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金陵十二卑劣女
《金陵十三钗》的故事很简单。南京沦陷时,秦淮河的一群性工作者(以玉墨为首)逃进教堂避难,日本人让教堂里的女学生(以书娟为首)去参加庆功大会,性工作者代替她们上了日本人的车,而女学生们顺利逃离南京地狱。
影片将性工作者表现得很感人,用细腻的镜头呈现她们的思想转变。她们以前个个都是好女子,都有个悲惨的身世故事,在女学生的年龄已经被迫接客了,所以不愿意“妹妹”们遭遇那种女性的厄运。
可是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性工作者为什么肯代替学生,而在于学生怎么做得到安心让别人代替自己:我不愿意被强奸,那就让另一个人去被强奸,并被杀吧。女学生去参加庆功大会,无非是被强奸,可冒充者呢?日本人要的是处女洛丽塔,结果来了一帮风尘女子和一个伪娘(阴差阳错多出一个名额来,由教堂收养的陈乔治男扮女装顶上),被骗的日本人会对她们干什么?何况她们出发前,还贴身带着玻璃小刀,一副“予及汝皆亡”的架势。
十二个女学生的童真比十三个人的性命更重要吗?用十三条命换十二张处女膜,《金》到底想说什么?教会学校女学生和性工作者,都是有强烈象征意义的文化符号。而运作这两个女性符号的《金》,写小说的是女性严歌苓,拍电影的是男性张艺谋,则具有更强烈的象征意义,姑且不论他们最后的价值选择体现了对童真女什么样的阴暗和猥亵心理,更应该讨论的一个话题是:世界上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可以让一个人为另一个死?
母亲护幼子,朋友肝胆照,并非不可理解,但总是一种情义在其中,如果换成两个人的性命价值之计算,便觉卑劣和邪恶。那么《金》呢?论情义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玉墨们和书娟们萍水相逢,还彼此嫌弃,她们之间有多深的交情,可以为之献身?书娟们对玉墨们的血肉性命供奉,又有什么情感回馈?书娟们得知不得不参加庆功大会时,相约跳楼自杀,玉墨们为了救人,纷纷说,我代你去。学生们只问了一句“真的吗?”就一个接一个乖乖地下来了。接下来,她们就跟没事人一样,按部就班,该干嘛干嘛,把自己的制服送给玉墨们,怀着些女孩对女人的复杂感情,看玉墨们包裹乳房,听她们唱秦淮河的艳曲,让她们上车赴死。
在电影的最后,书娟的画外音说,我到今天也不知道她们最后的结果,也不知道她们每个人的名字。听起来很抒情,很煽情,是酷酷的声音。可细想来,这种酷实在是让人齿寒的冷酷。玉墨们“最后的结果”能是什么?在一对一的替代中,每个女学生都把自己的学生装亲手交到了一个秦淮女子手中,在这个过程中,她们总可以问一下对方的名字吧,那可是即将代自己去被强奸、被害的人啦,从年龄上说,也不比她们大几岁。但是电影中,饱含深情地一句“不知道”,就安然地打发一切了。
那么,以命相换的“合理性”就是生命分量的价格计算了?因为她们是女学生,身份高贵,又是处女。而代替者反正是“干这个的”,陈乔治反正也是孤儿,被教堂收养等于捡了一条命,这会子死就死呗,为保护贵族少女的性器官而死,也可谓死得其所,重如泰山了。进而言之,被强奸当然是可怕的,那就让那些已经命运悲惨的人更加悲惨一点吧,别让没受过苦的人去受苦了。难怪老子要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信矣,信矣!
