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大宛传》谓贰师废大宛之后“汉发使十余辈至宛西诸外国,求奇物,因风览以伐宛之威德,而敦煌置酒泉都尉,西至盐水,往往有亭”。方诗铭《玉门位置辨》(见《西北通讯》创刊号)以为此当为天汉二三年间事;其时敦煌尚未建郡,隶属酒泉,故其地所建之都尉得称酒泉都尉;玉关西迁,当即在其时也。今按敦煌建郡,乃在设立玉门关之后,此由新获之简可证。但敦煌建郡确在太初伐大宛以前。《史记匈奴传》谓儿单于于元封六年即位后,单于益西北,“左方兵直云中,右方直酒泉敦煌郡”可为证明。《汉书匈奴传》省去郡字,此或由于班氏以云中酒泉皆为郡名,读者可由上下文推测敦煌亦必为郡名,故郡字可省。史迁所根据之史料,以离敦煌建郡之时尚近,或有误解为酒泉郡属之敦煌县或敦煌地方之可能,故于敦煌之下特加一郡字。或以为敦煌之郡字,即兼涉及云中酒泉二郡,说亦可通。《大宛传》“敦煌置酒泉都尉”一语,似不能如方诗铭之所检释。酒泉都尉若指郡都尉,则酒泉郡尉应在郡治,不能在敦煌,且亦不始置于此时。若谓指属国都尉或关都尉,则属国都尉或关都尉皆有专名。今既书明郡名,则专名更不应省略。张掖居延都尉,或用全名(如居延简188.21,163.19,506.17)或省称居延都尉(其例甚多)。但另有张掖都尉,乃指张掖郡都尉,并非张掖居延都尉之省称。以其中一简云“印曰张掖都尉印”(居延简54.25),官印不能用省称。一简云“北书,张掖都(尉)”(103.17),张掖居延都尉所发之书简皆为入南书,张掖太守所发者皆为人北书,知此必指张掖郡都尉也。若谓指所在地而言,应言敦煌置都尉或酒泉置都尉。都尉之前或可加其专名,如“玉门都尉”之类,但不能谓“敦煌置酒泉都尉”。徐广云“敦煌有渊泉县,或者酒字当为渊字也”,盖由于原文语意之不可通,故臆测其如此。梁玉绳《史记志疑》云徐广引别本,置字在都尉上是也。至于酒字为渊则非。《汉志》敦煌渊泉无都尉。”(卷35)今按梁说是也。“敦煌酒泉置都尉”者,言敦煌酒泉两郡置都尉。据《汉书地理志》酒泉郡有北部、东部、西部3都尉;敦煌郡有中部、宜禾、玉门、阳关诸都尉。其中除玉门关已设于敦煌建郡以前,其余各都尉,大半当即设于伐大宛之后,即天汉二三年间也。《史记》不言“添置”,仅言“置”者,疑酒泉3都尉皆当时所创置,敦煌各都尉则仅一部分为当时所置,巩言置设,因彼以及此也。
玉门关之设置于敦煌之西,并不在贰师破宛岁余之后,尚有一事可证。《史记大宛传》叙威师初次伐宛,无功暂归,“还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又述其二次伐宛,出敦煌者6万人,马3万余匹。及克大宛后旋师,“军人玉门者万余人,军马千余匹”。此明示玉门关为入塞后最西之第一站。玉门关属敦煌,故人玉门关,即可云至敦煌,义可互通。若玉门关远在敦煌县治东645里(据《辛卯侍行记》)之赤金峡,则其义不能互通。盖敦煌若已建郡,则赤金峡属酒泉郡,与敦煌无涉。若敦煌尚未建郡,则其地离酒泉郡治仅200余里,当为酒泉郡下玉门县或他县辖境,亦与敦煌无涉。入玉门与抵敦煌,其义既不能互通,则计算人马之损失,似当依初次失利及二次出发时之法,于其涉大漠抵敦煌时即可稽其数,何必更须东行600余里至今日赤金峡附近,乃始稽核人马损失。且二次出发时明言出敦煌,何以归来时不言敦煌,若谓玉门关之西迁,即在太初三年二次伐大宛之时,则向达已驳之云:“光禄诸亭障及居延塞之筑,班氏以及史公尚为之大书特书,而谓玉门关之迁徙,其重要倍蓰于张掖酒泉北部诸障塞者,反不着一字。马班虽疏,恐亦不至是甚也。”(前文,页394)同时发生同一类之事,连类相及,似不应举其细而遗其大者也。
