵啊!没有三两年的狩渔经验,投出去的鱼叉十有八九要落空。

钓虾相对容易些,拿铁丝弯个小鱼钩,弄点饵食,只要有耐心,多少有收获。关键是有耐心的男孩子不太多,何况虾这玩意儿小得一只手能抓几个,钓半天也不够一个人填牙缝,送去当慰问品,寒碜。

克俭和宝良两个人想来想去,捕黄鳝是他们惟一能做的事。薛家飨堂附近就有不少小河汊,水浅,草密,浮游生物多,常能见到黄鳝们悠哉游哉地在水草中栖息。阴天气闷时,它们还会把身子笔直地竖起来,脑袋探到水面上,透气,吐泡泡,顺便瞧风景。只需多借些套笼来,隔几步往水边沉一个,到晚上起出笼子,一准有收获。

危险也是有,喜欢往套笼里钻的不独有黄鳝,常常还有蛇。有经验的人,起笼时先要摇一摇,凭里面的动静能够判断得八九不离十:蛇是盘着的,摇起来坠着笼子底;黄鳝不会盘,一摇,四面八方地撞,笼子显得轻飘。再有一点也怪,盘在套笼里的大都是毒蛇,菜花蛇和水蛇很少往里钻。如果不懂行,冒冒然地伸手进笼子,手背上猛然一紧,那就是被毒蛇咬了。乡下年年都有被蛇咬的人,轻则延医吃药,阎王殿前夺回一条命;重的,毒性太强,人不等抬进医生家,已经浑身乌紫,没了气息。

前几天镇上就死了一个人,咬他的那条蛇听说不过一条手胳膊长。那人死的时候,脑袋肿成了笆斗大,浑身冒黑水,简直怕人。薛先生去看了说,那条蛇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三步倒”,剧毒,被咬着了没法救。

所以,听说克俭要去捕蟮,娘心里就慌,又不好太阻拦,一再地叮嘱要小心,又对着宝良千拜托万拜托,让他看紧了克俭,不能落水,不能冒冒然地伸手抓蟮。

“董家娘娘放心哎!”宝良把瘦骨嶙峋的胸脯子拍得噼啪响,“有我在,就有你家克俭在!”

这话娘相信。宝良虽说只比克俭大两岁,可他人机灵,从小在串场河边上长大,水里岸上没有他玩不转的事。

尽管如此,对于摇套笼识别蛇和黄蟮,宝良的经验还不足。两个人一商量,干脆用个笨办法:晚上把套笼起出来,不管蛇和黄鳝,统统倒进一个带盖子的木桶里,拎回家,天亮之后再辨识。是黄鳝,拿鱼叉刺出来。是毒蛇,一家伙打在七寸上,弄死拉倒。虽说多费一道事,蛇想拿他们练牙口是万万不可能了。

这天晚饭后,两个人在桥上碰头,然后沿河边去找他们一早下到水里的笼。克俭从家里带出来一盏有防风罩子的小油灯,负责给宝良照着亮,宝良则负责一个一个的起笼子。宝良之前跟着镇上的大孩子们捕过几回蟮,对一整套的捕捉流程熟悉得很。

他们选择下笼子的地点,是一条穿过玉米地的小河汊,水宽不过两三米,精壮的小伙子一发力,不费事就能蹦到对岸去。此时,从串场河流过来的水似乎在涨潮,水流有点急,水声哗哗地响,灯光照亮清冽的河水,能看见细长的水草一顺齐地飘起来,抖动不停,像女人飘在风里的长头发。沉在水底的套笼,也像是被人在下面托了一把似的,浮出一个笼口在水面,摇摇晃晃,荡荡漾漾。

宝良转头问克俭:“你猜猜,水大好,还是水小好?”

克俭没有把握地:“水大好?”

“错!”宝良拎起一个套笼,貌似内行地摇了摇:“大水把黄鳝都冲走了,笼子里面是空的。你听听。”

克俭惊奇地“啊”一声,蹲下去,一手举着灯,一手去够旁边另一只套笼。笼子果然轻得没有份量,里面有很小的东西克啷克啷响,不用看也知道,不过是螺蛳。

“是不是这两天捞的人多了,黄鳝都吓得钻河洞了?”克俭纳闷着。

宝良说:“要我猜,是大黄鳝都被人捉走了,小黄鳝还没有长出来。”

“要么我们走远点,换条河沟再下笼子好不好?”克俭谨慎地向宝良建议。

“先不动,明天再看。”宝良下达指示。这条小河汊是宝良经过了两天的侦察和比对才选定的,他不愿意两手空空撤退,太没面子。

两个人把捞上来的套笼又一个个地放下去,把拴笼子的长绳理好,拴紧在河边的树根上。河水已经涨到离岸不足一尺处,河面比刚才宽了好多,低垂的柳枝儿一直伸到水下面,黑夜里看起来,像是披蓑衣的老头儿在垂钓。

依旧是克俭举着风灯在前,宝良拎一个空空的带盖木桶在后。两个人边走边踢着田埂上的草,情绪都不高。没捕到黄鳝,哪怕捕一条蛇也好啊,明天还可以对人说,是蛇把套笼里的黄鳝撵跑了。现在空着手回去,算是怎么回事?

