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鼐
古代简策之出土,前代巳数见于记载;然异世间出,澌灭随之。近数十年来,东西学者考古西陲,所获汉晋简牍不少;尤以敦煌简(1907,1914)及居延简(1930)之发现,数量最多;于古代舆地史事制度名物各方面,皆有所阐明。惜敦煌简,为斯坦因盗劫而去,而居延简亦为美帝所窃占,尚未追回。1944年春,余参加前中央研究院、前中央博物馆及北大文科研究所合组之西北科学考察团,赴敦煌考古。是年冬,余与阎文儒冒雪冲寒,入漠探险,访两关遗址及烽燧遗迹,掘得汉简数十片,关于考察经过情形及出土各物的详表,将另述于正式调查报告中。兹将汉简释文先行发表,间附考证,以求教于海内博闻君子。
敦14新获第3简(木简,长135,宽26,厚3.5毫米)。
(上缺)长酒泉玉门都尉护众侯畸兼行丞事谓天(?)思以次(?)马驾当舍传舍诣行在所夜(?)口传(?)行(?)从事如律令此简后半文字磨灭,不可尽识。就全文观之,乃玉门都尉告下之文。其出于都尉治所者,盖具书之草稿也。此简殊为重要,或为现存汉简中可确定年代最早之一简。玉门(关)都尉见《汉书地理志),属敦煌郡。汉武帝设河西四郡之先后,《汉书地理志》与《武帝纪》歧异。后人多从《武纪》,以其直采官家记注,对于纪年先后,误错自当较少。近日学者中如张维华、劳干,皆以武威郡之设置,不当如《武纪》所载之早,应移后于昭宣之间。但于敦煌郡之设置,多以《武纪》为近是,大约在元鼎六年左右(公元前111年),酒泉郡之设置,更在其前,以敦煌系由酒泉分出者也(张文见三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汇刊》第2卷;劳说见《居延汉简考释考证篇》卷1页2至7)。此简首称酒泉玉门都尉,则在敦焊建郡以前,自无疑问。斯坦因所发见之“敦煌简”,最早者为天汉三年(公元前98年)。“居延简”则以居延开辟在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亦不能过早。其中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诏令简,则恐为已定着为令之诏(《居延汉简考证》卷1页18)。似为辗转抄写之副本,并非当时所颁之原简。论其先后,或不及此简之早也。
此简之发现,又牵涉及玉门关初设置时之地点问题。自小方盘发现玉门都尉诸版籍后,其地即为汉之玉门关,巳成定论。惟太初二年以前之玉门关,是否亦在小方盘,尚成问题。《史记大宛传》云:“(太初二年贰师还至敦煌)天子闻之,大怒,而使使遮玉门,曰:军有敢入者辄斩之。贰师恐,因留敦煌。”沙畹据此以为太初二年前之玉门关,应在敦煌以东。敦煌西北之玉门关,乃后来所改置者。王国维赞成其说,并确定其地点,谓太初以前之玉门关,当即本文原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19本,1948年。1961年作者收入《考古学论文集》。2000年又收人《夏鼐文集k本书依《夏鼐文集》节选其中部分内容。亦可参阅作者《太初二年以前的玉门关位置考》,见1947年12月1日南京《中央日报文史周刊》第70期及71期的向达跋语。——编者注。
