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贞一
阳关不像玉门关的浮动,他从汉到唐,总是在一处,未曾迁移过。然而玉门关尚存留到现在一个时期最久的(从汉武帝时期到南北朝)并且比较完整的遗址,屹立在敦煌西面的小方盘。阳关一地,从汉武帝到唐初未曾搬过家,但自从唐建中二年沙州陷吐蕃之后,阳关便废。此后的记载如伦敦藏卷子S.778残《沙州志》,巴黎藏卷子P.2691残《沙州图经》,和敦煌某氏藏的《寿昌县地境》,对于阳关都非常不明了,甚至有阳关即系玉门关的谬误记载。可见张义潮收复沙州以后,敦煌人对阳关的观念巳经模糊。直到清乾隆帝作阳关考才指定敦煌南湖西北的红山口为阳关。
这种说法一方面因为“御制”,一方面没有更好的说法,所以清乾隆和嘉庆《一统志》认为定说。自此中国论及阳关的也无不以此为定说。斯坦因到过这里,并未曾规定了阳关的地址。然而他测绘的地图对于决定阳关的地位却有很大的帮助。
敦煌南湖的东北有一个废城,这个城址公认为寿昌县旧城从无异说。从各方面的证据看来,可以肯定此城是寿昌故城,也就是汉代的龙勒城。此城在敦煌西南的150里。红山口在此城的西北约6里,照《元和郡县志》阳关距寿昌城6里看来,在道里上是不错的。然而寿昌城西南6里另有一个遗址叫做古董滩的,这一处才是现在规定出来的阳关,红山口却不得为阳关。
这是从斯坦因地图上可以看出来的,再加上实地的调查,便更可以证明了。从敦煌西南行到寿昌城巳经走了150里,再从寿昌城过红山口经水尾西北行只有到玉门关一条路,又得走150里。倘若由敦煌直到玉门关,只要走250里便可以了,用不着多走50里路,从古到今也无到西域先走阳关再过玉门关的记载。假如从红山口水尾西走,不到玉门关,那就是一片沙原,中无滴水。并且从毫无遗址可以证明有过道路。可见从古以来也未曾有人从水尾向西到罗布泊走过。所以在任何方面说来,红山口绝不是阳关大道经过之处。
现在再讲规定为阳关的古董滩的情形,古董滩是一个距寿昌城西南约6里的一个遗址。四周城墙巳经毫无痕迹了,看其大致,大约是山水冲光以后被风沙削平的。在上面又堆上许多沙土,有些地方经过风的吹动,便将遗址露出来,乡下人往往可以捡到古钱、箭镞及其他器物,古董的名便是从这里得来的。现在看来这一个地方的陶片大概可从汉到唐,并且从发现过的半两、五铢及货泉各种钱,和青铜的箭镞看来,可见自汉以来曾经被利用过。在这个遗址上尚偶然有房屋基址城墙壁的痕迹,有些地方上头铺着沙堆。但将有遗址的地方合并看来,仍然可看出是个城的遗留。
古董滩很明显的是一个城的遗址,红山口除去一个残破的烽台以外毫无遗址可寻。在一个重要的阳关所在,决不能毫不留下一点的遗迹,并且古董滩的遗址非常显着,假如不是劳贞一即劳干先生。——编者注。
阳关,便无从解释为什么有这些堆积。方才已经说到红山口只有到玉门关的路,并不当西行大路,和历来所拟的阳关情形不合。至于古董滩那就正是从敦煌经寿昌故城,再西南到库拉斯台及安南坝行至南八城的必由之路。假如古人修一个关塞,为什么不在到西域主要道路上的古董滩而在寿昌与玉门关间支路上的红山口呢?从此说来,古阳关自然应在古董滩而不在红山口了。
