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何等的难以带动的笨重,那又是何等的自豪和喜悦。当出嫁时的围巾装饰成婴儿的襁褓,一针一线缝制小小的衣服和鞋袜;她在痴想中感觉着胎儿小腿的踢腾,微弱的胎心音于她无异于黄钟大吕。即将到来的时刻半是甜蜜、半是惊慌,而试唱的催眠曲既纯洁而又神圣。
作为母亲的初始感觉,我想没有谁比智利诗人米斯特拉尔表达得更为细微、敏感而神圣的了。这个被吻之后成了另一个人的人,甚至发现她的呼吸中都有一丝花香:这都是因为那个像草叶上露珠一样轻柔地躺在身体里的小东西的缘故!久久地凝视玫瑰花瓣,在黑莓丛中玩耍,将雾想象成女孩的侧影;想象孩子甜美的眼神、声音的微微颤抖,都和吻她的那个人一样,孩子身上寄托的该是无与伦比的爱情。当胸脯在增长,像池塘里的水无声无息地涌冒,闻到玫瑰的香气都感到眩晕的时候,仿佛声音都加上了爱的弱音器,相信树木也有熟睡的孩子,在低着头守护那发着绿色微鼾的新芽,所以她会轻手轻脚地走过田野,悄然地拨开野鸟安巢的林丛。那是一种特有的宁静与安谧,内心像含羞草缓缓舒展,不要憎恨,不要抱怨,只要甜蜜的爱情将自己充满,让纯洁、明亮、欢快在意念中织成一个奇妙的身体。而当爱情使她像陶罐一样坼裂,血像葡萄汁一样从压榨机流出,那无法描摹的痛苦和虚弱,转瞬间又在婴儿的呱呱落地中变得舒畅,会感觉她像棕榈一样丰饶……
人们发现,几乎所有的女人都用尖声对她们的新生儿说话。母亲俯视她的小宝宝时,其双眼到乳婴的距离约12英寸--那是一个婴儿的眼睛能最好地集中其焦点的距离。
孩子,该是何等的牵肠挂肚啊,一声啼哭会让她心绪不宁,手脚的凉热会使她心惊肉跳,幼小的婴儿对母亲,都是一个强大的磁场,总有着难以离去的吸力。女人对孩子的痴爱有时会让丈夫嫉妒,而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大抵都把心思用在孩子身上,她会感到尿片的臊味是好闻的,屋子弄得乱七八糟是正常的,给孩子最好的滋补、为孩子花钱是天经地义的,而看孩子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则是最大的满足和幸福。女人甚至不再精心打扮,甚至没有时间照镜子,身上带着奶渍去上班,晚上又提着乳品急急赶回家……
有人说,在社会上,女人是通过丈夫和孩子来参与竞争的;她获胜的标准是将来孩子有多大出息。
孩子,是母亲的园地,是她的针线活,她的艺术品。而母亲,则是温暖、慈爱、情感的源泉,那种巨大的,全身心的奉献,也是令人敬畏的责任。当母亲被认为是扮演一个强有力的角色,母亲,就意味着自觉自愿地承受劳累和苦难,是自虐的别称,是白发和皱纹的缘起,是失去自己,用孩子替代自己,几乎献上全部而又感到不足的心理压迫……
我想,伟大这个词,送给母亲,她应该当之无愧。
宣泄
宣泄,是指疏导、流散,原义是将低洼处的积水排除;对人的情绪而言,则是对胸中的积郁予以吐露、消解。因而,宣泄是动作、流变,是行为。这个词让我想起善治水的李冰,其着名的“深掏滩,低作堰”,便在于疏导,而不是堵截。
有如地貌凸凹不平才有淤积,有阻滞河流才有水声,有高崖才有瀑布泻落,人世间的不平与阴错阳差,也会带来心理失衡与情绪的低落、郁闷。况且人的情感微妙,七情六欲不可能时时都得到满足,愤懑、忧郁、烦躁、孤独、焦虑等情绪都需要排解,抑或由纷争而狂怒、由丧失而哀伤、强词夺理,生些闲气,也需心平才能气和。
或许宣泄是对病态情绪的医治,是一种喷发,是过于盈满之后的身不由己,介于意识与下意识之间的,一种半透明的暗夜状态。有如瀑布临崖不得不狂泻,油之遇火不得不燃烧。一个“泄”字便有急促、迅疾、无奈,难以控制、狂放、不得不如此等涵意在,自然也有约束、导引、必定如此之义,不是慢条斯理、温文尔雅、温柔敦厚、和风细雨之类。那是一种内在的涌动,必要的丧失,不吐不快的倾诉,抑或破碎、疼痛、呼吼、抛弃、毁灭、击打、搏斗、仰天长啸,失声痛哭、拼死觅活、破口大骂、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等等,状态各异,却异曲而同工。