同样是性工作者题材,《羊脂球》说的是逃难途中,羊脂球和“贵人”们(伯爵、富商和修女)同车,将食物分给大家。后来德国军官想占羊脂球便宜遭拒后,扣下全车人。大家合伙说动羊脂球屈服献身。全车人脱险后,一致高贵起来,嫌弃羊脂球肮脏下贱,不给她食物。《复活》说的是,少女、女仆玛丝洛娃与男主人聂赫留朵夫发生关系并怀孕后被逐,沦落到妓院后又牵连到一桩命案,被判流放西伯利亚。作为陪审员的聂赫留朵夫在法庭上认出玛丝洛娃后,千方百计帮她脱罪。最后聂赫留朵夫赎罪,而玛丝洛娃放下仇恨,两人的灵魂都得以“复活”。
跟《金》充满对底层人的“伪颂扬”不同,莫泊桑和托尔斯泰的主旨,是对上层人的“真批判”。对底层人的同情,一定要伴随着对上层人的谴责,才是有分量和价值的。因为前者是果,后者才是因。《复活》尤其深刻,玛丝洛娃拒绝聂赫留朵夫的帮助时谴责说,你并不是真的想帮我,只是为了自己良心安妥。你的心里眼里,仍然没有我。
那么,那些赞美玉墨的人、被玉墨们感动的人,有谁的心里眼里真的有玉墨,真的理解她、爱她?这种赞美和感动不仅廉价,而且用心险恶,跟人类喜欢狗是一样的。
大致来说,严歌苓还算我喜欢的作家之一,但很多年前看她的一个短篇小说《爱犬颗韧》,就极不舒服。颗韧是一条苦难的狗,一群兵当着他的面杀了他所有的兄姊果腹,却收养了他。无论当兵的怎么粗野地玩弄他,他都忠心耿耿,被遗弃驱逐后还追着军车长途跋涉,不离不弃,并在高原雪地里不计前嫌报信,救了全车人的命,自己差点儿搭上命。而结局却是:它被司令员骄纵的孙女冒犯,忍无可忍咬了她指头,被司令员下令“枪毙”。
人类对狗一点漫不经心的“喜爱”,就值得狗以命相搏、以命相报。而这就是令我们感动的母题。为什么我们到今天乐于演绎的、津津乐道的,还是《赵氏孤儿》和《金陵十三钗》?程婴用自己的独子代替赵氏孤儿,一个婴儿为另一个婴儿死,只是因为它们的“身份”和地位不同。程婴既然可以狠心摔死亲子,出于同样的逻辑,也可以为了自己的独子,毫无歉疚地残杀另一个身份更卑微的婴儿。这是什么样的邪恶观念?
我们从古至今,都在大力表彰底层人要为上层人着想,急他们所急,必要时以命相守护。而上层人不必有任何思想顾虑,赏脸屈尊接受下层人的献祭就行了,哪怕那献祭是人的性命。我们反复述说的,仍然是上层人的一点关怀体恤或“宠爱”,值得下层人拿命来换的,如此知恩图报,就是感天动地,人间真情,否则,下层人也太不尽自己的本分了。
有洞见的倒是春秋时的一个普通老母亲,《史记》他的儿子在吴起手下当小兵,病得生疽,将军吴起亲自为他吮吸脓液,小兵的母亲“闻而哭之”。因为以前吴起也吮过小兵的父亲,其父知恩图报,“战不旋踵,遂死于敌”,现在吴起又来吮其子,老妈妈就知道,自己的儿子也死到临头了。
我不想评论所谓的“中国传统文化”,但儒家“君君臣臣”的等级观念绝然不是好东西,恐怕已经不需要论证了吧。偏偏传统文化乃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平等的口号无论喊得多么山响,贵贱荣辱之分还是深入国人的骨髓灵魂。流风所及,才会几千年孜孜不倦地提倡颂扬忠臣、义仆,忠仆都有义犬一样的品格:不管主人如何负我,我总不能负主人,等我死了,主人总会明白的,改变对我的看法,甚至为我掬一捧泪。我死得越惨,主人的感动就越真诚。那么,就让悲情和苦难来得更猛烈些吧。
所以,要用一句话概括的话,我会说,《金陵十三钗》是奴隶培养手册的“情感分册”。
《书城》2012年第3期
5 自杀抑或被害的杜十娘:《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和《柯寿鞠》的比较阅读
独身的女友独力买了套小房子,乔迁之喜,邀了帮狐朋狗友去暖房。男人扎堆的主题除了政治,就是意淫女人,女人大多对政治不那么感兴趣,凑一起若不聊时尚购物明星八卦,就只剩下骂男人一件事可做了。觥筹交错间,大家团结在以房主为核心的女人帮周围,纷纷感慨,这年头,房子比丈夫可靠多了,能提供大量的安全感,具有男人无法比拟的优势。此番宏论让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杜十娘。
中学时第一次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我天生是实际又贪财的人,所以一开始就心痛那箱珍宝,更甚于为杜十娘其人痛惜和不平。因为看中钱财,当时便直觉这故事有地方不对劲,又不能落实这份别扭和怀疑,偷偷在心里存了多年,后来读到《里乘》里一篇《柯寿鞠》,一时茅塞顿开,拍案而起,恍然认识到一个事实:原来——
杜十娘是被害的。
