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奶奶扒了一天的红蛇,晚上蜷缩双腿,愣愣地望着女儿,象个守护神。
麦兰子说:“奶奶,手镯碎了。”
七奶奶依然怅怅地望着麦兰子。那意思象是在说,俺的傻闺女,红蛇没了,手镯自然会碎的。
然后,麦兰子啜啜地哭了。
虾荒到,累断腰。这时节,苍茫阔大的滩涂上,拥满了背筐提篓的姑娘媳妇和爷们汉子。他们在捡卤虫和兰蛤。海边的生活和劳动是平静的,但麦兰子很清楚,对于每个家庭来说,每一天的节奏都充满了忙乱和紧张。这不,她又背着柳条筐,手里一盏明晃晃的虾灯,扑甩着大脚片子,咚咚咚咚踩响了海滩。
泥滩、村舍和船桅罩在晨雾里,腥风撒下星星点点的露珠儿,湿漉漉,咸滋滋的。麦兰子手里的那盏灯晃荡着,如豆的火光,一闪一闪,如磷火,照亮了秋夜的一大片地方。她用手将散落在额前的几缕秀发向后一甩,愁苦就被甩在脑后了。不长时间,她走上了海涂。黑疙疙的泥滩一片连一片,瞧不见一棵树,抓不到一丝草。一块一块浅泓,象草原里的“淖儿”,汪着蓝幽幽的海水。这是盐池子,水浅浅的,水皮儿上卧一层翡翠鸟、水鸭和海鸥。鸟翅是绿的,鸭嘴是红的,海鸥是白色的,远远看去如铺满荷叶,开遍睡莲的池塘。
大虾的天然饵料卤虫就生在盐池里。麦兰子每天早上都来这里捡卤虫。卤虫象小乌虾,麻灰灰的,密密麻麻的钻地盐水里。她是促卤虫能手,一个早上就能攒下几日的饵料。她白嫩的手掌裂开一道道的口子。盐水涩涩地杀进血口里,钻心地疼呢。不,这不算个啥,比起男人在学校里背书还省劲儿哩!
麦兰子看着天还很暗,就用一根树杈将灯挑起来。橙黄的灯光,如一粒闪闪跳跳的星子,引一群飞蛾和蚊虫围它狂欢、献媚。盐沟淙淙流水,忽浓忽谈的蓝雾,卤虫蠕动的沙沙声,便空旷的滩涂变成一个童话世界。不用多长时间,卤虫就将筐子塞得满满实实。沁凉的露水,潮湿的地气,森冷的海风,合成特有的秋寒。麦兰子不怕冷,她直起身子,甩掉粘在手上的泥沙和盐碴儿,打腰间摸出一条素花毛巾,擦着脸上汗水,然后抱着筐子挪上一个黑乎乎的泥岗子。天还早,麦兰子还想再捞一筐。麦兰子捧着虾灯独坐在窝棚门口的土墩上,静静地朝虾池一阵张望。蓝幽幽地水面上浮着几丝嫩绿的海草,一只只大虾吐着泡泡儿。如无数喁喁的嘴,朝她殷勤地倾诉着什么。每每听到这醉人的扑扑声,麦兰子心头就阵阵发痒。卤虫,瓷瓷实实两筐够用两天的。这会儿还缺兰蛤了。“三蛤四卤”的喂养方法是她从夜校里听来的。
该去逮兰蛤了。捉兰蛤可不象捞卤虫容易。无论是海滩上还是泥礁底下,必有海水终日哗哗流过。兰蛤同人一样精,是认活水的。弯腰蹶腚在海水里摸,累得腰酸腿疼,也抠不上多少。所有的虾农都知晓,渤海湾雾抬岛上有取不尽的兰蛤。不过,那是个凶地方,姑娘媳妇没人敢去,唯有几个海汉子敢从那鬼地方钻来晃去,弄不好就伤着回来。
麦兰子忽然想去那地方试一试了,她啥都想试一次。她放下虾灯,她的手掌烤得出生一层白盐。她急忙从兜里掏出一盒密油,一点一点涂在手臂上,交叉摩揉着,又弯头在手背上哈哈气儿,最后又小翼翼地装进兜里。她的手很重,她也会把密油盒带在身。这是大雄给她买来的。这对于她是十分重要的。她站起身,看看灰灰的天儿。默默地朝雾抬岛方向急煎煎赶了去。
