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德先生很喜欢亚当斯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更喜欢他直来直去的脾性,但这个问题实在非同小可,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亚当斯皱着眉头觑了布雷德先生一眼,试图看清他内心的想法。可是布雷德先生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便低下了头喝了口茶,接着说道:“好吧,我知道这个问题有些刁钻,先说说我的观点吧。”他哈哈笑了几声,脸色严肃起来,翻开那些文件,指着前几张的地形图片说,“我认为这处地貌存在于地球的某个角落,应该是在太平洋的某个地方。当然,无的放矢是没有用的,希里穆尔教授的经验之谈对我们很有帮助,我们要从中汲取教训。也有人认为它位于某处陆地下方,譬如科罗拉多峡谷底下三百公里,或者乞力马扎罗山下面。这些都是漫无目的的揣测,没有什么科学依据,所以,当作笑话听一听罢。”
戴恩斯跟着露出了会意的笑容,事实上,这些荒诞的揣测恰恰是他的手下提出来的。不过,他不是一个掩盖家丑的人,尤其是在亚当斯面前。布雷德先生微微一笑,问道:“那么,你为何推测它位于海底呢?”
亚当斯伸了伸右手的食指,拨出几张胶片碎片,回答道:“我将这些碎片扫描后,通过电脑合成,再加以精度分析,发现里面有些暗影的表面是凸凹不平的。也就是说,这块大陆已经发育成熟,适应了周边地壳释放的巨大能量。”他停了下来,看着布雷德先生的眼睛,似乎在问他能否听懂。布雷德先生点了点头,他才接了下去,“如果它存在于大陆的下方,地壳活动频繁,在相互挤压的作用下,必然会发生形表上的变化。”他选出几张胶片,放大后投影在宽频屏幕上。随即又取一些模型,分别模拟陆地表面在大陆和海底下受到内、外引力的活动情况。
细细比对之后,布雷德先生惊讶地看到,一切正如亚当斯教授所说。他不得不佩服这位老教授独到的眼光和见解,便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坐回了椅子上。“那些生物,”他说,“直到现在,我还不能确定它们的身份。不过,有几张胶片显示的东西的确是某种动物,我可以肯定。”
亚当斯凝眉不语,在投影仪前走来走去。布雷德先生继续翻阅着胶片,同样陷入沉默。戴恩斯望着缄默的两人,一脸讶异,不时地看手腕上的手表。
亚当斯愁眉不展地思考半晌后,才打定主意,他望着布雷德先生说道:“既然你能够肯定确实存在那几种动物,我们就可以启动既定的计划了。”戴恩斯目光灼灼,满脸渴望地笑了起来。
“既定计划?”布雷德先生诧异地问道。
“是的,重启‘代号1944’的计划。”戴恩斯答道。
这个消息让布雷德先生始料未及,他呆住了,看着戴恩斯,似乎是在看一个梦游症患者。
“重启?”他疑惑地问道。
“是的,重启。”戴恩斯重复了一遍。他的态度很坚定,没有任何迟疑。
“那祝你好运。”布雷德先生的恼怒无以复加,他意识到此前的所有作为,都掉进了戴恩斯预设的陷阱里。这个可恶的伪君子,这个可恶的政客,这个阴险的小人,凡是当官的人,都天然的学会了这一套手段——他没有表达出他的愤怒,他霍然站起身来,便要去拿自己的外衣。
“教授,”亚当斯拦住了他,说道,“我们重启的计划,不是为了这些古生物,它们死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了。”可是布雷德先生的脸上依然写着恼怒,他憎恨别人把他当猴儿耍。
“我很抱歉,先生,”戴恩斯一再道歉,他卑恭的态度实在是所有公务人员的典范,“我不是有意侮辱于您。我需要独立的判断,需要果敢的态度,所以才找了您来。”
布雷德先生一向软硬不吃,但他不得不承认,这句马屁拍的实在恰到好处。他回过头来,说道:“既然不是为了那些稀奇古怪的生物,要我这个生物学家做什么?我要回去准备明天的课程,恕不奉陪了。”
戴恩斯说:“我们重启这项计划的目的在于寻找人类生存的另一片新大陆。”他说得很慢,似乎生怕一个用词不当,引起布雷德先生的反感。
“新大陆?”布雷德先生笑了,说,“莫非航天局的太空探索项目已经取得新进展了?”