以常理推测,汉代既将敦煌地收入版图(《史》、《汉》太初二年以前之记事中亦屡提及敦煌),则纵使暂不建郡,隶属于酒泉,然其所立之最要关隘,当在敦煌之西,否则无以尽“隔离内外稽查出入”之责。今又发现此简,知其地于敦煌未建郡以前,即有酒泉玉门都尉,换言之,敦煌未建郡以前,玉门关即巳在敦煌西之小方盘城。前文巳论敦煌建郡当在太初二年以前,则玉门关在太初二年以前亦必已在敦煌之西。
惟余细读《大宛传》原文,以为“使使遮玉门”一语,并不必须作玉门县解,即作玉门关解亦可通,或反较为惬意。《大宛传》原文云:
是岁太初元年也……引兵而还,往返二岁,还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使使上书言“道远,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战,患饥。人少不足以拔宛。愿且罢兵,益发而复往”,天子闻之大怒,而使使遮玉门曰:“军有敢入者辄斩之”。贰师恐,因留敦煌。
王、劳节引此段作“太初二年威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还至敦煌,请罢兵,益发而复往,天子闻之大怒,而使使遮玉门(劳干初稿此处误衍一“关”字)曰,军有敢入者辄斩之。贰师恐,因留敦煌”。但原文似并未确言还至敦煌以后,始请罢兵。若天子闻知贰师已还至敦煌,而仍使使遮玉门,则此玉门不论为关名抑为县名,其位置必在敦煌之东。然观原文之意义,似亦可解释为贰师由西域引兵东还,同时奏请罢兵益发而复往,至于“还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两语之所以插入此间,言其损失之重大及归途之狼狈,以明其不得不回师也。奏疏虽在西域时即发,但与答诏关系密切,故连下文叙述。贰师之意,原在借此收场,当时朝臣中即多主张罢大宛之役。奏请益发而复往,不过陪衬之笔。若然则汉武闻奏后大怒而使使遮玉门者,以为军队或尚未还入玉门(贰师请还师之奏文中,或如班超之上书求代,有“入玉门关”之语)。及汉武使者抵敦煌时,则贰师不待答诏,已罢兵入玉门关,遂不得不变通办法,不究既往,虽不允罢兵,但不能不采取贰师所奏益发而复往”之政策。此新解释若属可取,则《汉书李广利传》于“遮玉门”下增一关字,亦事出有因,可谓“臆测而幸中”。此一新解释与《大宛传》下文接述贰师旋师时,“军入玉门者万余人,军马千余匹”之语,较为切合。故余以为较之旧说以“玉门”为玉门县,或以为关而在敦煌之东者,似为较胜。史迁写此段时,此二“玉门”在相似之场合出现,显指一处,其位置及性质,似皆未有变更也(参考拙作《太初二年以前的玉门关位置考》,见1947年12月1日南京《中央日报文史周刊》70期。又向达跋语,见71期)。
玉门都尉护众之名,亦见《流沙坠简簿书类)第12简。彼简亦敦14出土,有汉武太始三年之年号,其职衔为敦煌玉门都尉。论者或谓汉法边吏三岁一易(见《汉书段会宗传》“三岁更尽”下如淳注),若护众于元鼎六年敦煌建郡以前即为玉门都尉,下距太始三年,其间盖17年,已尽五更,毋乃太久。按汉例虽有此规定,然边疆守御,有资熟手,恐亦未能严格实施三岁一易之制。孟舒守云中十余年(《史记田叔传》),又祭彤在辽东几30年(《后汉书》本传),皆可为证。
候畸当即玉门都尉下之玉门候。沙畹《斯氏所获流沙遗简考释》第315简之“玉门候HP(此简未曾照相制版,故王国维未加考释),疑即一人。都尉之重要公文,多须其丞副署,汉简中其例颇多,兹略举如下:
