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的一生,交游极为广泛。这里仅就他与柳宗元、孟郊、白居易之间的交往略作论述。
韩愈和柳宗元,同为中唐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他们之间有着深厚的友谊,但在思想上也存在着不少分歧。
韩愈比柳宗元大五岁,但韩愈登进士第仅比柳宗元早一年。他和柳宗元有一些世交关系。韩愈长兄韩会的岳父杨凭与柳宗元的父亲柳镇是好友,柳宗元在《先君(柳镇)石表阴先友记》中列举的六十七人中,韩会就名列十六,杨凭则名列第八。而且杨凭的弟弟杨凝和柳宗元是朋友,杨凝在韩愈任汴州观察推官时,曾同在汴州幕府任职,有同僚兼朋友之谊。柳宗元比韩愈知名较早,他二十七岁在长安任集贤殿书院正字时,写文章“议论证据古今,出入经史百子,厉风发”,已经“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韩愈《柳子厚墓志铭》)。而这时的韩愈,尚在徐州节度使张建封幕府任节度推官,郁郁不甚得志。有人推测韩愈在这年暮冬奉张建封之命到长安朝贺新正时,去会见了名声大振的柳宗元;并认为翌年十月韩愈到长安参加吏部铨选,次年三月方东归洛阳,这期间韩、柳应当有比较密切的往来。这虽是推测之辞,但也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当然,根据比较确凿的材料,韩、柳结交是从贞元十九年(803)开始的。因御史中丞李汶的推荐,是年闰十月,柳宗元自蓝田尉调入京师为监察御史里行,韩愈则自四门博士迁监察御史。同时被荐入台的,还有刘禹锡、李程、张署等。韩愈后来在诗中说:“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赴江陵途中寄赠三学士》)这说明韩愈与柳宗元、刘禹锡同官监察御史时,三人关系特别友好。但他们在御史台共事,为时并不很久。同年十二月,韩愈便因上书极论宫市流弊和天旱人饥请求缓征赋税,遭幸臣李实陷害,被贬为阳山令。他们的交往因而中断。贞元二十一年八月,王叔文政治革新失败;十一月,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此后,韩愈仕宦于洛阳、长安,他和柳宗元一北一南,未曾再有见面的机会,但他们之间的文字往来却没有中断。由于彼此在思想、观念上存在一些分歧,二人曾发生过多次论辩。
元和四年(809),柳宗元的友人元集虚(排行十八)到永州看望柳宗元后将启程南游,宗元为作《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序中认为释氏“与孔子同道,皆有以会其趣”。并称赞元集虚能把佛理与儒学“之所以异者,通而同之”,融合为一。韩愈当时在洛阳,读了这篇序,甚为不满。次年,趁李础判官自洛归湖南之便,带信给柳宗元,指责他不斥浮图。柳宗元不能接受这个批评,在《送僧浩初序》中就针锋相对地对韩愈进行了反批评。他认为佛学中有一些好的东西是没有理由轻易排斥的,有些佛理就“往往与《易》,《论语》合”,佛学中关于人性的观点也“不与孔子异道”。他批评韩愈作为儒家道统的继承人还不如汉代的扬雄,因为扬雄在继承儒学时就并不排斥从诸家学说中吸取东西。他反驳韩愈认为佛学是外国传入的东西,因而就应该一概排斥的说法,批评他只看释迦牟尼是不是国产,而不是“去名求实”,这是犯了“忿其外而遗其中,是知石而不知韫玉”的错误。对于韩愈反对僧侣们“髡而缁,无夫妇父子,不为耕农蚕桑而活乎人”的观点,柳宗元表示了赞赏,并说明他之所以“与浮图游”,是因为他们“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闲安”,比起那些以争权夺利为能事的官僚们在品格上要高尚得多。柳宗元把这篇序也交给李础,请他北游时转交给韩一读。此后,未见韩愈再有回复。
韩、柳之间关于作史官的问题,也有过激烈的论辩。