自汉迄今之酒泉玉门县(《流沙坠简序》)。劳干继承其说而加以修订,谓当在今玉门县东200里之赤金峡,并非今日之玉门县(劳干,《两关遗址考》,见《史语所集刊》第11本)(劳干先生在该文中推测太初二年以前的玉门关可能在赤金峡或嘉峪关黑山,并声言“不便轻于拟定”。——编者注h余曩读诸说,未以为然。太初二年以前,汉代势力已及敦煌,则边境极西要隘之设置,必在敦煌之西,不应在其东。当时颇疑《大宛传》汉武使使所遮之玉门,或指酒泉之玉门县。《汉书》于玉门下添一关字,当为班氏臆测增入。曾以此意质疑于向达。向达颇赞成鄙意,于其所撰之《玉门关阳关杂考》中,更申成其说(见《真理杂志》1卷4期)(补注:其后收入1957年出版之《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中,改题为《两关杂考》)。向达以《史记大宛传》记载酒泉列亭障至玉门,其事约在元封三四年。《汉书地理志》注云济南崔不意元封六年为鱼泽障尉(敦煌汉简中亦曾提及鱼泽尉,见《流沙坠简簿书类》第61)。鱼泽障在敦煌之北,则列亭障所至之玉门更在敦煌之西,不应太初间尚在敦煌之东。故以为敦煌于元鼎六年开郡,其年即置玉门关。今得此简,乃知在敦煌尚未由酒泉分出时,即巳设玉门关。敦煌建郡乃置关以后之事;惟其相隔,亦不必要甚久,或为同一年之事,仅略有先后而巳。
王国维《流沙坠简序》中关于玉门位置一节,颇多错误。首段论太初以前之玉门关在酒泉玉门县,误以现在之玉门县即汉魏时之玉门县,已经劳干指出。次论敦煌玉门关遗址云:
近日秀水陶氏《辛卯侍行记》记汉玉门阳关道路,谓自敦煌西北行160里之大方盘城为汉玉门关故地,又谓其西70里有地名西湖,有边墙遗址及烽墩数十所。
斯氏于此发现关城遗址2所,一在东经94度以西之小盐湖,一在东经93度30分,相距20余分,与大方盘城及西湖相去70里之说相近。然则当94度稍西者,殆即陶记之大方盘城;当93度30分者,殆即陶氏所谓西湖耶?沙畹疑94度稍西之废址为太初以前之玉门关,而在其西者,为后曰之玉门关。余则谓太初以前之玉门关,当即酒泉之玉门县......当94度之废址,疑为汉太初之玉门关,而当93度30分者,当为玉门以西之他障塞。
按陶保廉《辛卯侍行记》原文云,自敦煌160里为大方盘城(原注:汉玉门关故地也),40里小方盘城,30里西湖(原注:一名后坑,有边墙遗址及烽墩数十)。今王国维不仅未能厘正陶保廉以大方盘城为汉玉门关之误,且似误将大小方盘两城混为一谈,其误一也。斯坦因所发现2城,一为小方盘城,在94度稍西(93度54分左右),即汉玉门关;一为大方盘城,适当东经94度。至于东经93度30分处,其地今仍名西湖,斯坦因发现敦10、敦11、敦12等烽墩,及边墙残迹,但并未发现故城,其误二也。沙畹以为太初以前之玉门关,当在今日敦煌之东,虽未确定其地点,但并不以敦煌西北之小方盘城(即94度稍西之废址)为太初以前之玉门关,其误三也。沙畹以94度稍西之小方盘城为太初二年以后之玉门关,与王氏之说正同,并未言93度30分处有故城,更未言太初二年以后西迁之玉门关即在93度30分处,其误四也(沙以93度30分之敦4,曾出永光五年简,简中有玉门都尉字样,故疑元帝时或曾一度由小方盘城移至此处,王国维当由此致误)。据斯坦因原书,此永光五年简出土地为敦5,编号时误书作敦4丁。敦5在东经93度19分左右,为一废墩,并非故城,且不当孔道,不能设关。原简玉门二字下残缺漫漶,“都尉”二字系沙畹臆测,不足为据。王国维《考释》(《禀给类》第24简)阔疑不释,是也。盖由于王国维仅据斯坦因《彳了纪》(RuinsofDesertCathay)及其所附略图,未见其后来所刊之正式调查报告及详图,且又不谙法文,致有此失(王国维丁卯致藤田书二,自谓未能通读法俄文字,见《集林》卷16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