玉门都尉子光,丞万年,谓大煎都候......(《敦煌简簿书类》第6简,“万”字原书未释,细察原简,疑是万宇)。
玉门都尉阳,丞,敢言之(同上,第13简)。
居延延(原文衍)都尉万岁,丞熹(《居延简》276.6)。
[肩]水都尉政千人宗兼行丞事(同上503,7,劳干《释文》初刊本,1943年李庄石印,卷1页。
13脱“政”字。本篇中引居延简间有与劳干《释文》不同者,皆系根据原物照片,不复一一声明,劳干现正从事校订,不久将有修正本《释文》出版。[补注]修订本《释文》已于1949年11月由商务出版)居延都尉德丞延寿敢言之(同上68.48)候即候官,王国维云:其秩当校尉下之军候,比六百石(《流沙坠简》卷2页14),至于都尉之丞,据《汉书百官表》,其秩为六百石,较候官稍髙,遇缺时有以候官或他官暂摄。兼行者谓以本官兼领他官。唐代贞观令规定以散位兼职事官者,有各种不同之专称。以职事髙者为守,职事卑者为行(即称“行某官事”),其欠一阶者为兼。汉时似尚无此种分别。惟品秩相差过远者,则特称之曰“以近次兼行某官事”。例如居延简19.8、102.6及303.12,皆言“酒泉库令安国以近次行太守事”,以库令之秩,与县令相当,仅千石至六百石而已,与二千石之太守,品秩相差过远,惟以近次,故得兼摄。居延简505.3有库令行丞事,则以丞亦为六百石,故不必加入“近次”一辞(关于“近次”一辞之诠释参考劳干《居延汉简考释考证篇》卷1页3及页38)。
“当舍传舍”一语,亦见居延简1703,其辞曰:“遣亭长王丰以诏书买马酒泉敦煌张掖郡中,当舍传舍,从者如律令”(《释文》卷1页82,“当舍”误释作“当言”)。汉代当大道诸亭,率有余屋,以供行旅,凡有符传,则亭长延入,故谓传舍(见劳干《考证》卷1页35。又《论汉代之陆运与水运》,《史语所集刊》16本)。
“诣行在所”一语,数见于前后《汉书》。《武帝本纪》云:元狩六年,诏举独行之君子,征诣行在所。如淳注曰:“蔡雍云,天子以天下为家,自谓所居为行在所。今虽在京师,行所在至耳。”师古曰:“此说非也。天子或在京师,或出巡狩,不可豫定,故书行在所耳,不得亦谓京师为行在也。”按蔡雍即蔡邕。《后汉书光武本记》注引蔡邕《独断》曰“天子以四海为家,故谓所居为行在所”。今本《独断》(《四部丛刊》影明弘治刊本)作“天子自谓曰行在所,犹言今虽在京师,行所至耳”。与此稍不同,或由于援引者加以更改,或由于今本传写有脱误。
“如律令”为汉代公文通用语。王国维曰:“汉时行下诏书,或曰如诏书,或曰如律令。苟为律令所巳定,而但以诏书督促之者,则曰如律令。如律令一语,不独诏书,凡上告下之文,皆得用之。其后民间契约,道家符呪,亦习用之。唐李匡乂《资暇录》遂以律令为雷边捷鬼,不经甚矣。”(《流沙坠简》卷2页3)贺昌群言:如律令一语,汉晋间葬礼亦尝取为压胜之意。其后道家符咒相袭用。《资暇录》以为雷边捷鬼,盖有所本,未可斥为虚构也。因引晚近洛阳长安出土汉晋朱书陶瓮数事以为证(《流沙坠简补正》,见《图书季刊》2卷1期)。此次余等在敦煌所掘得魏晋(?)墓中镇墓朱书陶罐,亦有“如律令”一语(补注:此罐之朱书压胜语全文,见拙文《甘肃考古漫记》,《考古通讯》1955年1期第6页)。
(原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19本,第235265页,194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