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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蟹乱(2)

满街筒子都蠕爬着大大小小的螃蟹,青青的一片连一片,没了下脚的地方。有的螃蟹还爬上了房顶。人们从没见过这阵势,吓坏了。螃蟹越聚越多,大的驮小的,呈宝塔形一摞四五个爬上房顶。立时有老旧的泥铺子轰然倒塌下来。村里老人说是闹蟹乱了,让家家户户打碎了灯。入乡随俗,爹也将灯打碎,家里黑黑的了,娘不敢出屋。后来泥屋也顶不住了,嘎嘎裂响着。渔人家都纷纷卷上铺盖和粮食去了船上,开到很远的岛上躲避一时。大船师造船的,家里却没船。爹带他们娘俩到了造船厂的木垛上。爹拿木板来回扫蟹,扫开一块空场儿。一家人就在木垛里窝着,煮螃蟹吃。那天还不算黑,娘独自回村到老房里给柱子取衣裳,在海滩上试试探探地走,一色青螃蟹,分不清哪儿是岸哪儿是水,一失脚踩空了,掉进了海沟里。娘被卷走了,头上爬满螃蟹。她在没顶的一刹那间,探了一下头,留下对人世无尽的依恋。爹和小柱子拼命寻娘,也只在五天后蟹乱退去,才找回娘泡烂了的尸体。爹跪在娘的尸体旁边,捶胸顿足地哭着。“俺要是有条船,你就不会死的!”埋了娘,爹就对柱子说:“咱爷俩给你娘造一条船,雪莲湾最好最好的船!”小柱子声泪俱下:“给娘造船!”于是,爷俩拉开架式干了。满打满算月巴光景,大船就造成了。五寸厚的红松板子做成,没上漆,白光光的茬子,木纹细如银丝,蚕茧般环绕,没一星疤点,没一丝裂痕,就像一座淡黄色的金屋。龙骨各雕一龙一凤,取“龙风呈祥”的意思。最后大船“合茬儿”那天,他觉得爹的老脸很怪。老人定定地望着大船,手抖抖地抚摸着船舷,眼眶子一抖,流下老泪来。“爹,合茬吧!”小柱子端着鸡血碗说。祖上规矩,合卯是要洒鸡血的。老人“嗯”一声,看也不看儿子一眼,抄起一把板斧,将左手一截手指插入茬缝,斧头一砍,老人的手指就掉了,又一凿,血淋淋的手指就楔进茬缝里去了。爹扯下一条子布裹了手指根儿,说:“柱儿,灌胶!”“爹--”小柱子惊呆了。随后一杆大桅威凛凛地竖起来,带着老人沉甸甸的心思遥遥指天。从此之后,爹将红腰带和毡帽头给了小柱子,再也不造船了。

黄木匠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艘大船日后会招来大祸呢。黄家来雪莲湾的日子浅,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儿的海霸孟天贡有烧船祭祖的习俗。孟天贡鱼肉乡民,跺一脚,雪莲湾颤三颤呢。可他对大船师却格外敬重。那天孟天贡将船师爷俩请到府上,摊牌说:“俺孟天贡看中你们的船啦!俺想重金买过,还望大船师赏脸!”黄大船师问”孟老爷也想出海打渔么?”孟天贡微微摇头一笑:“俺孟家要烧船祭祖!”黄大船师顿时黑了脸相,道:“俺那船千金不卖!”孟天贡一惊:“为何?”黄大船师说:“那是为柱儿他娘做的!”孟天贡压住火气说:“那俺请你们爷俩为俺造一艘,要同那艘一模一样!”黄大船师站起身,凛然道:“俺黄家船是闯海的,不是当纸烧的!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说完拂袖而去。孟天贡“啪”地一拍桌子:“他妈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黄大船师把孟天贡撅了,立时在雪莲湾传开了,无不赞叹大船师的浩然正气。那天夜里,孟府家丁横眉竖眼地闯进黄家,将鼓鼓的一条钱褡一甩:“孟老爷说啦!念你是大船师,才给你网开一面,给你钱!要不就是干抢,你神招儿没有!还是知趣吧!”说完就有百十号人的家丁船工嗨唷嗨唷地喊着号子把大船拖走了。