“记住,明早一人从家里带一把玉米面,撒下去当饵食。我就不信黄鳝不露头。”宝良有一点恶狠狠地说。

克俭没答话,心里已经在盘算,明天如何从娘的眼皮子下面偷出一把玉米面。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娘是轻易不许克俭糟踏粮食的。还有,“阎王好哄,小鬼难缠”,二姐思玉的眼睛尖着呢,想要瞒住她做什么事,那才叫筷子穿针眼--难而又难。

正想着,克俭一个不留神,脚底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人往前一冲,啪地扑出去,跌了个狗啃泥。幸好手里的风灯抓得牢,要紧关头胳膊一直还举着,没有摔碎玻璃闯下祸。

“走路跌跟头,三岁小孩子啊!”宝良没好气地抱怨他。

克俭跌这一跤,膝盖和手肘大概都磕破了,火辣辣地疼。他不敢吭声,不拿灯的那只手撑住地面,慢慢爬起来。起身时顺便把灯举高,往绊脚处照了照。他不服气,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绊了他。

不照不要紧,这一照,他“啊”地一声叫出来,人呆住了,浑身汗毛都乍开,魂飞魄散。

“什么事?”宝良赶上前。

克俭嘴巴僵着,说不出话,手哆嗦着往地下指了指。

灯光照亮的地方,齐膝高的野草丛里,横亘着一具大个儿男人的尸体。这人身上的衣服是那种牛屎巴巴一样的黄,脚上着一双褐色皮靴,身子半掩在杂草中,只露出一张白惨惨的脸,如果不是克俭一脚绊上去,恐怕大白天都不会有人注意到。

“是谁啊?认不认识?”宝良的胆儿大,要过克俭手里的灯,蹲下来,脑袋凑上去看。这人的脸白得很吓人,猛一看像抹着一层污糟糟的石灰泥。紧闭的眼睛眍进去,两个眼洞深不见底。鼻子却又尖,小山一样高耸着,仿佛人死了以后还在一直往高里长。头发被太阳晒掉了颜色,泛黄,像干稻草,又沾着泥水,一络一络地打着卷,结成绵羊毛一样的疙瘩团,污秽得叫人恶心。

“克俭!”宝良忽然叫一声,“看见没有?这是个洋鬼子!”

“啊?”克俭跟着蹲下,拿手指轻轻戳一戳那个人的脸。脸上全都是骨头,硬梆梆的,戳到了铁皮炉子上一样。

“真的哎,”克俭说,“不是我们镇上的人哎。”

两个人同时想到什么,抬头,目光咚地碰撞一下,都有点发傻。

“飞行员?”宝良说。

“飞行员。”克俭点头。

“快,喊大人。”宝良拉了克俭一把,两人起身,回头往镇上飞奔。

走到半路,碰到打着手电筒匆匆行走的薛先生和娘。娘不放心两个孩子黑夜里出门捉黄鳝,喊上薛先生一同出门找人,恰好碰着了。两个孩子气喘吁吁的,惊恐万分的,把绊着尸体的事一说,两个大人赶快跟着他们原路寻回去。

薛先生是医生,医生的感觉总是格外好,他一眼见到草丛里的那个人,就说:“怕是还有气。”手伸到对方鼻子下面探一探,又抓起一只手把了把脉,肯定道:“没死,发着烧呢。”

既然没死,救人是最要紧的事。四个人里面,薛先生的力气最大,他马上就蹲下来,娘和两个孩子七手八脚地托起那人的肩和腿,好歹弄到了薛先生背上。病人没有一丝知觉,手和脚都软绵绵地耷拉着,任凭人搬弄。薛先生把腰拱起来,撑住膝盖,一咬牙起了身,掂一掂背上的份量,说:“天爷,只怕瘦成一把骨头了。”

一路快跑,到了镇边上,薛先生已经是气喘如牛,脚步踉跄。娘说:“也别进街子了,先到我家。”一行人转头进薛家飨堂。

思玉听见门响,迎出来,见到薛先生背上的人,免不得一声惊叫。娘这时候很镇定,吩咐思玉和宝良结伴儿去保安旅,请沈沉。娘关照说:“悄声儿的,别张扬。日本人正在到处搜人呢,传到他们耳朵里,只怕是又要有一仗。”

思玉和宝良一走,娘开出一间空厢房,手脚利索地架起床板,找一床铺盖打开,帮薛先生把病人抬上去。娘看着一身污泥、人事不知的飞行员,心疼道:“可糟了大罪了!”她去厨房里烧火,准备给病人擦身换衣服,留下薛先生静心诊病,嘱克俭在旁边伺侯着。