中国文明史上,女人常常没有好下场,她们未嫁要贞,夫死要节,遇暴要烈,日常居家则要三从四德温良恭俭让。几千年下来,做惯了低眉顺目,便心安理得、理所当然了。大凡一个人长久不能摆脱被奴役的地位,要么因为无力,要么是无心。比如袭人,家人穷困时将她卖到贾家,后来家境好转,想赎她出来嫁一户好人家,她竟哭哭啼啼说父兄忘恩负义,巴巴地要赶回去伺候宝二爷,这是无心。又如拉娜,认清了亲爱的丈夫的真面目,要毅然走出囚笼似的家庭,却被鲁迅一语道破天机,她“钱包没有准备”,养不活自己,结果“不是回家”、“就是堕落”,这是无力。很多女性就算挣出了鸟笼,也没有翅膀高飞――她们没有钱。
但是杜十娘有钱!这样,问题就来了,“这个女人不简单”,既不想当奴婢(后文再述),又有资本改变命运。既成的社会道德体系和制约机制都对她无能为力。冯梦龙恃才自傲,愤世嫉俗,最初也许只是要讲一个关于风尘女子的凄艳故事,以供闲人们茶余饭后扯淡,并趁机发几句男人的牢骚。他开始写得很顺,闲情逸致兼痛快淋漓,仿佛得了个胸有沟壑的红粉知己。他满意地抿了一口茶,眯缝着眼睛审视文稿,想着给这个倾国倾城的青楼女什么样的结局。
然后他发现: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无法驾驭这个女人了,她有百宝箱!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再觅良枝憩,事实上本来就是她主动选择了李甲,而不是相反。(现实和虚构作品一样,明末时的段段佳话,钱谦益和柳如是,冒辟疆和董小宛,侯方域和李香君,龚鼎孳和顾媚,吴伟业和卞玉京,哪一对不是女的下工夫穷追猛打!爱情婚姻问题上,男人总是票友,女子才认真当专业。)或者,杜十娘完全可以像五柳先生那样,在南山下菊花前结庐幽居,而绝不至于有杜工部“床头屋漏无干处”的贫困窘迫。而待到她“山花插满头”时,区区冯梦龙是没有资格“问奴归处”的。
杜十娘要逃走了!这个妓女竟然能在封闭得密不透风的现实世界里凿一个洞,透一丝光!黑暗之强大,固非一线光亮就可以摧毁。但一线光亮,特别是第一线光亮,却是危险的征兆,正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想到那一丝觉醒和独立的光,冯梦龙害怕了,又痛恨得牙根痒痒。这样的女人是不能留的。冯梦龙当然是怜香惜玉的君子,可一旦那香玉竟大得不能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还是不惜让香消玉殒的。他飞快地提起笔来,让这个绝代佳人投水自尽。
杜十娘就这样被害了。
当然是被害。试问她怎么可能自杀呢?想那杜十娘,“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阅人无数,是何等心有七窍玲珑千千结的人。看她对付妈妈(鸨母)的丝丝入扣,就要绝倒。先斗狠负气,引诱妈妈报出个极低的赎身价格,又挤兑着宽限筹钱的时日,还步步紧逼,断了妈妈反悔的后路。
这边说妥了,那么再运作。两人“在枕边议及终身之事”,是公子先开的口,说:“我非无此心,但……囊空如洗,如之奈何!”杜十娘说,妈妈“只要”三百金,十日内措办。如此不动声色嘱李甲去筹钱,眼见李甲“一连奔走六日”,“果不能办一钱”,才拿出赎金的一半,还是“絮褥”内可怜巴巴藏的“碎银”,叫李甲再去借另一半。就是要做足了一副“你要我,你追我,你赎我”的态势来。
钱终于凑齐,十娘从良了,之后诸事都是她安排。如何礼貌周全辞别旧友,如何让李家人接受她,都有一揽子计划。浮居苏杭,从长计议,细水长流,让生米煮成熟饭,那叫一个步步为营,丝丝入扣。
若这些分析还不够,可以比较一下《卖油郎独占花魁》里的瑶琴(美娘),同样出自“三言”,同样有名的小娘从良故事。美娘看好卖油郎秦重,单刀直入“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我要嫁你。”秦重自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身价,小可家贫力薄……力不从心”,美娘开口就道“这却无妨……(我)预先积攒些东西,寄顿在外。赎身之费,一毫不费你心力!”她的赎身价是千金,还不包括给中间人的十两金子和其他的伐柯谢礼。
比较起来,杜十娘的私房钱未必不如瑶琴,做派却迥异。她这样一个“风月领袖”、“曲中第一名姬”,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一切都在她的预料和掌握中,什么都想到了,偏偏没料到最常见的“所托非人”?完全没有应对措施?她在财产方面显然对李甲留了一手。财产的保留就是情感的保留,留的这一手所欲何为?难不成就是为了“怒沉”之,再偏执地为一个负心人情殇自杀?