祭祖的那天晚上,天阴得好沉。雾浓浓的,偏就散不去,人身上的汗毛孔都让湿腾腾的水雾堵个严实,汗都憋着,一身的粘。孟家老坟场围着黑鸦鸦的人。除了披麻戴孝的孟家人,就是被迫赶来陪祭的村人。金屋般漂亮壮美的大船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纸人、纸马和灯笼。孟天贡一身缟素,面皮惨白。他手捧着写有祖先生展八字的黄裱文书,叩头。磕拜,祈唱之后,鼓乐班子就配合上了。鲜鲜亮亮的鼓乐夹杂清脆尖厉的短喇叭,哇儿哇儿嘟啊嘟啊地响个不住。船上洒了煤油,孟天贡手里的城隍牒就点着了,接着“轰”一声,船头的雕龙画凤的龙骨先燃烧起来。孟家人纷纷跪下磕头。就在这当日,有人一声长吼:“天理不容!天理不容--”人们看见一个老汉扬手甩着纸钱,跌跌撞撞朝大船扑去。纷纷扬扬的钱钱漫天弥散。老汉爬上船板,端端正正地坐在舵楼旁,闭上双眼,像坐化的高僧一样。闪跳的火苗儿映红一张庄重威严的老脸。在场的人马上认出是黄大船师,都惊得昨舌头打冷子。“爹,爹--”小柱子凄凄地哭叫着,被人拽住了。人们刚省过神儿来的时候,忽忽窜窜的大火苗子就将大船师涌盖了。好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天神呐--”村人齐齐跪地。

后半夜,闪电雷鸣,雨水倾泼。小柱子泪人儿似的在那里站了一夜。天亮时不远处海神庙的老僧劝小柱子的时候,惊异地发现燃烧过的灰烬里有亮晶晶的白粒子。“啊,舍利子!”老僧惊叹,这是几代高僧坐化也很难烧出的圣物,居然出自黄大船师身上。奇哉,怪哉!老僧跪下了。再扭头看,被雨水冲走的大船师骨灰和船灰,流向海里了,呈一道弯弯曲曲灰蓝灰蓝的带子。蓝带起起伏伏地伸向泥岬岛方向,钻向很深很幽的远海。“海脉,福佑渔人的海脉!沿这条脉线出海,定能顺风顺水发财发人!”老僧连连叹道。不长时问,这景观在村里传开,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了,在海滩上跪了黑乎乎的一片。从此,黄大船师的故事遍地走。渔人的虔诚终于有了依托。

那头吆喝祭船神了,麦兰子才醒过神儿来。她与大雄脚跟脚来到造船场前,看着黄木匠二雄和新雇来的木匠往泥坡搬木料。蛤蟆滩的泥是墨绿色的,升腾着泥腥气。蛤蟆滩与海亲吻的地方是墨绿色的。这个时候,大雄对麦兰子说:“俺不愿爹再造船了,一个整日跟木头打交道的家族会有啥出息呢?”麦兰子反驳他说:“干啥干好了,都算有出息呢!等俺在乡里混不下去了,也回来跟爹造船!”大雄教训她说:“好生做你乡里的事,遇事掂得出轻重,熬个一官半职的,俺才高兴,造船的事你甭管!”其实,大雄也知道造船越发没有大的赚头了。一挂响鞭过后,三根香火已经燃到梗子上了,船火还没正式点着。麦兰子看着急,就弯腰往灶口里吹风。她说:“这些天雨水不断,木头太湿。”大雄说:“你懂个毬,要的就是焐着黑烟冲冲邪气。”黄木匠没吭声,他将多皱的脸探进灶口吸进一口烟来咂吧咂吧,鼓鼓嘴巴才吐到空中去。

“黄老哥,你又出啥花招儿呢?弄得乌烟瘴气的,跟鬼子进庄放信号似的。嘿嘿嘿--”村支书疙瘩爷笑悠悠地走过来。麦兰子凑上去说:“爷爷,爹说这是驱邪呢!”

“哪来那么多邪?”疙瘩爷笑着吸烟。大雄朝疙瘩爷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疙瘩爷说:“兰子呵,大雄,你们正好都在,俺有事找你们呢。”

麦兰子和大雄跟着疙瘩爷走到蛤蟆滩的一块泥岗子上。

麦兰子说:“爷,你有啥事啊?”