元和八年(813)三月,韩愈被调任比部郎中兼史馆修撰。六月九日,韩愈在给秀才刘轲的信中,讨论关于作史官的问题,表示不愿作史官。因为他觉得作史必有褒贬,容易得罪人。自古以来如孔子、齐太史兄弟、左丘明、司马迁、班固等史家,都不但没有因作史官而“身贵”,却反而“不有人祸,则有天刑”(《答刘秀才论史书》)。柳宗元获读此书后,“私心甚不喜”。为此,在翌年(814)正月二十一日,便给韩愈写了一封长信,严厉地批评他那种想法的错误。他说,如果因为作史官有“褒贬”,就“恐惧不敢为”,那末作御史中丞大夫或宰相,对人的“褒贬成败”、“生杀”、“升黜”更加直接,又怎么去作御史中丞大夫或宰相呢他认为,作史官的既然“居其位”,就应该“直其道;道苟直,虽死不可回;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他劝韩愈“宜守中道,不忘其直,无以他事自恐”(《与韩愈论史官书》)。柳宗元的批评,虽言辞尖锐,而态度则恳切坦诚。他批评韩愈,又给韩愈作史以具体帮助,《段太尉逸事状》一文,就是柳宗元给韩愈所提供的史料。看来韩愈当时接受了柳宗元的意见。他在这年十二月虽擢任考功郎中知制诰,但仍继续坚持修撰《顺宗实录》。元和十年(815)夏,《实录》五卷修成,他在《进顺宗皇帝实录表状》中,就特意强调他的修史原则是“忠良奸佞,莫不备书;苟关于时,无所不录”。今读韩愈《实录》,亦可见其说不诬。
对天人关系的看法,韩、柳之间因为观点不同,也曾发生过论辩。参加论辩的,还有他们的朋友刘禹锡。
这次论辩是从韩愈对柳宗元谈对天人关系的看法开始的。据柳宗元在《天说》中所转述,韩愈把本来属于个人对集体的“功”、“祸”概念,说成是人对于“天”的关系,认为是功是祸应以“天”的意志或损益为标准。所以他把人类征服自然、从事生产活动,无论是开垦土地,斫伐森林,或者是疏浚河流,修建房屋,采矿冶炼,烧制陶器,都看成是对“元气阴阳”的直接破坏。如果有人护佑人类,使之“繁而息之”,则为“天地之雠”,当受天罚;反之,如果残杀人类,使元气阴阳少受戕害,则为“有功于天地”,当受天赏。韩愈以此来解释其“残民者昌,佑民者殃”之说。韩愈把“天”当作能够“赏功罚祸”的人格神,断言“有功者受赏必大”,“祸焉者受罚亦必大”。因而认为“残民者昌,佑民者殃”是合乎天意的。
柳宗元针对韩愈的上述观点,首先肯定他是有激而发,是在看到现实社会中存在的某些“残民者昌,佑民者殃”等不平现象之后所发的牢骚话。但对他错误的观点,也进行了有力的批评。他作《天说》,以朴素唯物主义的观点解说“天人之际”即天和人之间的关系问题。他认为,宇宙间客观存在的一切现象,形态上虽千变万化,不尽相同,而实质上则同为自然范畴的物质。他肯定天地、元气、阴阳也是无意识的自然物,因为自然物质上没有人格神,因而也就决没有能“赏功而罚祸”的意志。“功”、“祸”观念只属于人与人关系的范畴,人与天之间不存在什么“功”、“祸”的关系。他强调指出,人类“功者自功,祸者自祸”,与天无关,认为天能“赏功而罚祸”的说法是非常错误的。刘禹锡在读过韩、柳二人的文章后,认为他们皆有所偏,作《天论》三篇,提出了“天人交相胜”的观点,认为“天之能,人固不能”,“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天之能在生长万物,人之能在制定礼法制度。礼法行,“则是为公是,非为公非,天下之人蹈道必赏,违善必罚”,与天无关。刘禹锡的说法,实际上与柳宗元“功者自功,祸者自祸”的说法并没有多大差别。所以当柳宗元读过刘禹锡的《天论》后,认为刘禹锡的理论不过是他《天说》的注疏而已。但他对刘禹锡提出“‘无形’为‘无常形’”之说,还是表示非常赞赏的(见柳宗元《答刘禹锡天论书》)。
柳宗元和韩愈虽有过多次论辩,但他对韩愈还是非常敬佩和推崇的。例如柳宗元在《答韦珩示韩愈相推以文墨事书》中便说:若退之之才,过仆数等。……退之所敬者,司马迁、扬雄。迁于退之,固相上下。若雄者,如《太玄》、《法言》及《四愁赋》,退之独未作耳,决作之,加恢奇,至他文过扬雄远甚。雄之遣言措意,颇短局滞涩,不若退之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他自谦才能不如韩愈,把韩愈的成就比作司马迁;认为韩愈虽也敬重扬雄,而实际上“文过扬雄远甚”,韩文“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都为扬雄所不及。
又如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柳宗元对韩愈在师道衰微的时代环境中,敢于“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抗颜而为师”,表示由衷的敬佩;斥责那些攻击韩愈“好为人师”、“聚骂”韩愈“为狂人”的人,是“邑犬群吠,吠所怪也”。清楚地可以看出,这是柳宗元在古文运动中当韩愈遭到攻击时的卫护。
