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咬了人倒过来说人咬了狗,这大抵不会有人相信,那狗的撕咬和疼痛终会引起人的愤怒。可说狗用唇与牙齿深刻地吻了一个人的皮肉,那是刻骨的“爱”,就有点儿意思了。至于你得了狂犬病,那主要是因为你没有注射一针防狂犬病的疫苗,这就接近真实了。而由于抢救不及时令人丧生是医生的失职,这简直就是真理了。说起来,人的确不能责怪一条狗,你不能设想一条疯狗会不去咬人。
至于“无中生有、有反说无”的手段,无疑是一种高层次的把握,就如同你看见水中的蝌蚪,而想象蛙声流出山泉一样。于是乎,说谎时,在假话里掺一半真话,听起来才有人相信。比如面对一尊完美的裸体雕像,有人的双眼只看到了生殖器,可雕像毕竟雕出了生殖器;比如在浴池内脱光了衣服,有人会说你在大街上脱光了衣服,可你毕竟曾脱得一丝不挂。同样一句话:“陷阱都在路上。”维特根斯坦感到很平常,可这句话在一位饱经磨难的中国诗人笔下出现,却有着对心灵的震撼力。这是因为捕捉野兽和捕捉人对心灵的刺激毕竟大不相同。从这句话里,我相信了环境对语言的制约,事物存在着本质性的变化。
其实,把两句互不相关的话硬拴在一起,语言间的沟壑会给人以如临悬崖的感觉,这常常让我想起“史无前例”的年代那种寻章摘句的批判。可被打碎的珍珠还能称之为珍珠吗?木头做成椅子还能称之为木头吗?被刀割去的腿还能成其为腿吗?
事物总是因整体的相互关连而成其为事物,如同氢和氧本身不成其为水。将水凝固只能叫冰,让水蒸发只能变汽。或许,因气候变了,让一些话像从舌头中流出的水一样变形或消失,似乎站在冰上又有了立足之地,让水汽化,“毁水灭迹”,这都是聪明人的高明手段。于是乎,原本意义上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可是被水淹过呛过的人呢?似乎并不容易忘却。
我惊异于魔术师的手段,对于玩语言魔术者也真诚地钦佩,但这仅限于艺术的领域。如果在施展魔术的红布之下,遮掩的是罪恶,那还是让大家看看他的本来面目为好。
蓦然回首
人,是在知道自己必死的观念中生存的,可对于死的感受,只存在于未死者的想象和猜度中。人的瞳孔放大,呼吸终止,神经也像一束无根的枯草,即使对死亡有瞬间的感知,也会随着僵硬的肉体归于寂灭,成为不可知的隐秘。
远古意识中的死因,大抵归于神鬼、巫师的干预,或死去先人的引领。一只黑猫的夺路而走,器物无缘由的损毁,都成为预兆。中国古典小说中,杀伐前旗杆突然在风中折断,预示着损兵折将;也有巫师将极度仇视之人制成面人、泥人、木人,写上名字,或油炸,或用针钉在胸口,口念符咒,欲置人于死地的描述;至于老人死前梦见先祖的说法已屡见不鲜。镜中日见衰老腐朽的借鉴,罗马浮雕中死作为四大末日骑士之一,比萨墓地磨牙吮血、吞噬灵魂的复仇女神,以及上帝的末日审判、主管“生死簿”的阎罗差无常鬼索拿魂魄等等,呈现的是天意及死亡的异己因素,死,和人自身并没有什么关系。
人,真的有与肉体分离的不灭的灵魂么?我想,生死轮回只能是虚妄的杜撰和猜度。西方绘画中的“死亡之舞”由骷髅引领众人走向坟墓的舞蹈,已显示了人的平等和死亡的力量;画面中腐肉从旋舞的人身上剥落,渐渐现出骨架,由死亡附体而带来的腐败,则已呈现自然的力量,死,已具有独立的意味。仰韶文化中的瓮棺葬,瓮棺的顶部多凿有小孔,据认为是以便灵魂出入,大抵也是后人的想象。可人的想象力也是有限的,人造的神仙,形体、面目与人无异,人造的魔鬼,无非也是人与兽的结合,透露的是对庞然大物、青面獠牙的猛兽恐惧。至于无面之鬼,那实在是因为人没见过鬼是什么样子,只能“无颜见江东父老”了。
