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之东徙与伊吾路之开通当有关系。《周书》卷54《髙昌传》末云:
自敦煌向其国多沙碛,道里不可准记,唯以人畜骸骨及驼马粪为验。又有魍魉怪异。故商旅来往,多取伊吾路云。
又《北史》卷97《髙昌传》云:.
自敦煌向其国多沙碛,茫然无有蹊径。欲往者寻其人畜骸骨而去。路中或闻歌哭声,行人寻之,多致亡失。盖魑魅魍魉也。故商客往来多取伊吾路。
据此是伊吾路之开通盖始于六朝也。《晋书》卷122《吕光载记》纪太元十年光自龟兹东归:
苻坚高昌太守杨翰说其凉州剌吏梁熙距守高桐、伊吾二关,熙不从。及至玉门,梁熙传檄责光,擅命还师,遣子胤与振威姚皓、别驾卫翰率众五万距光于酒泉D杨翰劝梁熙守高桐、伊吾二关,二关今地无可考。然既以伊吾名关,必在伊吾,则吕光东归或已取伊吾路矣。又《晋书》卷87《凉武昭王李翯传》纪翯于庚子元年(晋安帝隆安四年,公元400年:
又遣宋繇东伐凉兴,并击玉门已西诸城皆下之。遂屯玉门、阳关,广田积谷,为东伐之资。
此处之玉门已西以及屯玉门、阳关诸语中之玉门,皆当指玉门关而言,且疑已在敦煌以东。而都督玉门以西诸军事,以及玉门大护军营屯戍之所,亦当求之于唐代瓜州境内,而不尽如静安先生所云在敦煌西北之玉门关。玉门关之东徙,或者即在典午末叶,五凉鼎盛,伊吾路开通之际,亦未可知也〔19〕。
诸书亦未有言义潮在瓜州境内兴复水利大事屯垦者。则苦峪城断碑不一定为颂扬义潮功德之作也。案《旧唐书》卷103《张守珪传》(《新唐书》卷133《张守珪传》文略同)云(开元)十五年吐蕃寇陷瓜州,王君奂死,河西怕1惧。以守珪为瓜州剌史墨离军使。领余众修筑州城,板堞才立,贼又暴至城下。城中人相顾失色,虽相率登陴,略无守御之意。守珪曰:彼众我寡,又创痍之后,不可以矢石相持,须以权道制之也。乃于城上置酒作乐,以会将士,贼疑城中有备,竟不敢攻城而退,守珪纵兵击败之。于是修复廨宇,收合流亡,皆复旧业。守珪以战功加银青光禄大夫。仍以瓜州为都督府,以守珪为都督。瓜州地多沙碛,不宜稼穑,每年少雨,以雪水溉田。至是渠堰尽为贼所毁,既地少林木,难为修葺。守珪设祭祈祷,经宿而山水暴至,大漂材木,塞涧而流,直至城下。守珪使取充堰,于是水道复旧。州人刻石以纪其事。”张守珪在瓜州兴复水利重整屯垦之举,与苦略城断碑所纪颇相仿佛,则此残碑者或即史书所纪之州人纪事之刻石耳。故疑世称为锁阳城之苦峪城即唐代之瓜州故址也。
[12]《岑嘉州诗集》卷2《玉门关盖将军歌》有云:“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百草祜(岑诗作“白草枯”。——编者注)。南邻犬戎北接胡,将军到来备不庚。五千甲兵胆力粗,军中无事且欢娱。”唐时之玉门关屯兵五千人,其规模可想而知矣。盖将军为盖庭伦非盖嘉运,说见《清华学报》第8卷第2期闻一多先生《岑嘉州系年考证》肃宗至德元载42岁条。
[13]斯坦因考奘师自瓜州至伊吾行程,具见其所着Serindia,Vol.IDpp.1097、1099、1142、1147。案唐释道宣《释迦方志》卷上《遗迹篇》第4记自唐至印度凡有东道、中道、北道之别。其东道取鄯州人吐蕃以至北印尼婆罗国。
中道则“从鄯州东川行百余里,又北出六百余里至凉州。从凉州西而少北四百七十里至甘州。又西四百里至肃州。又西少北七千(一本作十,疑俱有误)五里至故玉门关,关在南北山间。又西减四百里至瓜州。又(一本无又字)西南人碛三百余里至沙州。又西南入碛七百余里至纳缚波故国,即娄兰地,亦名鄯善”。此所谓中道,约略相当于汉以来之南道。唯自肃州至玉门关,自玉门关至瓜州道里,揆之诸书无一相合者,传讹致误,亦无从校正也。“其北道人印度者,从京师西北行三千三百余里至瓜州。又西北三百余里至莫贺延碛口。又西北八百余里出碛至柔远县。又西南百六十里至伊州。”清乾隆时常钧着《敦煌随笔》卷上哈密条记自嘉峪关以外取道哈密凡有三途,其第三道由安西之白墩子、小红柳园、大泉经马莲井子、博罗砖井、白石头、镜儿泉、北苦水、塔尔纳沁、黄芦冈,以达于哈密,计程810里。夏君作铭谓道宣所云之北道与常钧书之第三道约略相当,由马莲井子至塔尔纳沁,然后西南至哈密。《辛卯侍行记》谓唐柔远即今沁城(塔尔纳沁),两者所记正相符合。道宣北道较之奘师行程似乎稍北云云。夏君之言甚是。道宣所记盖即六朝以来之伊吾路也。明李日华《六研斋笔记》卷2有《西域僧锁喃嚷结传》,谓锁喃嚷结自高昌东行三千里过沙河至五烽,烽各有王云云。其所云略似《慈恩传》,而错乱不可究诘,述玉门关,且迳取《慈恩传》语。疑此是李氏故弄狡狯,虚构此僧,复刺取故书以相渲染。小说家言,不可据为典要也。