杜十娘对个人财富的保守,实在表明了她对爱的态度。她对李甲从一开始就有所保留。两人预备舟车,是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首饰珠宝,都是辞行时姐妹送的,“风尘数年私有所积”的巨额财产,更是假借姐妹们临别所赠,且“描金文具……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有事“取钥开箱”取钱后,“仍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这是下意识为自己安排了两条路:李甲是她获得新生的一条通路,而私人财产是另一条。史学界一般都认可,明代社会已有早期资本主义萌芽,像西门庆那样原始积累的资本家已经出现,风气渐开,时势使然。杜十娘的所作所为,正暗合了那个时代的最新风气:私人财产正显现其巨大的魅力和能量,开始成为一种改变生活和命运的新生力量。杜十娘拥有并把握了这种力量。她是青楼女,不是闺阁女,更重实际而非道德,更懂真实的人情世故而非假惺惺的纲常伦理。她攒了那么多钱,不露声色地存着,正可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哪至于傻不叽叽地投河?
杜十娘分明是被害的。
而且,还有一个人可以作我这一观点的有力证人。柯寿鞠。
《里乘》是本流传很少的笔记小品(短篇小说集),国内好像只有重庆出版社2005年出过一版,作者许奉恩另外还写过《劄记小说留仙外史》等几个笔记小说和“文品”一类的文字,但其人一辈子科举不得志,人和文都湮没无闻。就连他的名字,在现代人如我眼里,都很贱很穷酸很不可爱。但他写的《柯寿鞠》,却真真是古代短篇小说中一个大大的另类。
小说写到,柯寿鞠从小父母双亡,被无赖叔叔卖到广陵妓院。“及长,美而侠”,出场费很高,赚了不少缠头,这姑娘对自己的人生很有安排,二十岁便“自以千金脱籍”,然后托狎客给自己物色个好人家。(脱籍在先!)先认识了年轻小伙儿陶公子,两情相悦。不久,陶公子说要进京买官,柯姑娘主动赞助他五千金,陶公子却从此人间蒸发。
柯姑娘的“侠气”和厉害,这时候表现出来了。她打听到陶公子拿着她的钱回了家乡,便买了条豪华游艇(“太平巨舫”),带着五六个丫鬟婆子,直开到陶家门前。到陶公子老妈过生日那天,群贤毕至,宾客盈门。她打扮停当,天女下凡般款款而至,当着满堂嘉宾,公告陶公子的所作所为,还说,你就骗我点小钱,不知道我“卖笑金固用之不竭”,可笑你“太器小,无福以消受之耳!”这话说得好痛快!可笑这公子后来还找人撮合,想再续前缘,柯姑娘干干脆脆回绝了,“此等龌龊儿,妾誓不与相见!”众人要还她五千金,她笑道,这小钱就算了吧,就当我当年卖笑少赚点儿,我平时接济穷困的也比这多几倍,不值什么。他既然贪财,就当我赏他的。然后“从容上舆,登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