雾抬岛还裹在雾里,她的上方,隐隐浮着一条淡淡的紫色长带。雾抬岛不是啥真正的岛,而是一片洼地塌子。洼地上耸几排石岗,如一道一道金灿灿的天然屏障。这是雪莲湾唯一有石的方。这里是肉坠儿似的凸出去的一块,斜对着老河口,整日白浪滔滔,烟雾缭绕。远远望去,就象浓雾抬着的小岛。人们就叫“雾抬岛”。干潮的时候,有齐腰深的海水,水面上和石缝里浮着杂七杂八的藻类。鱼虾上来觅食,浅水里有许多兰蛤,一抓一把,可怕的是这里常有吞人的大鱼出没,涨潮也没规律,发天的时候,轰轰嚣叫的海水溜着豁口朝洼地上喷吐,况且老河口与狼牙嘴之间的海沟与它相通。潮水灌满这块洼地,才朝北滚去的。抢潮头鱼的时候,这儿淹死过几个人,怪瘆人的。麦兰子高挽着裤腿儿,赤脚在海滩上赶,泥软的水滩在她脚下吱吱叫着,脚掌发痒。潮水泛着白沫了嘶嘶朝岸上淹着,浪头子扑在脚跟上,一卷一卷的水花,溅她一身,凉津津的。泥滩越来越难走,乌黑的烂泥掺和着石碴儿和蛤蜊皮子,又粘又滑又扎脚。她干脆轻跑起来,她脚一点地,刚挨泥皮儿就过去了,不挨扎又快捷,不长时间,就到雾抬岛了。
海水浑浊,浪头不大,偌大的水塌子呈着虚伪的平静。麦兰子把虾灯放礁石上,背着筐子跳进凉冰冰的海水里。水凉呵,冰透皮肤,进而渗进肉里骨里。海水漫过大腿的时候,她把牙咬得格格响,弯腰伸手在石缝里抠兰蛤,每抠一个都需要力气,需要耐心。兰蛤真多,一划拉就是一把。她一捧一捧往筐子里甩。兰蛤属于贝类,小指甲盖般大。她捡了多半筐的时候有些吃不住劲儿,脸绷得红红的,手指头麻木了,黑眼珠里的火花也黯然失色。她有些沮丧了。
麦兰子吃力的挺起身,重重地叹口气,将冻木的手指含在嘴里哈气儿,也不顶事。她索性爬上噍石,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火柴,再次点着了虾灯。不是照亮,是当火盆用。她双手紧紧捂着灯罩子,好半天,手指才慢慢复苏了。这时,她的双腿又不听使唤了,如灌了铅般沉重。灯里的火苗太微弱了。天大亮了,海也醒了。阴森、恐怖、喧嚣的雾抬岛上,开始浮上斑斑点点的红霞,但雾仍没散尽。麦兰子望着半筐鲜活的兰蛤,心里喜滋滋的。但她还不肯就这么回去。远远地来了,又赶上干潮,很不容易的。于是,她活动活动手脚,“噗通”一声,又跳进水里。她的脚还没立稳当,觉得肚子就遭了火刺刺的一击,象一块有烧红的烙铁扣在腿上一样,扯心撕肺地痛。她“呀”地惨叫了一声,浑身一阵痉挛,拚命往岸上爬。爬呀爬……她爬上岸来时,就发现左腿肚子被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殷红的血浆,咕嘟嘟涌出来。她赶紧从上衣扯下一块布条儿,一圈一圈缠在腿肚子上。
她惶惶朝水里张望,淡红的海水里,裸露一条带有梅花点子的鱼背。她听说这里的大鱼能自由上滩下水,能一口吞了人。她有些后怕了。
痛和冷两上恶魔侵扰着麦兰子,她再也不能呆在这里了。她必须在张潮前走出雾抬岛。她吃力地背上筐子,勒紧绑在腿上的布带子,斜斜地淌过去。她为自己吃惊,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怎么涉过那片水塌子的,也许是伤口还麻木着。当她摇摇晃晃站定泥岸时,却当下腿一软,眼一黑,一屁股跌坐下来,咸涩的海水再次渗进伤口,剧烈的疼痛,使她难以忍受。她一动不动地蜷缩在一片泥坨上,腹部狠狠压住大腿,闭紧眼,牙帮咬得吱吱脆响,泪就断了线似地涌下来了。
泥坨上印了一堆血和一堆汗。海滩很静,海水和滩涂被阳光涂成赤铜色。蛤蜊、蛏子和鬼蟹在洼地里噼啪有声地吸气,一只一只蟛蜞和跳潮鱼,在水面蹦跳着,窥探着沙滩上可怜的麦兰子,也同时警告她大潮就要来了。麦兰子想起男人和红旱船,就有一股热力从心底拱出,在她骨子里胡乱钻动。她挣扎着,奇迹船地站了起来,背上筐子,倔倔地搅动着红溜溜的日光走了。走很远一截儿,她跌倒了,再爬动,又跌倒,又爬起……
大潮呜呜溅溅地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