人是需要宣泄的,若满肚子怒气怨气愤愤不平之气得不到发泄,则一定会憋出病来。满口脏话的粗人和喜欢动手打架的壮汉,或许易受外伤,却绝不会神经衰弱或得了心绞痛之类的病症,爱骂人、爱打架的人大都身体健康。自然,我写这些并非让人去打架斗殴、或赞美泼妇骂街,只是想说明宣泄的必要。聪明的日本商人曾出售一种供宣泄的器物,让那些有气没处出的人使用,这样既发散了积郁,又不致触犯刑律而被押入牢狱。
其实恣意的宣泄者尽管狂怒,也并非完全丧失理性,夫妻打架,可以摔门摔碗摔茶具,摔古董、砸电视机、冰箱或珍珠翡翠者为数绝不会多。宣泄的方式很多,可以唱宣叙调;可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挚友诉说;可以面对一张纸,让足够的墨水用来痛哭;可以书狂草、画钟馗、耍酒疯、骂鸡鸭、打走狗、砸玻璃、捏碎苹果、打烂鱼缸,甚至可以无声地织毛衣、劈木柴(千万别劈人)、练长跑、斗风车之类,只要有所泄、有发散,只要不伤人、不伤情便好,但不宜喝闷酒。
哭,有时是宣泄的极好方式,过于哀伤、委屈者,大哭一顿后心里会觉得亮堂,有科学小品言眼泪还可以排泄人体内的有毒物质。若夫妻失和,眼泪大抵是最有效的粘合剂,看不得眼泪的男人和女人会将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因为爱和怜惜那事情便会一哭了之。
记得川岛先生早年曾写过一篇文章《哭》,说当年无可奈何的重压下没有法子只能哭的事,其时“大帅打大帅,大帅打老总,老总打咱们,咱们打老婆,老婆打孩子,孩子长大了再打别人”,所谓大的打小的,有枪有钱的打无枪无钱的,最底层的人被大士手掌压住,不敢翻一翻,惟一的法子,便是以泪洗面、痛哭流涕了。这是当时社会的真实写照,那哭,和今天的哭原因不会相同,但该哭的时候便哭,该笑的时候笑,该吼的时候吼,该骂的时候骂,便会活得更真实,更洒脱,虽然,男儿有泪不轻弹。
按说,欢乐的情绪也是需要宣泄的,只不过难以宣泄,便让喇叭吹出些弯弯曲曲的声音,让花炮在空中为你粉身碎骨。
替谁活着
人,是无法替代别人活着。诚然,人人都有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一张嘴,可“这一个”终不能变为“那一个”,人,只能自己去看世界,用自己的鼻子和嘴呼吸来延续生命。有谁忍饥挨饿,看别人大快朵颐自己的肚子会饱呢?看别人结婚,说结婚真好,你想天天结婚,可你不能替别人当丈夫,只能在梦里娶媳妇;这世上,别人既不能替你当富翁,你也不能当别人钱财的主人,否则,非偷即抢、非贪即盗了。
可这简单的道理,人们却常常忘记。于是,怪诞的事情便屡见不鲜。如同你向东边射击,有人却在西边倒下,人们也已司空见惯。这世界的人似已发疯,却意识不到自己的发疯。
人人都按自己的设计制造模具,把早已成形的人塞入其中,进行删改、整顿、再造。把长些的压短,把短些的抻长,把肥胖的削瘦,把瘦弱的增肥,眼皮一律双层,鼻子一律挺拔通透,女人丰乳肥臀,男人虎背狼腰,大抵为的是男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吧。
为人父母者,自己是虫,却望子成龙,致使孩子苦不堪言,父母让做什么就只能做什么。让粗短的手指弹钢琴,让比脖子还粗的嗓子练美声,让一见书本就打盹儿者当学者,让低能儿当数学家,如此等等,南辕北辙,扼杀孩子的天性,设计可谓精确,让孩子去实现自己无法实现的梦想,可一旦黄粱梦断,酿出始料未及的悲剧的事,也是有的。
至于武大郎开店,属下一律三寸丁谷树皮;男人拼死拼活地劳作为的是养家糊口;女人爱上一个人便把自己拴在男人的裤带上,而为他活着;戴草帽的有权者规定别人都须戴草帽,并教导别人男人要站着撒尿,女人须蹲着小解,而自己却失禁尿了裤裆者,也是常有的事情。好在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讲草帽边和女人的裤裆布皆可入药,倒也会物尽其用。
于是乎,搞艺术的便硬充政治家,用作品当揩屁股的手纸,自然臭不可闻;写作者代神立言,做嫁衣者充领占袖;作家你说他的画好,他会喜不自禁;官员、企业家你说他是教授、专家,他则眉开眼笑;学者须说他的字好,画家须说他题的诗好,书法家该说他是思想家,而演员你最好说他是学者……或许,只有“杂技家”最全面了,但你说其是“杂家”似乎既不讨好,也不是那么回事。这人世间让人搭眼一看,仿佛乱了套,出走、丧失、顶替、冒名、鹊巢鸠占,客串变成了“顽主”,整个一个“生活在别处”。那种互不相关的渗透、组接,移花接木,似乎狼的口吞进了食物落到了蛇的肚子里,最后却要由野猪的肛门排泄。