〔14〕关于建安十五六年陇右羌氐之乱,可参看《三国志魏志》卷30注引鱼豢《魏略西戎传),延康初酒泉、张掖之乱可参看《魏志》卷2文帝延康元年五月条,又卷18《阎温传》。戊己校尉之置在黄初三年,见《魏志》卷2,又卷18《阎温传》附《张恭传》。
〔15〕石室本《敦煌录》全文收人《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0卷《史传部》。
〔16〕案乐生为何如人,不可考。《魏书》卷7《髙袓纪》记有延兴三年“七月乙亥蠕蠕寇敦煌,镇将乐洛生击破之,事具《蠕蠕传》”之文。然今本《魏书》卷103《蟠蠕传》并无延兴三年七月敦煌镇将乐洛生破蠕蠕事,致乐洛生事迹遂无可考。《魏书》之乐洛生与石碣上之乐生是否一人?所谓泰始,究为晋武帝年号,抑系南朝宋明帝之年号?如为晋武帝,则与北魏高祖孝文皇帝相去二百年,石碣上之乐生与为敦煌镇将之乐洛生自属二人。如为宋明帝,则乐生或即乐洛生。唯以北魏之镇将而又遥奉南朝之正朔,此亦事之不可解者也。又碣作泰始十一年二月廿七日甲辰,泰始十一年如为晋武帝年号,是为咸宁元年,据《二十史朔闰表》是年二月丁亥朔,二十七日癸丑。如为宋明帝年号,十一年乃后废帝元徽三年,二月丙申朔,二十七日壬戌。两都不合。岂以边陲与中原阻隔,历日遂有参差耶?
〔17〕《魏书》卷99《张骏传》分武威、武兴、西平、张掖、酒泉、建康、西海、西郡,湟河、晋兴、广武十一郡为凉州,以长子重华为刺史。金兴、晋城、武始、南安、永晋、大夏,武城、汉中八郡为河州,以其宁戎校尉张璀为刺史。敦煌、晋昌、髙昌、西域都护、戊己校尉、玉门大护军三郡三营为沙州,以西胡校尉杨宣为刺史。”
〔18〕《晋书》卷122《载记》22《吕光载记》坚闻光平西域,以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玉门已西诸军事,安西将军,西域校尉。”又曰光以子覆为使持节镇西将军都督玉门已西诸军事,西域大都护,镇髙昌。”
〔19〕王静安先生《流沙坠简序》云:“至前凉时西域长史之官始见于史。而《魏书张骏传》则又称为西域都护。《传》言骏分敦煌、晋昌、髙昌三郡西域都护、戊己校尉、玉门大护军三营为沙州,以西胡校尉杨宣为剌史。案张骏时西域有长史无都护,都护二字必长史之误,或以其职掌相同而互称之。斯氏于此地所得一简云:今遣大侯究犁与牛诣营下受试。称长史所居为营下。又斯氏于尼雅北古城所得木简有西域长史营写鸿胪书语,此又《魏书张骏传》之三营其一当为西域长史之证也。此三营者戊己校尉屯髙昌,玉门大护军屯玉门,而西域长史则屯海头,以成鼎足之势。则自魏晋讫凉,海头为西域重地,盖不待言。”静安先生《序》认张骏时玉门关尚在敦煌西北,于其东徙不置一辞。夏君作铭云《晋书凉武昭王传》云:隆安四年悬遣宋繇东伐凉兴,并击玉门以西诸城,皆下之。遂屯玉门、阳关,广田积谷,为东伐之资。似玉门关时巳东移。玉门与阳关并列,当为关名无疑。汉时之玉门关在沙碛中,不能广行屯田。其时悬初僭号,未得酒泉,凉兴郡乃段业分敦煌之凉兴、乌泽,晋昌之宜禾三县而成。似玉门在晋昌宜禾县之东酒泉之西,或即在唐时之瓜州境内欤?其所指之玉门,乃在敦煌之东,不独就其文句在东伐之下可证,且若指伐西域而言,则玉门以西诸城一语范围过泛。又下文昜自述功业谓前遣母弟繇董率云骑,东殄不庭,军之所至,莫不宾"F。未提及有西征之举,亦可为旁证。疑此时以前玉门关便巳东移,但敦煌西北之玉门关仍保存其旧名,关废名存,诸书记载,因生混淆耳。”夏君之言如此,因并着之。
案:此文初稿成于三十三年二月,三月稍予修正,题曰《玉门关阳关杂考》,以方回笔名发表于《真理杂志》第1卷第4期,自页389至页398。三十四年三月复加改定,重写一过,三月二十日写了,因记之。
(原载《真理杂志》1944年第1卷4期,第389~3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