只是有一件事需要重为解释的,便是红山口是一个山峡,而古董滩只是一块平地,在一般人的观念总觉得关塞应当在一个隘口方好。从内地来的人,看到居庸,山海,潼关,镇南,仙霞,昆仑,牢固,武胜,碧鸡,七星,紫荆,娘子,倒马,雁门……凡是号称“天下雄关”的,都是在一个山中的隘口。阳关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关塞,修到平地上总觉得有一点不类。然而要知道这里是一个沙漠区域,从敦煌到罗布泊千里之间,并无一个隘口,玉门关也是在平地上的,不仅阳关为然。红山口虽是一个隘口,无奈不当大道,自不必强为附会了。
汉玉门关之为小方盘,前有道光《敦煌县志》附图,后有斯坦因的证明,已无疑问。只是阳关地址自唐以来总是若显若晦,敦煌本地的人也不知道。三十一年夏天,我到了敦煌的南湖,才决定了阳关确在古董滩的遗址,当时写信给各处的师友,虽然赞否各殊,但现在看来是大致不错了。三十二年回到李庄,写《两关遗址考》,此文中虽然有若干应当修正之处,但决定的古代地方位置,如:
(一)阳关在古董滩而不在红山口。
(二)定苦峪城(锁阳城)为唐瓜州城。
(三)定六朝以后玉门关曾经迁移二次,唐初在瓜州城北50里,沿疏勒河之处;唐中叶以后在瓜州城东20步(据《元和志》),并非相传之双塔堡。
这几个“点”的决定,我相信决不会太错的。
阳关的位置既然决定了再说阳关的环境。
阳关的修筑是根据南湖的一块沙漠田来修的。在敦煌以西若羌以东,这是一块最大的沙漠田。阳关和玉门关修筑的意义,稽察过往人的关系尚小,而供给补充对西域的使节和兵士以粮食和配备,其关系比较大。在敦煌城之西,小方盘和南湖都是具备这个资格的,小方盘之东有河仓城(即大方盘,据夏作铭君所定),南湖则其东有寿昌城,其西有阳关城,都可以存储大量的粮食。此外要在沙漠作长期的旅行还要携带相当的水,倘若预备数千人之用,更应当选择一个适当的地方。小方盘有后坑,南湖有寿昌泽的许多水源,正合此用。还有一点玉门和阳关与内地的关溢不同的,便是内地的关隘是防正面敌人,汉代却无西域人敢直攻此二关之事,所要防的是侧面的匈奴和南方的羌。因此对北方是防守疏勒河边的长城,对南方是防守祁连山口之烽燧。因为筑关的意义不同,因而所取的形势也就不同了。
从敦煌到南湖,出敦煌西门过桥以后便达敦煌旧城,现在称做礼县坊的。从桥头过旧城西南行20里便达南台。这是敦煌耕地的西界,过此以后就到了沙漠,只有东方沿山一带稍有疏落的树,略为点缀罢了。走70里到了南湖店,这是一个沙漠中的小店,堆石作成小小的房屋,从党河取水上来,烧牛马粪及刺草供旅客临时的休息,并且和牛马饮水的。南湖店附近的党河,巳经削刻成了4丈深的河谷。从南湖店下去1里多,便是西千佛洞所在,西千佛洞是沿党河河谷凿穴作成神龛的,照现存洞窟的遗迹看来,应当有200多个洞,只是沿河的雨水下来,将各洞大都冲毁了。现在只剩下19个不全的洞。这些洞现存着有北魏的壁画,及少数的唐宋画,然而保存得还不如千佛洞的好。尤其许多塑像经过民国时的改修,修像的人不但不能说是俗手,简直可以说是外行,手法现出可惊的拙劣,幼稚得只有未开化人才有这种作品的西千佛洞有一个庙房屋比南湖店好些,然而因为不顺路,所以也除去庙会时的善男信女,也就很少人前去了。
南湖店南行五六里,便到党河口,这是一个山峡,党河从东南山里面出来,便到比较平的地方了。从敦煌来的路,到此以后,便转向西。再行60里的沙漠,便到寿昌城畔了。现在的南湖分为上湖和下湖,下湖分营盘、西头沟、南工、北工、水尾5处,上湖还是草滩,由山中出来的蒙古难民游牧的。