可灵魂观念的产生,与石器的使用一样,在不同层面上标志了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使人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具有绝对重要的地位。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人类文化中最早的观念形态恰恰是以宗教的形式表现出来”,“有生于无,真源于伪。没有人类荒诞的昨天,也就没有人类理性的今天。”说起来,人类幼时的蒙昧、天真,比人类成年的愚蠢要可爱得多。在今人眼里,祖上荫德,鬼神的庇佑,有着很实用的目的,“赵公元帅”让人发财,历史上能征惯战的武将成了守护门神,神鬼也只为人看门护灶;乡间对狐狸、黄鼠狼的尊崇,恐也源于丧失的惧怕,这些其实呈现的是中国无神文化的特征,与灵魂的拯救、精神的终极追寻无关。
死,有如一盏灯的熄灭。当一根火柴将灯烛点亮,及油尽灯枯,生命只不过是一段耗散过程。其两端是不可见、不可知的黑暗,只有在燃烧过程中才有在火焰之上浮动的白光,有如魂魄。可火焰熄灭,光亮也不复存在。其实,人是不相信灵魂不死的,死者若真能成仙成神成佛,或随即新生,“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亲友为何还悲痛欲绝、嚎啕大哭呢?如果说,意识是指脑的觉醒状态,精神除去对神灵的虚设,所指只能是人的感知、情绪和意志而人直接觉知的不是外物,而是自己的神经,当这一切都已丧失,还会留下些什么?
我私下猜度,古战场中突然涌出千军万马,厮杀呐喊之声几小时不绝,以及故宫中夜里有宫女提灯款款而行,不会是鬼魂的再现,有如海市蜃楼一般,只是有待探寻的谜。由此我联想到电视、电传,由于电波的发射,由虚无中呈现真实的影像和声音,或许,远古所留下的一切都会以电波的形式在虚空中存在着,碰巧在某种特定的状态中成为幻象的吧?这种虚妄的猜度,纯属不懂科学的我胡思乱想,不敢再妄加推测了。
对死亡的感受,都是活人的感受。花圈寄托的是活人的哀思,悼词大体上也是对活人的安慰。死者无法活来,死的疼痛、伤悲却在未亡人的身上传导,木然的神情、无声的啜泣、穿透肌体的颤栗、潸然的泪水,都是情感中揪心的默然的承受。民间的撒纸钱、摔丧盆、烧黄纸及纸人纸马之类,以及焚香供果、清明在坟上填土,在墓旁植树,甚至在吃饭时桌上仍放上一套碗筷,也都是情感的表达方式,心中的一缕系念,这里,情感大于信念,已成为一种纪念的方式。实际上,死亡是对活人的提醒,提醒所有人的归宿都不外乎此。因而人们的心更多地为活着的人而悬搁。对死者的缅怀,想的也是他活着的时候。只不过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温文尔雅的人、喜怒笑骂的人就此消失,割不断的亲情友情倏忽间引向虚无,实在让人的情感难以承受。人去室空,再没有波动的眼睛、盈盈的笑意和独有的声音,再没有抚爱、心的亲近、温馨及浓烈的情感,抑或吵架、狂饮、抚掌大笑、夜半私语,一切,都不复存在了。难怪,亲友的逝去会带来那么多悲伤,心被声音攥紧,急剧地收缩,噩耗传来,会让人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头像被重物击昏,让人感到世界又陌生了几分,地球也失去了重量……或许,死亡带来的恐惧是孤独的恐惧,躺在黑暗之中,虚无正一点一点从足趾吞噬着躯体,从双腿、肚腹到胸廓;面对骨灰的纯白、脆弱,在火的后面,一了百了,这,又有谁能够抗拒?