“这无关他们,教授。”亚当斯严肃地说,“我们的目标是在地球。在地球上找出这片区域。”
“七大洲四大洋,我们都已经找遍了。这只是一颗星球,”布雷德先生讥诮地说,“它不是母子连体,不是母婴共体。人类的新大陆,在于人类要意识到自己是地球的杀手!尤其是军方,每一次大战,损伤的生命,消耗的资源,都是在摧残我们的未来。”
国家科教中心便是具备军方背景的研究中心,尽管对戴恩斯的印象不错,但布雷德先生还是忍不住冷嘲热讽了一回。但戴恩斯并未生气,反而笑了,他点着头表示同意布雷德先生的说法,“不错,我很赞同您的观点。但地球的承载极限已经到了临界点,我们不能通过大规模减少人口的计划来减轻这种生存压力,太空探索计划又不是一日之功,除了在地球内部想法子,我们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布雷德先生冷眼觑着戴恩斯,等着他继续下去。戴恩斯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才接着说:“地球已经经历了很多次巨变,所有新大陆的形成,都与这些巨变有关。这些胶片上所显示的柱状区域,很有可能便是一片新大陆。只是,我们尚未发现。如果我们能够验证这一结果,那么……”他并没有说下去,他无需说下去,他相信他所说的这些话,已经抓住了布雷德先生的好奇心。
毫无疑问,他成功了。布雷德先生的确对于每一种新奇古怪的想法有着天生的兴趣,但不知为何,这一次他的心里隐藏着不安。也许只是因为这个计划漫无目的,就像一艘潜艇,在海里不停地穿梭,却始终不知目的地在哪里一样。但是,一旦这个计划取得成功,整个世界将因此而改变。
亚当斯坐在一旁,眼睛里写着期盼,但没有出言相劝。
“我要想一想,”布雷德先生慢慢地说,“我需要一点时间。”
戴恩斯点了点头,说:“我等您的回音。”他向外摆摆手,这间秘密办公室的大门戛然而开。施秉德和林城站在外面,低声讨论着什么。林城的脸上带着愤怒,看起来心情很不痛快。这也难怪,跟施秉德说过话还能保持良好心态的人实在少之又少。他看见布雷德先生走了出来,上前说:“教授,我送你回家。”
布雷德先生说:“我先回所里去。”
林城答应了一声,说道:“多里安刚才来电话,说他在拉普里,明天一早回家。”
这个小子,他到拉普里干什么?布雷德先生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他随即想到胶片一事属于绝密,多里安不可能会知道。他到拉普里去,也许只是为了探望他那个痴迷于各种爬行动物的女朋友。
林城开车把布雷德先生送到所里,他处理了手头的信件和资料,便收拾了一下,回了家。布雷德先生住在城郊,那是一栋哥特风格的三层房子,远远看去,像一台大大的风车。亏多里安那小子想得出来,把房子比喻成风车——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那小子了。布雷德先生看着自己家门前的路灯,才像航船到了港湾一样,有了安全感。
他觉得自己老了,不复年轻时的精力无限,也不像以前做事那样雷厉风行。既然不是疯狂的造物计划,他当时便应该答允戴恩斯——他看得出戴恩斯想极力拉拢他加入那个小组。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深思熟虑是一种好习惯。他喝了杯水,然后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布雷德先生是被多里安的笑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下午了。多里安和加丽在后园里,半蹲着戏耍一条小森蚺。
“家里可不允许私自圈养森蚺,”他用这句独特的开场白向加丽打了声招呼,“哦,还小着呢,不过,这种动物是有安全隐患的。”
多里安有着一头火红的头发,跟他的母亲长得真像——高鼻梁,蓝眼睛,深邃得像海水一般。他给了布雷德先生一个拥抱,说道:“别担心,这是加丽园子里的,我们带它来见见世面。”
加丽把那条小森蚺抱了起来,放进厢式货车的纸箱里,笑着说:“教授,它不会把您的房子吞下去的。”
布雷德先生也笑了,他很喜欢这个谈吐幽默的姑娘,至少从喜好上看,她很有勇气。这个年头的姑娘们,宁愿用稀奇古怪的文身来表现自己的特殊,都不肯亲近自然界的动物。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爸爸?”多里安坐下来后直接问道,他湛蓝色的眼睛里写满了渴望。
“什么?”布雷德先生诧异地反问,他不知道多里安指的是什么。
“那个秘密计划,”多里安难掩脸上的兴奋,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和加丽都被征召了。”
布雷德先生站了起来,他直直地看着多里安,一语不发。片刻后又慢慢地坐了下来,问道:“你们怎么知道的?”
“我们在同一个小组,”多里安有些不满布雷德先生的反应,“还有你的几个学生,我们在同一个小组。”
“同一个小组?”这么说,戴恩斯那个混蛋,已经把自己和孩子们全部圈进去了。他怒不可遏地打电话给戴恩斯,但电话那头无人应答。
“爸爸,我们需要这个机会。”多里安似乎意识到了布雷德先生将要做什么,用请求的口吻说道,“我在阿尔巴尼亚和罗马尼亚已经耽搁了几年功夫,什么都没找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不能一直一事无成。”
加丽拉住了多里安的手,看得出,他们是站在同一阵线的。布雷德先生看了看窗外,太阳已经落下大半个了。
“好吧,”他说,他的语音透着老态,“好吧。”他在心里说服了自己,多里安的确需要这个机会,就像自己年轻的时候需要同样的机会一样。他慢慢走了出去,坐在院子里,清新细微的花香像妻子身上的味道,萦绕在他身旁。可是,他的妻子,已经去世20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