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半醺斋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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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是谁(5)

记得一位哲人将婚姻比作两个人抬一口棺材在路上走,那自然越走越累。抬得久了,肩膀疼痛难忍,就想换换肩--这当然是指离婚。换肩初始是轻松的,可再走一阵照旧不堪重负。这话是劝婚姻中的苦不堪言者不要轻易离异,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别瞎折腾了,好好过日子吧!

想来这比喻切中要害而又微妙。人都是向死而生,青年、壮年、老年,谁能逃脱那最后的归宿呢?而生存本身就是负重累累的过程。负重是不可避免的,柴米油盐、生儿育女,喂那张永久也填不满的嘴;为事业拼搏,为他人分忧,常使人心力交瘁。世本多艰,清心寡欲者或许还步履轻捷,可人多为贪婪者,梦里遇到了棺材,解梦则是既升官又发财的。试想,高官厚禄虽令人羡慕,可责任何等重大;倘若是个贪官,那么多身外之物克服不了地球引力,即使抬的是“官财”,又能抬多远?何况这种人心怀鬼胎,自然心惊胆战,不仅体乏,心也是更累的。

婚姻,用康德的话说,是性器官相互利用在法律上达成的协议。婚姻和爱情有关,也可能无关。

“婚”字,由女和昏两个字组成,其本义,大抵是古时男人在黄昏的时候抢劫女人成亲,妻子像被劫掠来的物一样,也是财产的象征;至于后来女人身上插着草标在市场上买卖,已是稍为“文明”的事情了。婚姻真正有了“协议”恐怕是封建时代换庚帖、纳聘礼、讲究门当户对,更多考虑的是财产和经济利益:盖头没掀的时候,娶嫁者连对方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这样的婚姻恐难以有什么爱情,所以便会生出些私奔出走、你死我活的事情来,即使夫妻间真有了情感,也是“先结婚后恋爱”,该称为“天作之合”吧。至于将美女作为礼物与异族异国通婚,恐怕为的是边地的平静,国家之安危,婚姻负载的能量,真可谓“倾国倾城”了。

一般说来,婚姻是为了抵抗强大的社会压力、生存压力而组成的“互助组”,其本质应当是传宗接代。那就如同雌鸟在孵化幼鸟时,雄鸟日夜守卫,叼来让雌鸟充饥的小虫,以利于雏鸟顺利破壳。而婚姻所要求的坚贞,重要的是为了保持血缘的纯正,复制一个或几个另外的自己,以保证遗产不至于落入他人之手。

可将婚姻看成是协议,那张纸是何等的靠不住啊!金钱的诱惑,美的诱惑无处不在;条款捆不住身体,一张纸阻不住心灵;于是撕毁协议,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事便时有发生;而管住了嘴管不住人,管住人却管不住心便成了不了的结局。正如有人所说的那样,所谓“有婚姻就有外遇”。

诚然,理想的婚姻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但理想是让人想的事情,待尘埃落定,便成为蒙尘的婚姻而非新鲜的爱情了。为什么人对初恋会怀念一生?一是因为初恋的纯真,爱是真爱,没有爱情之外的因素起作用。脸红、羞怯,强烈的吸引,心的狂跳,状若痴呆、木讷,甚至茶不思饭不想,梦绕情牵,人比黄花瘦之类,是初步爱欲的真实写照。二是初恋绝大多数都没有结果,可称之为爱的演习,而得不到的才是人最想望的。而爱者多盲目,泪水遮住了眼睛,便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或她所爱的,并不是对方,只是爱的赝品,所爱多为理想中虚拟的人,难怪有人会说,与你结婚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三个女人:即你心中的配偶,实际的配偶,跟你结婚后将要发生变化的配偶。