年龄幼小时是不懂什么是死亡的。一位朋友幼年丧父,他却在室外撒尿和泥,当人告知他再也见不到父亲时,才哇地一声哭将起来,可有人塞给他一块食物,又破涕为笑。人,理解死亡的时候才走出童年。渐知人事时大抵便有了死亡恐惧,过坟茔时看飘忽的磷火而惊怕,听鬼故事半夜不敢起床撒尿,走夜路边走边往后瞅,这都是我童年经历过的事。而在死亡线上挣扎过的人,目睹过众多死亡的人,会精神坚硬且不脆弱。死亡使人豁达,面对争斗的追名逐利会感到厌倦,甚至面目可憎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走不出自己的躯体,身外之物和自己又有多大的关系?人捉不住时间,生命一点一点地从指缝间溜走,逃之夭夭。“现在、此在、充盈即是生命。我随着它狂奔不已,故而丢掉了它。”
为死亡所慑,在死的恐惧中生存,痛苦而无助。真正视死如归,面对死亡不心惊肉跳者,如非大恶,必是大善,不是白痴,则是大智慧者。加缪认为自由只有一种:与死亡携手共赴纯净之境。对死亡处之泰然,对即将失去的生命充满感激之情,谦恭、平静而安谧,这是抵达生命终极的深度,这样的死是对生命的赞美,一种深沉的欢乐。或许,在这个意义上,死才成为提升和超越。
可死亡常常是难以预料的,所谓“无疾而终”已颇为鲜见。说谈论死大抵是谈论怎样生,这是没有面临垂死状态的人的话题。遗嘱、遗言,以及深知行将就木者,无论如何避不开死亡。美国自白派诗人普拉斯将死视为一门艺术,并身体力行,几次自杀最后终于身亡,大概可称之为这世界上例外的死因。实证社会学家将自杀分为四种类型:利己主义自杀型、利他主义自杀型、脱节的自杀型、宿命论的自杀型。这样的论及尽管趋于广阔的涵盖,却没有将人的情感和血泪包含在内,是一种过于冰冷的理性的透析。从价值现象学的立场看,自杀是面对无意义生存的“退场”,世界上很多一流诗人的自杀,正如一位理论家所言,是“对信念产生了普遍的怀疑,普遍怀疑又反过来逼死了诗人”。想让浑浊的世界透明、澄清的无望、绝望,无法忍受的烦恼、痛苦和恒久的昏暗的期待,诗人与信念的关系断裂了,别无选择、走投无路,于是,愚蠢的诗人便“带着流血的头去拼命撞击铁的理性的大门”,可生命与污血同来,这世界本来就不会干净,并不理会诗人的哀嚎。上帝的神性消失了。意义毁灭,价值投向虚无,在世界的顽冥和心灵的柔弱间的紧张对立中,除了西方式的自我毁灭与神的拯救,抑或东方式的退隐和逍遥,是否只剩下颓废、沦落这一条路?
自然,面对生活,我们更多接近的是生老病死。人的血肉之躯不是生命好的避难所,疾病隐于五脏六腑,似乎与生俱来。人生存于易逝易朽的肉体中,人,只能向死而生。诚然,由于医学的发达和文明的长足进展,人的平均寿命已相对延长。可一些中青年知识分子过早夭亡,癌症、心脏病在他们身上像患感冒一样几近于常见病,心灵的重载让肉体不堪负荷,而肉体的衰败无法追随心灵的迅疾与渴望……卡夫卡认为患病的可怕并不仅仅在于肉体的痛苦,称“结核病的居所并不在肺,举例来说,就像世界大战的始因不在于最后通牒一样”。在他看来,疾病只是信仰的受难,是身无立锥之地,且无任何安全感的个别人的形而上学式的奉献的表达方式。
在所有的死亡中,没有什么比年轻生命的猝死更让人揪心的了。这种非正常死亡,因在假想中或许能够避免而使其亲人终生懊悔。死亡,除了自杀、他杀,疾病、衰老的自然死亡而外,就是死亡事故了,多见于车祸、火灾、溺水、中毒及工业生产中的违章操作,至于战争死亡,那是不言自明的事。我见过的特殊死亡,是岩洞中的石块塌方,将人砸得血肉模糊;再就是“拔钉子”--敞篷汽车转急弯,车厢内甩出一人,跌入深渊而死;还有一名士兵因锅炉的开水龙头堵塞,用口吮吸,致使滚水吸入肚腹,竟被活活烫死。我也见过似已病入膏肓者受尽折磨,竟奇迹般起死回生,显示了生命力的顽强,看来死并不容易;还见过手指划破,出了一点儿血,却不治而死,看来,生命又何等脆弱……