疙瘩爷笑了笑说:“先跟兰子说,评小康村的事儿!”

“咱村没引进外资,自然评不上。”麦兰子说。

“那都是土政策,县里瞎定的!再说,咱们在引进外资啊!”

麦兰子望着疙瘩爷的脸说:“你看乡里范书记蹲点儿的大刘庄,他们有的指标没咱村完成得好,可人家萝卜小长在了辈儿上,有了跟德商合资的仪器厂,知名度就上来了。范书记带村干部去海外蹓跶两回啦!”

疙瘩爷不服:“呸!都是你给他们的胡吹的。”

“那是范书记叫俺写的。”麦兰子嘟囔着。

疙瘩爷日日冒冒地说:“咱村还是何乡长蹲点儿的地方呢,你就不该写篇文章吹吹。俺可听说过些天乡里组织各村支书去国外考察,没外资的村子不让去!你说这不是搞形式主义么!孩子,你也写写咱村吧!”

大雄听着没劲,就低头踢着滩上的泥。麦兰子为难地说:“咱不能写假报道,出了事咋办?”

疙瘩爷说:“这年头哪有那么多真的,有多少假合资你知道么?登记领照然后把外资打进来,验完资美元又抽回去啦!干赚个优惠条件,再坐上一辆特批好汽车!够精吧?”

麦兰子没再反驳。

“你在乡里见多识广,也给咱村领个外商来。真的假的都行,只要宣传出去,假的也是真的啦!没听有人说嘛,这念头流言有根有据,越来越像新闻;新闻捕风捉影,随意夸大,越来越像流言。你帮俺吹一回,你爷俺也可以出国转转啦!到时候,俺把大雄也带上开开眼!”疙瘩爷笑了,老人不放声笑,只在嗓子眼里憋着打哽儿。

“爷,您得承认,咱村在乡里是后进村。”麦兰子说着,心里很伤感。疙瘩爷怎么变得这样了?他可过去可是硬铮铮的汉子啊!

“咱是纯渔业村,俺不服欺世盗名的先进村。范书记大权独揽,何乡长走背时,弄得咱村跟着吃瘪子。”疙瘩爷说:“兰子,你见多识广,给咱想想变小康的招子。”

麦兰子为难了,说:“引外资不是吹糖人儿!”

大雄用屁股顶了顶麦兰子:“瞧你那样儿,听咱爷的,让你弄就弄,啥不是人弄出来的?”麦兰子瞪了大雄一眼说:“你跟着瞎戗戗啥?没你的事儿。”

疙瘩爷笑道:“谁说没大雄的事儿?村里有了外资工厂,俺就让你当厂长!”

大雄抓着头皮嘿嘿笑了:“那可好。”

麦兰子怔怔地站着,她身后的蛤蟆滩显出少有的空旷与浩瀚。浓烟在她眼前盘盘绕绕,慢慢散淡了。造船场传来黄木匠他们吱吱拉锯的声音。麦兰子望着蛤蟆滩,感觉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在她眼缓慢而惊诧地流动着。她像是得了某种暗示,说:“爷,俺还真有个想法。”

疙瘩爷笑了,急着问:“啥想法,快说说看。”麦兰子想了想说:“俺在报纸上见过一条消息,而且还有人到咱乡里问过。就是搞钢铁,不是建钢厂,是拆船!有这说法,爷爷出国就有借口啦!”大雄笑了:“哦操,俺爹造船,你还来个拆船!”疙瘩爷眼睛亮了:“你说,你说!”麦兰子也笑了:“你先弄个假外资,当上小康村,出国转转再说嘛!”疙瘩爷笑烂了脸,使劲拍拍大雄的肩膀说:“大雄,你看你看,到底是文化人,脑瓜骨活!你想不出来吧?”大雄咧嘴笑着。疙瘩爷说:“就这样,随便拉个外商给他们看看!你爷好有话说。”麦兰子心里很矛盾,还是应着头皮答应了。疙瘩爷乐不可支,满口答应:“那是,回头俺跟何乡长说说,让你回村帮助俺抓小康村建设,弄出点眉目再回乡里。这样,大雄你们两口子也好天天见面了!”麦兰子瞪了大雄一眼:“冲他?俺还不来呢。”她说话的时候,大雄把一颗脑袋伸过来,亮脑门上的青筋勃勃地涌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