人多为喜新厌旧者,爱美是人的天性。据说一位新郎在婚礼时见伴娘漂亮可人,便后悔自己娶错了人,追悔莫及。一些指导增进夫妻感情的心理咨询者,也劝妻子要时时给丈夫以新的惊喜和刺激,也可谓趋新之论。我想“蜜月”这个词是指新婚的甜蜜只存在于一个月之内,过了一个月大抵是不只有甜蜜了;就像“丈夫”也可理解为丈内之夫,走出一丈之外你就管不了他一样。克尔凯郭尔在文章中称任何爱情的期限都不能超过半年,一旦享用了爱的高潮之后,任何关系都应即刻结束。自然,这是他作品中人物的话,不作数的,但任何发生的事情都有终结的时候,只是时间长短不同而已。也有人讲婚姻的规律是结婚七年后便会发生危机,让我想到“文化大革命”七八年再来一次的论断,令人不寒而栗。

是啊,当青春之火燃尽,花前月下变成了柴米油盐,惹人脸红心跳的情书变成了孩子的臊尿片,哪里还会有爱情的浪漫?我并不怀疑“烟锅锅点灯半炕炕明,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的爱情,真挚的爱情是有的;但在物欲横流、生存竞争异常激烈、笑贫不笑娼的时日,好男人好女人都已经不多了。所谓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也不完全是调侃之言。

在家庭里,爱情被庸常琐碎蚕食,也被争斗所扼杀。母亲和儿媳大抵是天敌,为争夺一个男人而同室操戈;而姑妇勃谿、叔嫂斗法,厅堂里狼烟四起,也会让人欲哭无泪,懊丧之极。对此,让我想起早年一位女作家的设想,让所有男人都和岳母住在一起,丈母娘既疼女儿又疼女婿,或许会减轻婚姻的负重。

人们发现,夫妻间常常为芝麻粒大的事吵架,翻开陈年旧账,那是伤了心,爱情已丧失的缘故。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那就不仅是越活越累,而是生不如死了。爱情已彻底死亡的婚姻,还是结束了的好,离异有时则是新生。

最好的婚姻保有的是责任、理解和温情,是伴侣。伴者,每个人都是对方的一半,侣者,两口人也。人称妻子是青年时的情人,中年时的伴侣,老年时的看护;待人渐入老境,或许才能理解婚姻的弥足珍贵。而在年轻的动荡期和壮年疯魔期,婚姻常常是不稳定的。

我也不相信相敬如宾、一辈子没红过脸的婚姻。如宾,则是把对方当外人;从未红过脸,那是没有真情。正如有人所慨叹的,那时时向人展览的爱情,焉知其背后不是在时时搏杀,究其一生,只不过是一盘和棋罢了。

人活一口气

对于人来说,呼吸自由顺畅、无声无息,宁静而天然,是健康的状态。如果呼吸有气无力,气喘、嗓子像拉风箱,干咳,身体筛糠一样抖动,可气在喉咙的进出仍感艰难,那该是身体出了毛病。而气若游丝,或一口气喘不上来近于昏死,则是病入膏肓,人快不行了。俗话说人活一口气,生命的存亡就在于人是否停止了呼吸。

气,并非空无与虚妄,而是眼睛搜寻不到,可鼻子、口腔却能感知的物质。空气的清新与污浊,有无异味,是每个正常人都能领略的真实情境。王夫之将理学虚诞、空疏的“天、道、心、性”奠定在“气、物、情、欲”的感性基础之上,确是一种人的哲学而非造神的哲学。如同哲学家也无法忍受牙疼一样,我想智者也需食人间烟火,也会喜欢早晨花园里清新的空气,不愿闻垃圾堆和臭水沟的气味吧。所谓“天”,大气层也,如此看来,须臾也离不开空气的人体,也是容纳极小部分空气的天体。自然,这不是和一丝不挂意义上的天体等同。所谓天人合一,我想该是人与自然中气的合一。古人云:“人之初,气之聚也。”或许人体由气化物而来,有如“气”化为水继而结冰一样。死了,又火化、腐化,变成气体飘散而去。现代科学证实构成人体的四大元素--碳、氮、氧、氢,在大气中都是以气态形式存在的。日本一研究者探寻、揭示生命的起源,认为“原始空气中的氨基酸,很可能是在上空合成的。其后,由于引力作用,氨基酸降到了地面”。前苏联的科学家亦发现存在于人胃中的固氮菌能使空气中的氮气变成硝酸盐,然后再合成蛋白质,人体本身便有“聚气成物”的功能。或许,道家的“辟谷术”,不吃任何食物仍能很好地生存,大抵是具有了化空气中的有益气体为身体必需的热能的独特本领吧。