房间里有一股泥土和河流的腥气,夹杂着草叶的青涩,衣服布料的酸臭,病人身上弥漫开来的灼热腐败的味道,让人的心里多了几分惶然和紧张。煤油灯捻到最大的火头,放在病人头顶的一处高台上,照着他枯黄打结的卷头发,死人一般眍瞜进去的眼窝,惨白的面颊和嘴唇,阴气森森。如果不是薛先生坚持,恐怕谁也不会看出来这个人还活着。克俭双手抱住肩膀,怕冷一样地缩在墙角,一眼不眨地盯住薛先生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心里既惊奇,又担忧,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薛先生侧身在床边坐着,抓过那人的一只枯瘦成鸡爪子的手,捏住手腕,闭目凝神。外面听得到娘烧火拉风箱的声音。有淡淡的烟火味飘进来。娘烧的是克俭搂回来的柏树枝,很香。薛先生诊完了一只胳膊,又换一只,显得迟疑不定。他想扒开病人的嘴看舌苔,嘴巴是硬的,牙关咬得死紧。他没办法,抬头四顾,看见窗台上的一块小铁片,示意克俭帮他拿过来。然后,他一只手捏起病人的嘴唇,另一只手把铁片插进病人牙齿中间,用劲顶开,又唤克俭把油灯端近了照着。灯光照亮处,那人的舌苔乌得发紫,舌面结着厚厚一层壳。薛先生嘴里“啧”地发一声响,摇头。接下来,他把那人污脏的衣领解开了。就着灯光,克俭看见那人从脖颈到胸口处生长着一大片密密的汗毛,毛尖在灯光下是金黄色的,亮灿灿的,猴儿毛一样。薛先生细心地扒开黄毛,在皮肤上发现了一些红色的疹粒,小得像绿豆,不在意就会忽略。最后,薛先生把那人的衣服完全解开,腰间带铜扣的宽皮带也松开,拿手摸他的肚子,左边按按,右边再按按,眉头皱起一个疙瘩,神情十分凝重。

门又响,这回是沈沉跟着思玉和宝良走进来。沈沉的神情显得很急迫,大步流星地穿过院子,又蹑手蹑脚走进厢房,带进来一股潮湿的夜气。

“辛苦你了。人怎么样?”他俯身到床前,看了一眼,嘴里唏嘘了一下。

薛先生站起身,脸色凝重:“恐怕不好。重症伤寒。”

后脚才进门的娘听见了,“啊”地一声,手里端的一盆热水洒出不少在地上。

伤寒这个病,克俭听娘念叨过。十几年前青阳城里曾经暴发过一回,死了不少人,董家的一房远亲,合家大小总共死了三四个,娘每回说起来脸色都紧张。此刻薛先生在病症前面还加一个“重”字,可见得情势何等险恶。

“怎么会?”沈沉有点烦燥,在屋里来回踱步。

薛先生分析,从飞机坠落至今已经有五六天,这人不敢露面,一直在田野里东躲西藏着,白天晒,夜里冻,再喝了河沟里不干不净的生水,吃些生的野的东西,染上伤寒,病成这样,也是想得过来的事情。

娘心疼道:“你说他躲个什么呢?这么大个上埝镇,他随便走进哪一家,也会好吃好喝招待他的。论说起来,美国那么远,他千里万里过来帮我们抗日打鬼子,那就是恩人呢!”

薛先生摊摊手:“人家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们哪里能知道?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又长着一张显山露水的脸,冷不丁地见到他,我们会怕,他见到我们,他也会怕。再或者,他担心碰上个有歹心的人,日本奸细什么的,把他绑起来往青阳城里一送,哎哟,那他就是自己送死了。”

沈沉一直沉默,此时忽然转身,抓住薛先生的肩膀:“薛先生,你是医生,务请你救他的性命!”

薛先生点头:“这个自然,治病救人乃医家本份,沈旅长务请放心。”

娘小心打听:“还能不能救得过来?”

薛先生迟疑:“不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能尽力。”

沈沉想了想,说,飞行员留在上埝镇非常危险,如果走漏了风声,日本人会再一次下来扫荡。为安全起见,他准备找一副担架,再派一个连的兵力,护送病人转移。薛先生必须随行,一路照顾。

薛先生大惊道,这样的病人,已经气息奄奄,送他上路,长途跋涉,那是必死无疑。想要他活下来,只能留在上埝,慢慢地用药和调理。而且,十天半个月都不能指望有大的好转。

沈沉很为难。他不知道眼下的事情怎么处理。送走不对,带回军营也不对。一个大活人,还是个长相怪异的外国人,想要藏匿在上埝镇这样的敌我势力拉锯地区,还不是一天两天的,这的确是麻烦。

娘这时站出来,轻言慢语地说:“信得过我,就让他在我这儿治病吧。飨堂这地方僻静,离街子远,我们孤儿寡母又是外地人,没有三亲六戚的常来往,风声不易走漏。只要这几个孩子能够管住嘴,事情就不麻烦。”

思玉第一个表态:“娘,我都上中学了,你不相信我?”

宝良也去拉薛先生的衣袖:“爹,你跟他们说,我保证不泄密!”

娘转向克俭:“你最小……”

克俭回答:“我最小,可我是男的。”

一句话把大家逗得笑起来。屋子里沉闷的空气,此时有了松动,大家的心里都觉得对自己有了一个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