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戴恩斯回来了,施秉德没有跟着回来,也许他已经受够了布雷德先生的坏脾气——坏脾气通常都是相对的,至少布雷德先生如此认为,施秉德的脾气比自己臭得多了。但是眼下,他没有心思去比较这些,他看着戴恩斯,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们有样本了么?”
戴恩斯明显愣住了,扶了扶眼镜,疑惑地问:“样本?”
布雷德先生点了点头,说:“不管你们有没有样本,我认为复制,或者说复活这些怪物,是不符合自然规律的,我们是在自取灭亡。”这几乎是一个警告,尽管他的口气非常委婉。他永远无法忘记,曾经的“复制人计划”造成了多大的灾难,虽然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戴恩斯明白了布雷德先生的意思,他笑了笑,说道:“教授,请别激动,我们没有样本,也没有这项计划。”他坐了下来,指了指椅子,布雷德先生坐在了他的对面。
“我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复活这种怪物的计划,请你放心。”他说。他诚恳的态度让布雷德先生稍微放下心来。
“这些文件是10年前发现的,我们派了人手,研究了10年,但没有丝毫结果。我想,他们做出的推测结果,你已经看过了,喏,就是那些纸片。”
布雷德先生点点头,没有接话,他等着戴恩斯说得更详细些。在对方没有把全部意图袒露之前,他认为保持沉默是最好的应对方式。祸从口出,几十年的工作经验一再提醒他,必须在这种高度机密的事件面前保持足够的警惕。但戴恩斯并没有做进一步的说明,却率先提问了:“教授,你认为这些生物是真实的吗?”
布雷德先生沉吟着没有说话,他无法肯定,尽管他很想为此给出肯定的答案。戴恩斯看出了他的为难,补充道:“我们只想听听更权威的观点,这一点不会记入档案。”布雷德先生笑了,他担心的压根儿就不是这个。如果他是个瞻前顾后的人,就不会惹那么多的麻烦了。戴恩斯看出了布雷德先生脸上的讥诮之意,却没有辩解。
“我们对这个世界只是一知半解,”布雷德先生斟酌着字眼,缓缓地说,“毫无疑问,我个人认为,这些生物是真实的。”
显而易见,这正是戴恩斯想要的答案。他惊喜地站了起来,手里的笔杆转得更加快了。布雷德先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作为一个古生物学家,他的激动万分在情理之中,而戴恩斯只是一个行政方面的主管,他如此欣喜,是为了什么?戴恩斯犹豫了一会,用笔杆敲着手背,慢慢地说:“地质局的专家们也认为那些生物是真实的,但科教中心的专家们认为,‘代号1944’只是一些多事的人制造的荒唐笑料。”
“‘代号1944’?”布雷德先生皱眉道。他听说过类似的代号行动,但那些行动,统统与高科技的航空航天工程有关。当然,他还亲自主导过一次“代号1990”的生物探索计划,不过那个计划刚刚开始便随着航天器的意外事故而终止了。
“是的,你所看到的这个文件,就是‘代号1944’的全部内容。”戴恩斯脸上的每个毛孔似乎都透出了喜气洋洋的味道,连口气都变得激动起来,这跟他平常的谨慎沉稳可大不一样,“我们发现这个文件时,它的外皮便印着这几个字。我们一开始认为它是军方计划,所以才密封保存到现在。可是仔细想想,军方文件,一般说来是不会放在地质局的。你不知道,当我们发现它时,心里多么的惊恐不安,就像小时候做了坏事怕被长辈发现一样。”
布雷德先生笑了,这种经历他可比别人多得多。他的儿子多里安跟自己比起来,同样不遑多让。说起来,那个捣蛋鬼已经二十七八岁了,还在罗马尼亚的原始丛林里追踪野人呢。
“我们打开了这个文件,就发现了这些胶片,当然,在此之前,我们已经知会了军方,也请示了上级。”戴恩斯的谈吐恰当得体,同时又不给对方留下任何钻空子的机会。这是个厉害人物,布雷德先生立即给戴恩斯下了一个确切的结论,“在经得他们的同意后,我们取出了几张胶片,试图洗印出来。你也看到了,那些胶片碎了,成了碎片。”
“嗯,”布雷德先生言不由衷地说,“也许是胶片的材质问题。”
戴恩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我们原本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试图理出一个头绪来。但在小组内部,马文和希里穆尔争执不下,小组分化成两派,闹得不可开交。这件事,想必你也听说过。”