以自己的意志硬性支配别人的生活,令人厌恶,而以软磨歪缠的方式让人就范,却令人无奈。我很怕那种“无微不至”的关怀,仿佛自己已成了木偶,所有的时间都成了别人安排的行为。疲惫不堪时恳请你去跳舞,昏昏欲睡时要和你一谈到天明,吃不下去时请你务必多吃,无法再喝酒时劝你一定再喝几杯;盛情难却,让你恼也恼不得,逃也逃不得,左右为难。可躯体是自己的,肠胃是自己的,没办法你便替长辈喝、替亲人喝、替朋友喝,可酒都灌到了自己的肚子里,别人却无法替你烂醉如泥,吐个一塌糊涂。
自然,雪中送炭,仗义执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是可称道的美德,不在此列。但狐假虎威、帮腔作势、鹦鹉学舌、狗眼看人低而自甘为奴的人,不仅可恶、可鄙,且可耻了。说人不替别人活着,并非指只为自己活着,不履行应尽的义务与权利,那种“点着别人的房子煮自己的一个鸡蛋”的自私自利是为人所不齿的。我只是想说,人应当作为人而存在,能体现自己的存在价值和创造力。
本来,人怎么生活,只要不伤害、妨碍别人,那是自己的事,用不着别人说三道四。说起来,我这番议论,似也有“犯规”之嫌,如此,我只好声明我骂的是自己。在这冷漠的年代,人捅自己一刀大抵无人理会。当然,我也并不想自杀。
人生的两极
人生的两极--幼儿和老人有极其相近之处:脚步都蹒跚不稳,都没有或仅有几颗牙齿,且刚出生的婴儿也是一脸褶皱,毛发稀疏;他们都脆弱,需要扶持,喜欢发出口齿不清的喃喃自语;甚至孩子和老人情感都易外露,为芝麻绿豆大的事执着得令人发笑。
我想,和年轻力壮者相比,和忙得一塌糊涂者相比,孩子和老人似乎面对着空无。而空无是需要填塞的,在孩子的手中塞一根棒糖,给老人的手中置一柄手杖,日子似乎变得实在了。卧在怀中的猫,伏在脚下的狗,孩子和老人看它们心境不会相同,但却以同样的闲暇面对着同一只猫、同一条狗,它们都是蜷伏于时间中的伴侣。看牙牙学语的孩子伸开胖胖的小手去捉一束游移的光点,步履维艰的老人,何尝不想捉住那转瞬即逝的时光……
人生的两极虽相距很远,但又异常临近,如同一个圆的起点和终点。
一种纯粹、透明,有如净水,只不过,一是本原的纯净,一是经过蒸馏的纯净。对于老人,一切痛苦、欢乐、愤懑与悲哀都经历过了,深藏于白炽的无形之火,深藏于满脸褶皱之中,一切于平静中似乎已不再存在,如同婴孩,这一切还不曾存在。世界,对于他们是宁静的,语言已失去意义,只留下声音和节奏。婴儿的啼哭,或许只是因为饥饿,本能地呼唤母亲的胸脯;老人的呓语,或许只是“有病呻吟”,本能地等待回归土地的怀抱……
然而,孩子和老人都是我们的师长。华兹华斯称“婴儿乃成人之父/但愿我这一生/贯穿了自然的虔诚”。这几行诗告诉我们,人什么时候对于大自然的感应最灵敏、最纯真?当然是童年。对于我们这些被社会污染,灵魂藏污纳垢的人,重新寻找纯真,婴儿自然便是“成人之父”了。而饱经沧桑的老人即使倒下了,他本身就是一个青年穿行过的道路。他的经验,他的成功和失败,留下的是启示,是昭示你前行的呼唤。“生命的大风吹出世界的精神/惟有老年人能看出这其中的摧毁”,何况,我们谁的血管中,流淌的不是先人的血液!
诚然,稚嫩易伤,衰老易朽,可于人生之路徘徊或误入歧途者,却多是两极中间的人。
人的本性
人的本性是善还是恶,似乎谁也说不清楚。所谓“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环境决定论;国外亦有人的德性半由环境促成之说。可也有三胞胎兄弟同居一室,受同样的家庭影响、同一位教师的教育,在同样的环境里长大,却一个早夭,一个因杀人而成了罪犯,另一个却成了富翁的相异的命运,这大抵说的是修身养性主要由自身决定,与环境的关系不大。
对人的本性的探寻,还有从生物化学探讨的一面,即人体内化学微量元素对人性的形成起决定性的作用。譬如正常人与白痴的区别,只是甲状腺中多一点儿或少一点儿碘的区别;那点儿碘质,在药房中买只值一枚镍币。葡萄牙的精神科医生、诺贝尔奖金获得者莫尼茨,曾对一些极其凶暴的精神病患者施行脑白质切除手术,术后患者立即变得俯首帖耳,近于憨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