世界,纷繁而浑浊的世界,当人们用食物维系着生命,为生存而奔走劳作的时候,凶杀、暴力、局部的战争以及饥饿仍在程度不同地残害着人的生命。如果说,当年纳粹及日本军国主义的烧杀掠抢,人们面对屠杀,只能以死亡制止死亡,在现代文明不断拓展的今天,战争,也意在摧毁和消灭军事设施、武器、给养,而不是以人的生命灭绝为目的了。
生命毕竟是美好的。虽然活着的人有那么多懊恼、痛苦和不如意。为孩子的天真、可爱而欣喜,为亲友的逝去而伤悲,为纯粹与爱的追寻而呕心沥血,为失误和挫折而沮丧……可这都是生活的真实,无法背离。当我写就这篇文章,于泪眼模糊中,只想表达对逝去的亲人、我尊敬的前辈、师友的缅怀和深切的哀悼。他们音容宛在,于追忆中相聚,仍然鲜活可感、可亲、可爱。在良久的沉痛中,一夜一夜无法入眠的遐思里,万籁俱寂,可我无法面对泯灭,仍固执地相信“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爱情是一瓶酒
我在烧水的时候,曾想到那种“赴汤蹈火”式的爱情。当壶底浮出鱼眼、蟹沫,继而水在壶面翻滚、于壶口喷出白汽,该是沸腾的心胸在表达不可抑制的情话。这是能将人烫伤的灼热,爱承受着火的煎熬,突发的激情既让人感动,又让人恐惧。这样的爱情是一场热病,如果高烧不退,水成为汽体飘散,连壶底都会被烧穿;可撤了火,用不了多久,水则会降为零度。
由此,我想到另一种水,是清冷的液体里藏着火的水--那就是酒。其实,酒也是以物质自身的消除为代价而酿成的。酒弃除了糟粕,却提取了精华;酒不张扬、不倾诉,是一种默默的聚集和内敛,液体里藏着的火也是自身生成,那恒久的热力与外在的焚烧没有关系,只有当你品尝它的时候,才能感知酒无时不在的醇香,那暖人肺腑的热力。
酒与水相比,喝水是为了止渴,是生理的需要;可饮酒为的是沉醉,更多的内涵是精神的需要。把一瓶酒打开,酒的浓香与杯盏撞击声音的清亮,会与喜庆的氛围天然地融合在一起。嘴唇吻着杯唇,饮的是酒汁,品的是滋味。酒水穿肠,水入了膀胱,酒则进入血液。那是把血变成酒的爱情,在看不见火焰的燃烧中,肉体颤栗,双眼蒙眬,连目光都漾着酒意,热得烫人。我想,为什么人们在婚礼的庆典中都要饮酒?因为酒能和生命融为一体,进入血液中的酒,与生命不可分割;而精神的沉醉,其“精神”,在这里或可理解为物之精华能入心神吧。再则,酒液永远不会降低度数,贮之越久,越是醇香;“酒”者,“久”也,该也预示着事物的天长地久。难怪婚宴上离不开酒了。时下的婚宴有人专选“百年喜庆”酒,那大抵也是图个吉利,要个祝福,喝的已不仅是酒,也是酒的名字。
说爱情如酒,不是水,但酒也是离不开水的,好酒也要有好水来酿造;水和酒的关系,如同性和爱情的关系,生理上的性吸引是爱情生成的第一位的原因,没有性的爱情是友情而不是爱情;如同酒一样,是水与酒精的不可分离的交融,在发酵提纯后浑然一体,只有密不可分的交融才有醇香。
爱情如酒,却是只有两个人才能分享的酒。那共同酿就的酒香,如同两个躯体共有着一个灵魂。一瓶酒进入两个躯体,该是真正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或许,只有密不可分的灵魂相互托付的爱情,才会感到你存在,好像并不存在,你离去,好像并未离去。
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