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拆散的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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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每个城市都拥有自己的巴尔扎克。哪怕他从事着另外的职业:理发师、裁缝抑或木匠……

他甚至可能是个文盲。

他在曲起的膝盖上折断了自己的手杖,然后大步流星地向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年走去。这就是歌德晚年的爱情。

即使把整座灯塔都拆除了,它那孤悬的灯光似乎仍然得以保留。在黑夜的海上眺望,我经常有这样的错觉:认为它那被黑暗吞食的臃肿的塔身原本就是多余的。摆脱了这一切,它就能向群星无限地靠拢。成为星空的一部分。

血型在组织着潜在的民族。

蒙娜丽莎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洋妞--她的微笑使维纳斯人格化了。而在我心目中,维纳斯则是一个更为神秘的蒙娜丽莎。

梵高的向日葵甚至使太阳都变得逊色了。它彻底地摆脱了奴性。

睡眠是我最后的退路--除非它与死亡接壤。大多数情况下我都知道自己应该怎样重新出现,而不是彻底消失。我掌握了苏醒的技术。

他的姓氏,是他所继承的最为久远的遗产。这里面几乎浓缩了一个家族的盛衰与荣辱。

记忆在洗牌。于是你每次叙述的都是不同的故事。你的实际生活,仅是其中的一种选择。

昔日王朝的宫殿,是皇帝蜕下的阴森的蛇皮。它比一般的建筑物保留着更多的威严。

就像你时刻怀疑过去的历史,我也不相信今天的报纸。我仅仅等待着那些即将发生的事情。

一个老人的肺,肯定像干瘪的风帆。他吃力地呼吸着,仅仅为了拖延返航的时间。

凶手受到赞美,使死者再一次被谋杀了。而这次,他连呻吟的权利都没有。

在一次爱情结束之后,他才看清了自己,以及热恋的对象。他才享受到观众的待遇。这是另一种乐趣。

我伸出左脚,试探着水的厚薄。并且因之而测算出了自己的体重。我在想象中通过抑或沉没。

瞎子阿炳,是中国音乐界的梵高。他的《二泉映月》跟梵高的向日葵一样,是对苦难的诉说与超越。

当我最初意识到自己的性别,感受到的是一个人的第二次诞生。

沉默也像不同的语种一样无法交流:由书本所堆砌的巴比塔,同样面临崩溃的命运。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一座堪称成功的图书馆。

一块巧克力足以在我的味觉中掀起一场革命。它和造反的炮弹同样地奏效。

花朵怒放的瞬间,肯定忘却了自己的躯体。而枝叶在短暂的消失之后又重新出现。

又一条鱼上钩了!留下的波纹是水的伤口。

一只忍耐的铁锚,是整座海洋的良心。正如白发苍苍的托尔斯泰被称为俄罗斯的良心。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无法抗拒地向宿命靠拢,直至重叠。再一次证明了它的威力。假如我是蝴蝶的话,那么在某人的标本夹里就有为我预留的位置。

几乎可以说是无辜的--每个人凭借惯性就能够堕落。而道德则是及时出现的阻力。

在石头里我发现了尚未孵化出来的鸡,以及生命开始之前漫长的空白。

高更抛弃了巴黎而投奔蛮荒的塔希提岛,是为了回到一个原本应该属于他的时代。在某些艺术家的心灵深处,会出现隐秘的返祖现象。譬如高更--这位十九世纪的亚当,只会为夏娃式的女人发狂。

因为对窥视者的迷信,我的生活似乎获得了价值。最原始的创造力,居然来自一个人的表演欲--及其莫大的满足。可以说是想象中的窥视者使我意识到自身的存在。

瘫痪的沼泽,失去了自己的骨头。连它的占有欲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一只石兽,禁锢着一个永远不可能获得解放的灵魂。它没有对未来的等待,只有对过去的回忆。而它的回忆,也像史前史一样混沌……

出生在一个万物都已被命名的时代,我们再也无法分享上帝的乐趣。

他必须暂时中断自己的生活,才能把写作继续下去。于是他借助于白日梦,并且意识到世界的减速。

灰烬是火的遗孀。

广场上的喷泉,是水的时装表演。

当剧情里的死者也出来谢幕时,你才意识到自己受骗了。但你不得不接受他的第二次离去。

出于自身的领袖欲,他尽可能地摆脱人群,摆脱平庸生活的制约;结果却成为一个孤独的异类。他受缚于幻想--一张无限地接近透明的蛛网。

这个曾经被我反复使用的词语,每一次,都在不易察觉地改变着意义。莫非它也伴随着我在生长?

谁能惊醒莫奈的睡莲?它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固执的梦境。它梦见的是几乎停滞的画面。