再如韩愈写了一篇带有童话性质的传奇文《毛颖传》,文中暗示毛颖(即毛笔)的先世是兔,说他见秦始皇时因为脱帽被发现已经秃发,又因为他所记载的事情不能为秦始皇所满意,因而终于被秦始皇冷淡了。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争言论自由的积极意义。但是作品写成后,便遭到不少人的非难和攻击。甚至连他的朋友张籍,也写信批评他不该写这种“驳杂无实之说”(《上韩昌黎书》);裴度也反对他“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与李翱书》)。但柳宗元读后,却“甚奇其书”,写了《读韩愈所着毛颖传后题》,对《毛颖传》作了很高的评价,说他“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韩子之怪于文也”。他批评那些“模拟窜窃”之辈,由于不懂得《毛颖传》的写作笔法及其真正含义,因而“其大笑固宜”。柳宗元写这篇题记,通过对《毛颖传》的正确评价,给了那些讥笑者们一个有力的回击,同时也是对韩愈在文学上敢于创新的重要支持。
韩愈和柳宗元相交二十年,但在一起相聚的时间,总共大约只有半年多。他们之间的交往,主要是通过文字往来。文字交往中,诗歌唱和不多,现在可见的仅韩愈《答柳柳州食虾蟆》一诗而已。论辩性的书函在他们文字交往中占有较大比重,这些论辩虽有时颇为激烈,但通过论辩,加深了理解,建立了情谊。柳宗元在元和十四年(819)十月病死于柳州前夕,把两个年幼的儿子交托给韩愈等友人去抚养照料;韩愈在《祭柳子厚文》中也表示决不辜负亡友的托付,足见他们的情谊并非一般。
韩愈对柳宗元也是颇为敬佩和推崇的。他在《赠别元十八协律》诗中,就称颂“吾友柳子厚,其人艺且贤”。韦珩要拜韩愈为师,向他学写作,韩愈就推荐他向柳宗元求教,对韦珩盛赞柳宗元的文学成就。柳宗元死后,韩愈写了《祭柳子厚文》、《柳子厚墓志铭》、《柳州罗池庙碑》。这些文章都饱含着诚挚的感情,来痛悼亡友。在《墓志铭》中,他以生动的笔调深情地叙写柳宗元的生平事迹,称颂他早年初露头角时便“俊杰廉悍”,写文章“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因而“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称颂他贬官之后仍不忘关心民瘼,改革弊政,化民成俗,指导后学,以至“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柳、刘同遭贬官,柳宗元请求以条件略好的柳州更换刘禹锡更加偏远的播州,韩愈也盛赞柳宗元品格之高尚。在祭文中,韩愈对柳宗元的为人和文学贡献,也作了很高的评价和赞颂,对他的遭遇表示了深切的同情。韩愈记述并称颂柳宗元的这些文字材料,后来大多被写入新、旧《唐书》的《柳宗元传》中,说明修史者们对韩愈记载的重视。
韩愈和孟郊,同为“韩、孟诗派”的创始人,诗歌主张和风格比较相近,而且交往较多,情谊深厚。
孟郊比韩愈大十七岁,比韩愈早死十年。彼此相交二十二年,自始至终,关系一直非常亲密。
韩愈于贞元八年(792)二十五岁在长安考进士时开始结识孟郊,当时孟郊已四十二岁。韩愈四次考进士,这一年才榜上有名。孟郊虽然也经过多次考试,但这年仍名落孙山。孟郊落榜后,心里当然非常难受,写了一首题为《长安羁旅行》的诗,抒发其怨愤之情,中有四句云:
万物皆及时,独余不觉春;
失名谁肯访,得意争相亲。
另一首《长安道》,写他落榜后流落长安街头的见闻:
胡风激秦树,贱子风中泣;
家家朱门开,得见不可入。
长安十二衢,投树鸟亦急;
高阁何人家,笙篁正喧吸。
他甚至在《赠李观》一诗中对这次中榜进士李观发泄自己的不满情绪:谁言形影亲,灯灭影去身;谁言鱼水欢,水竭鱼枯鳞。昔为同恨客,今为独笑人;舍予在泥辙,飘迹上云津。
就在孟郊落榜后遭到冷落、心情极度烦闷的情况下,韩愈来看望孟郊,并写了一首诗安尉孟郊:长安交游者,贫富各有徒;亲朋相过时,亦各有以娱。陋室有文史,高门有笙竽;何能辨荣悴,且欲分贤愚。
——《长安交游者赠孟郊》
韩愈虽然自己在这次考试中登第,但他完全理解穷书生在落第后寂寞孤愤的复杂心情。因而他安慰和勉励孟郊,辞意真挚而恳切。他们之间的结交,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