就具体的人而言,体质虚弱,四肢无力,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一步三摇,若非扭捏作态,则是丧了元气,近于苟延残喘了。而声若宏钟大吕,有嗡嗡的金属的音响,谓之金声玉振,该是底气足、中气充沛的缘故,身体素质如何,不言自明。人做事情称用气力。气力这个词,气在先,力在后,或许预示着有气才有力,气壮方能力足。由此我想到气功,那凝聚的一团气体坚如铁石,刀枪不入,所谓“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委实让人钦羡,至于用头颅撞石碑,用手指粉砖碎瓦的表演,也足以证实了气的神奇。这也让我想起过于尖利的声音能刺穿耳膜,水速压至音速的三倍,切割钢板如利刃切豆腐的事情来,看来,至柔至软者如气、如水,亦可以变得至利,至坚,但已并非原本意义上的软缠硬磨式的以柔克刚,而是极为快速的穿透与损毁。其实,气本身的内涵也是复杂的,经仪器测试,气功师发放的离体定型外气中,便包含着声、光、电、磁、热等不同形态的物质和不同波形的气息。

古人的修真养性,如老子所言“垂帘守窍”,“虚其心,实其腹”,孟子善养的“浩然之气”,说的既是修炼气功的方法,也是“见天道”的精神的修炼。所谓浩然正气和歪风邪气之比,已充满了道德感,体现了理性和意志,气对人的撑持,既是呼吸吐故纳新,也是一种精神能量。诺贝尔奖获得者艾克尔斯曾提出“精神与神经相互作用”的理论,认为精神的积极作用可以调动神经系统,尤其是植物神经系统,而产生超常功能。看来,被科学理性所肯定的意念的作用,并非惟意志论,亦非将精神与肉体分裂开来的行尸走肉或无依无据的虚妄的玄想。

气所生发的精神状态,在两军对垒、互争胜负的交战中起重要作用,所谓气可鼓,不可泄。气盛者在气势上已压倒对方,气馁者心理上已颓败。曾国藩谈用兵之道,称“胜负不在形而在气,有屡败而无伤,亦有一蹶而不振,气为之也”。优秀的军事家练兵首练心,次练胆,而力与技为次。交战时避其锐气,待其士气衰竭之后而攻之,必获胜。至于四面楚歌,无心恋战,精神先垮掉者,难免兵败如山倒。而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所谓哀兵必胜,拼死争斗,也是一股气憋在胸内所致。这种气势的争夺,心理的征战,不独战争如是,在一切竞技体育和具有竞争意味的事物中概莫能外。

或许,没有什么事比“泄气”更让人沮丧的了。一只跑了气的球只能使手、脚和它疏远,只能让人感到这是一只趋于死亡的球,一种无气无力的纠缠,疲软的无奈。而球迷一枪将欲破门的足球击碎,让充满活力的球体成为破灭的尸体,也只能让人目瞪口呆。

因自行车车胎被扎瘪而懊恼,在荒野里汽车轮胎放了炮,换上备用胎,却发现新胎漏气,那简直就是走投无路了。我想,人体这具皮囊也有如球胆轮胎,泄了气是什么也做不成的。自然,人所依据的是理直气壮,是正气、大气、浩然之气,而不是邪气、污浊之气和阴阳怪气,以及为了仨瓜俩枣而争斗无穷尽的小气。

含蕴在人体内之气,中医理论认为有卫气、营气、阳气、肾气、中气……人生了病,面上气色不好,脸上会罩一层青气。气功师为人治病,常将“病气”抓出来,那气如一缕缕黑色的烟雾,有着扇子都扇不动的沉浊,常被甩到屋脊和树枝上。而人闭目凝神,“致虚极,守静笃”,“专于意,一于心”,体察不可闻,不可见,不可言之气,与其合而为一,任经络纯白,无碍无阻,这种对气的修炼,无疑对健康有极大的益处。