而我们的灵魂所缺乏的,恰恰是这份可以跟死亡媲美的澄静--那是幸福的根源……

为了追求无限的丰富,他选择了空白。这是他说服自己放下画笔与颜料的惟一理由。

最容易绊倒我的,不是别人的敌意,而是自己的门槛--不管是在离去的时候,还是归来的时候……

祖传的中国画不仅保留了昔日的山水,而且反映了古人的视力--他们的眼神是风景之外的风景。这是更值得你我猜测的寓意。

羊在梦中咀嚼着的是一片多余的草原。

使用的时间长了,刀本身也会有伤口。

婴儿的呻唤是刚刚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方言。人类的正统教育是为了帮助他忘却。

哲学家通过不断地解释而模糊了真理。其实所谓的真理,恰恰是对这一切谬论的否定。

灯光把黑暗当作食物;并且通过影子反刍。

他看见了自己入睡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世界在这时显得尤为真实。

女人的边疆在身体之外。有时甚至在婚姻之外。这构成了她不同时期的尊严。

悬崖会吃人。但悬崖本身,也吓退过更多的自杀者……

旧战场像一只硕大的烟灰缸,散落着早已冷却的子弹壳--那是战神抛弃的烟蒂,他的想像力也已伴随硝烟散尽……

小说家对待情节应该像水手一样--永远不会给自己的缆绳系上解不开的死结。

我的血管里有着最弱小的河流,几乎无法命名。然而它却在等待着伤口……

蒙娜丽莎的衰老恐怕是最为缓慢的。几乎可以肯定:她永远也无法迎来自己的更年期。

由于寻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时代和降落的地点,敦煌壁画里的飞天,至今仍悬浮在空中……

当你开始等待,你实际上是面向未来--同时,你又是背对着自己。你不仅能看见你所等待的事物,还能看见自己焦虑的背影--是那么陌生。

隧道是一列火车所经历的短暂的梦乡。每每在这时,它都忍不住像野兽一样低吼一声,为了尽快地回到现实之中。梦也会令人倍感恐惧。

开放,是花的一次深呼吸。而肺活量最大的花;才可能经得起漫长的考验。

他已经习惯了把镣铐视为自己肢体的一部分。也许取消这一切之后,他反而会无所适从。

是的,某些人天生就是囚徒--而镣铐决定了他的生活方式。

我会一无所知地在别人的梦境里出现。难道我真的曾经短暂地离开过自己?

昏昏欲睡的牧神的午后,羊群暂时成为世界的难民,被一段乐曲驱逐得更远--直至我们的肉眼再也不可能将其发现……

他相信自己同时还作为另一个人在故乡成长:一个斤斤计较的小市民,抑或一个从不读报纸的农夫……因为他时常感觉到体内激荡着一股异己的力量。

回忆是一种被推迟了的收割,有着镰刀的形状。当然,也可以说,它是提前到来的末日审判。

只有种子不怕被埋葬。它在死亡地带发现了属于自己的生机。与之相比,我们显得过于虚荣。

铃铛被解了下来,可是它的声音仍然悬挂在原处。

比悬崖更强大的是克制。所以我没有成为牺牲品。克制,构筑起我内心的墙壁。

愈合的伤疤是肉体的补丁,而时间是看不见的针线。

冬日的寂静中,我的耳朵却充满了蝉鸣,仿佛持续着若干年前的记忆。莫非,我的灵魂至今还没走出那座虚无的森林?

归来的老水手,飘散的头发已经像芦苇一样泛白了。漫长的航行,岸一直在折磨着他。思念是一种不露痕迹的酷刑。

你在机场打了个电话,向我告别。顿时,我感到整个天空都要背叛我了--伴随着一声无法阻止的呼啸……

钟表停摆了。你无意中发现了时间的尸体。在此之前,你一直以为时间是不死的……

美人,你是多么伟大啊--成为一个无神论者心目中的女神。然而你无从察觉自己头戴的光环--它只属于我的凝视。

你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满天的繁星,几乎忘却了自己所置身的环境。你恐怕想像不到:每一颗高悬的星,也会以同样的心情面对大地上无数仰望的眼睛……

崇尚实用主义的美国,其实也有着自己的乌托邦,那就是好莱坞--世界上最豪华的造梦工厂。它构筑起一个离现实最近的神话。

一场春雨过后,遍地盛开的鲜花,使醒来的草原快要认不出自己了。它几乎怀疑自己置身于另一个梦境。

灰烬在以另一种方式燃烧。它使虚无的火焰获得了布匹一样的质感。

树木在缓慢地移动--当我晕眩的时候。我的晕眩使树木的移动获得了合理性。世界仿佛失去了耐心,连树木都在开始准备逃离。难道只有我一直坚守在原地?也许,移动的并不是树木本身,而是它在阳光下的投影。就像我怎么努力也控制不住躁动的心情……

给心加一把锁吧。然后拔下钥匙,把它藏起来。直到锁都生锈了。直到你老了,最终忘却钥匙埋藏的地点。这就是你生活的意义:想给自己留一个悬念。

年少的时候,我经常梦想:能够用旗帜裹住自己的尸体--像许多伟人抑或烈士一样。死似乎比生更容易唤起人的想像力。因为生活永远就是生活,而死亡却可能成为一种艺术。

如果说星空是一桌不散的晚宴,我更关注的是那些缺席者的名字--以及本应该属于他们的位置。但是谁又能据此而怀疑他们的存在呢?每一盏空缺的灯都有自己的故事。偶尔,能看见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际,我就想问:它要去哪里?不知道它是否会为自己遗憾,但这绝对意味着星空的损失。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的生活是因为形形色色的缺席者而充满了怀念,并且一直保持着等待的姿式……莫非,在星空的外面,还有另一座星空--隐身其中的是一些不会发光、却更有沉默的尊严的星座?

人的前身或许就是孤独的穴居动物。这种宿命般的传统在血液里依然保持着。只不过我们已学会了用一种虚拟的内心生活,来取代古老的穴居生活。这不仅仅是为了获得安全感,更多的时候是为了验证自身的存在。作为一个写作者,我经常下意识地把宁静的书房,视为最后的洞穴,最后的阵地。我坚守着遥远的信仰,并且独自庆贺着精神上小小的胜利。即使在别人面前,我也不会矢口否认自己的穴居人生--哪怕它仅仅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