上湖在汉至唐的时代,大约便是所谓寿昌泽的。经过长时期芦苇的腐坏,旧的芦苇便成土,新的芦苇又长出来了。这样一年一年的总和上芦苇变成的土壤,和远处冲来山水中的淤积,因此一天高似一天,现在巳经比下湖的水草田要高3丈了。远远的祁连山水透过沙层透过上湖,下湖便发生了好几处泉源,灌概着33方(每方约60亩)115家农户的田地。
南湖本来是一平和、安静的地方,从清初开垦以来,内战和土匪都未曾骚扰过。只是近年新疆的哈萨克相继迁入柴达木盆地和阿尔金山,这里的平和而快乐的蒙古人被赶得无家可归。南湖接近当金山口,在民国三十二年春季曾经被哈萨克人大大地骚扰一阵,这一年夏季敦煌县长陈冰谷才督导住民在营盘的西面修了一个方堡,周围183丈,称做阳园堡。这个地方正当南湖水草田的中心,各处到这里逃避比较方便。只是堡内水源不大好,所以在里面只有一个保公所,并未住着人家。南湖的人家都是散住着,并无街道和铺户。
河西的水源都是靠雪水,这些雪水究竟是近年的雪水,还是靠上古的“化石冰”积存下来供现在的享用呢?历来是一个争执问题。但据祁连山西武当山测候所对于该处33年雨量记录是406.2公厘(指年降雨量,原文误为“4062公厘”。——编者注),而张掖历年平均雨量只有95公厘,尚不及其四分之一。现在虽然对全祁连山夏季的雪水是否可在冬季完全补充,尚无精确的估计,但这个山中雨量数字确是对河西是乐观的。只是如何培植山上防暖气的森林,如何培植平地防沙的森林,如何修筑池渠和堤坝来准备蓄水防止渗水罢了,自然这在技术上尚有问题,但不是没有办法的。据王钧衡《敦煌县南湖区之地理环境》所估计,从前垦田要比现在多6倍有奇(《边政公论》,4卷2、3期合刊),倘若森林水利办得好,这个数目或者可以办到的。
然而南湖的垦务,其发展毕竟有限,开垦南湖的目的,当然不仅为开垦而开垦,而是有更重要的要求。南湖的重要意义,历来都在交通上。从前如此,将来还会如此。
南湖的交通,主要的大约这几条路:
东至敦煌城。
北至玉门关。
西经库拉斯台、安南坝、野马泉各处到Milan(古伊循城)以至和阗等处。
南过当金山口到柴达木盆地。
现在的甘新公路,到天山北路是走安西到哈密的,不经敦煌。而计划中的公路,到天山南路要经敦煌,再经南湖(不经小方盘)。是从上湖向南沿山绕过南湖西面的沙梁到库拉斯台再西到若羌。此路若成,南湖当为餐站,库拉斯台或安南坝当为从敦煌出发的第一个宿站。但西面许多公路站所有一切的供给都要仰给于南湖,因而南湖的农产便要显出重要性了。
不但如此,将来西北铁路,应当完成下列各线,才能谈幵发西北。所有各线当为:
(一)陇海延长线,从兰州经武威、张掖、酒泉、安西、哈密经迪化至塔城。
(二)从哈密经吐鲁番、焉耆、库车、阿克苏,至喀什噶尔。
(三)从兰州经西宁、都兰,穿柴达木盆地至若羌,再经于阗、和阗至喀什噶尔。
为避免第一条线太孤单起见,第三条线实有计划修筑的必要。并且柴达木盆地及祁连山实是最好的牧场,第三条线也不见得一点经济上价值也没有。但为第一条线和第三条线联络起见,其联络的支线,实以从柴达木盆地经南湖、敦煌到安西为最方便。因而南湖便正在联络中的要点。虽然第三条线的联络线(原文为“第三条线和联络线”,疑“和”为“的”之误。——编者注)用轻轨比较合宜些,但不论何种形式的铁路或公路一旦完成,便立时可以显出旧日阳关、现在南湖的重要性。而建设南湖的计划,更成将来当前的切要了。
(原载《边政公论》1945年第4卷第912期,第28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