可说起来,人的疾病虽与身体素质本身有直接关系,但大气的污染、环境的污浊,让人所吸纳的气体饱藏病菌和毒素,恐怕是致病的重要原因。当大气的臭氧层出现了空洞,使人类皮癌患者大幅度上升,城市人的疑难杂症层出不穷,现代人突然发现了曾被嘲笑的忧天者“杞人”的伟大,人类已不得不“忧天”了。家居装修得富丽堂皇、安逸舒适者很难喝到一杯洁净的水,呼吸着污浊空气的人走出家门,面对着满地垃圾视而不见,这种对身外之物孜孜以求,和自己生命息息相关的一切却漠然置之,是不是人的又一种病状呢?

人:作为生物

人,是这世界最大的奥秘之一。关于人的起因和归宿的发问,连哲学家都感到茫然。说人“就无限而言为虚无,就虚无而言为一切,是介于虚无和一切之间的中间物”,这和“人是天使和野兽之间的中间物”有相似的认知,但终极之途的难以体察与神的虚拟,人终究难以认识自己。或许,人只能探寻从生到死这一段活着的生命,只能认识生命的力所能及的范围;即使如此,我们也无法解剖活人研究不死的生命。

当类人猿从树上走下来,两条后腿直立在坚实的土地上;从山洞里走出来,背山临水,建起第一座茅屋,打磨石器、采集野果、狩猎、钻木取火、烧烤食物;或在鳞次栉比的茅舍间围着火堆手舞足蹈、嚎吼呼唤,在兽皮斑驳的毛色和骨饰的动荡之中,这人类最早的对自然的改造,已有人最初的文化意味。

汉字中,我们的祖先是根据直立着的人的侧面形象构造“人”这个字的,看来站立起来该是人的首要特征;这让我想起柏拉图有关人的定义:“没有羽毛的两腿动物。”可柏拉图的对手狄奥根尼却拔光了一只小鸡的毛,说这就是柏拉图的人。因此,柏拉图给他的定义又加上了“有扁平的爪”。看来,对人与兽的分野简单化,难免招来非难。说只有人才能直立行走,可鸟也凭借两腿直立行走;说只有人才有双手,可类人猿也有双手,且充满了好奇心;说只有人才能建造居所,可鸟也能衔泥衔草筑巢;说只有人懂得语言,可蜜蜂也懂得语言,用舞蹈彼此传达食物源的方向和距离;说只有人才有社会化的生存形式,可在蜂王与蚁王的统治下,蜜蜂和蚂蚁似也有着纪律严明、万众一心的“王国”;说只有人有情感,可任何母兽都有强烈的“护犊意识”……或许,与人相比,兽类是不会笑的,那大抵是兽类不懂得“万物皆备于我”的享乐意识,也不会有孔夫子的“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的知觉吧。

人与兽的本质区别,始于工具的制造与灵魂观念的产生,根本的区别,还在于人创造了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还在于生存方式的不同。诚然,人类曾有过对动物的图腾崇拜,延续至今的现代人仍有以动物的名字作为姓氏者,该是远古观念的遗存;在德谟克利特看来,人从动物那里学文化,从鸟那里学唱歌,从蜘蛛那里学会用网狩猎等等;这有其道理,可哪一类动物能通晓科学与宗教、艺术,造摩天楼,创造并操纵宇宙飞船和电子计算机呢?

和动物相比,人有时确是弱者,缺乏“专门化”的能力。人,没有狮、虎的勇猛,没有鸟雀会飞翔的翅膀,没有鱼类善泳的尾鳍,甚至没有蜻蜓的复眼,狗的嗅觉,蝶的绚丽;可“最弱的造物是最骄傲的造物”(蒙田语)。人,能用光与火去摧毁任何坚固的物质,用机翼代替飞鸟的翅膀,用脚蹼代替鱼的尾鳍,用智慧与创造替代一切动物的技能。

也许,是人类太过骄傲了,自认为是万物之灵,诚然那种认为人是宇宙中心的放肆和傲慢已经破灭,可人类为了自身利益与无休无止的对物的占有欲望,正以史无前例的规模征服地球、改造地球,无视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规律,却无异于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