这件事布雷德先生的确知情,那个时候他还在环球科研所研究南极大陆的生态问题,希里穆尔就是他的老所长。这位老教授是个硬骨头,在研究每一件事的时候都会说:“伙计们,加油,不成功便成仁。”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对布雷德先生是有知遇之恩的,因为当年只有他毫不介意地录用了年轻的布雷德先生作为他唯一的博士生。尽管此后二人的分歧日渐增多,但就人品而言,这位老先生,一直是他敬重的榜样。遗憾的是,这位年高德昭的老先生已经因病去世好几年了。至于马文,他是某位议员的兄弟,不管是科学研究还是个人生活,都力求毫无过失,生怕授人以柄,显得异常呆板而僵化。布雷德先生不喜欢这类人,然而在环球科研所做研究的,却大多都是这样的人。
布雷德先生不知道戴恩斯那个时候在哪个部门,也许同他一样,总是在世界各地做不同的调查,所以一直相知甚少。如果此前相识,他们一定会成为相当要好的朋友,只可惜,这家伙现在做官了。
戴恩斯自然想不到布雷德先生的脑子已经跳到了这里,还在继续说着:“小组分化成两派后,很难同心协力,马文那一派就自动取消,整合到科教中心去了。希里穆尔带着他的小组研究了4年,一无所获。他还派出多个三人小组,随同海军前往数10个深海沟,试图去寻找那些柱状地貌。当然了,也没有找到。”他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为这个结果,还是为希里穆尔白费了几年的精力。
布雷德先生这才反应过来,他和所有人知道的信息几乎相同。他所知道的,跟不知道几乎没有区别。而别人就算什么都不知道,跟知道这些没用的东西也没有分别。“那为何现在又要我来做这个判断?”他说,“我赞同希里穆尔教授的观点,但既然他的小组都没有任何收获,我肯定这种生物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戴恩斯避而不答,笑道:“科学研究需要严谨务实,不是吗?”
布雷德先生漠然地应了一声,没有接口。
戴恩斯轻轻地将手里的圆珠笔放在桌上,打开那本文件夹,出神地看了一会,说道:“如果我们能够找到这个柱状的大陆,或者发现这些前所未闻的古代生物,那么,考量地质结构的变迁,研究生物组织的进化,就都有了活生生的样本。”
这是没有意义的套话,布雷德先生在心里冷笑道。他从事这一行业已经几十年了,对每一句站在制高点上的套话都知之甚详。但戴恩斯毫未察觉,追问道:“教授,你是否也和希里穆尔教授一样,认为这种地貌存在于深海之中?”
布雷德先生不以为然地摊了摊手,笑着说道:“谁知道呢?或许在卡巴尔星球上,也有可能是在相邻的德吉诺黑洞带里。”
戴恩斯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但瞬间就恢复如初,说道:“杜莉皇后号在卡巴尔星球上已经耽搁两年了,并没有发现类似的地方。至于德吉诺黑洞带,迄今还没有找到进入的办法。”这是国家科教中心主持的重点项目,每一个关注新闻的人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所以,他根本没有必要详加解释。
布雷德先生不想再跟这位官员玩弄文字游戏,他站起身来,直截了当地说道:“对不起,我还要给我的学生们上课……”
没等布雷德先生说出告辞的话,戴恩斯就摆了摆手。按照布雷德先生的习惯,打断别人的话语是极失风度的事,他有些讶异,皱了皱眉,放下了手里的外衣。
“请等一等,教授。”戴恩斯有些歉疚地说,“亚当斯教授稍后就到,他还有事要跟你详谈。”布雷德先生当然认识亚当斯教授,他是国家地质局的首席顾问,在科学界是一个标志性的人物。而且,此人性格孤傲,不惧权势,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布雷德先生听说亚当斯年轻时出任某所高校的校长,不止一次将当时的科技部长评论为“三岁的毛孩子”,弄得科技部长每每听到亚当斯的名字,便脑袋发痛脊背发冷。媒体界和众多家长认为亚当斯个性鲜明,没有兼容并包的肚量,不适合出任大学校长,于是纷纷建言校董事会,要求罢免亚当斯。从那以后,亚当斯就待在国家地质局,从某个部门的小主任,一直做到主管多个项目的首席顾问。
布雷德先生很是敬仰这位棱角分明的前辈,便安心地坐回原位,同时脑子里不停地打着转,不知亚当斯教授此来,到底有何要事。从戴恩斯的话中,仿佛他的匆匆赶来,是与所谓的“代号1944”有关。
亚当斯约摸60多岁,身材瘦削,精神矍铄。他的头发极短,像一层银霜趴在脑门上。推开门时,他简单的向戴恩斯和布雷德先生点了点头,便是打招呼。布雷德先生跟他握了握手,只听他快速说道:“看来我们观点相同,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见鬼去吧。他们顽固不化,迂腐不堪,只会对着明文标注的东西说三道四。教授,你是古生物界最出色的大师,告诉我,这些生物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