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头体形异常庞大的怪物毫不停留,大踏步向着藤蔓索道奔来。一头怪物踏过地下室的铁板,一脚陷了进去。它挣了两下没能挣脱,吼了一声,伸出树根般的手掌,“砰”的一下将铁板打成一团废铁。跟着双腿一软,小半个身体陷进了地下室。尽管明知身处险境,腹背受敌,但不知为何,队伍中竟然有人笑了出来。
安南禾回过头去,看着野人们已经在百米外聚成一团,似乎打算以逸待劳,等待队伍前去送死。几名士兵紧张地盯着野人,又忍不住回头看着那几头恐怖的怪物。
那头怪物抽不出身,急得惊叫不已。另外的四头怪物毫不理会,顺着索道就向前行。
“怎么办?”哈肖贝恩的声音有些颤抖,轻声叫道。
“等它们走到一半时,开枪射击。”安南禾慢慢地说。他没有更好的法子,他也找不到更好的法子,因为他不敢冒险让这几头怪物逼近队伍。
哈肖贝恩像新兵一样摸着枪管,点了点头。
那几头怪物走上索道,顺手将藤蔓撕扯成一段段的碎条。它们体格庞大,不必担心从索道的间隙摔下。安南禾听着铁索不间断地发出吱呀呀的声音,急的手心里都是汗水。陷在地下室里的怪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了上来,眼见四名同伴已经走远,大步追上。它跑动的声音像坦克车驶过马路一样,一声声碾在安南禾的心上。只奔出两步,就上了索道,多里安据此推测,这怪物的时速竟然达到90公里。
那头怪物挣脱束缚,又追上了同伴,极是兴奋,在索道上跳来跳去。另外四头怪物齐声向它吼了一声,似乎责怪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头怪物怏怏地低下了脑袋,忽然“哧啦啦”一阵声响,接着“啪”的几声脆响,年久失修的铁索从中断成两截。五头巨型怪物“呜”了一声,齐齐地向悬崖深谷摔落下去。
“啊!”没有人能想到会是这种结局,瞠目结舌地望向悬崖。但树林斜斜地簇织在一起,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野人们“吱呀”一声,以为是这群陌生来客杀死了这几头巨型怪物,哄然散去了。
安南禾又惊又喜,简直难以置信。可与此同时,一盆冷水浇在他的头上:如果贾森诺维克山也有这种怪物,他们该如何去应付呢?
他没有宽裕的时间再去想这些,天色渐暗,他还要带领队伍寻找休息的营地。索道已断,背后就是悬崖,这里已经不再适合作为营地,否则,就是自陷绝路了。他叫哈肖贝恩带领士兵走在前方,不管发现什么,只管主动攻击。哈肖贝恩还没从惊恐和欣喜中反应过来,一连问了几遍,才醒过神来,答应了一声,带着六名士兵快步走上前去。
看来贾森诺维克的山势较为平坦,尽管他们处在山峰的高处,还是很轻易便找到了安营扎寨的地方。亲眼见到了那种巨型怪物的厉害,没有人敢再掉以轻心。哈肖贝恩照例在上下通道之处设立了警铃,又在树林的间隙中掘下了陷阱,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些防御设施面对那些怪物时,形同虚设。不过,有胜于无,至少能让人安心一些。
安南禾闷闷不乐地坐在营地边缘,想着金宋和詹宁医生的死。碧茵丽握着他的手,靠着他坐了下来,温言劝慰说不是他的责任,可他的心里还是难以释解。舒波茨的脾气又发作了,心神不定地骂骂咧咧。安南禾瞥了他一眼,看着他的脸色变得潮红,不知是篝火的作用,还是自己的错觉。
安南禾有些诧异,在野人谷时,舒波茨宁愿自己被野人投掷的石块砸到,也不愿石头砸坏通讯设备;宁愿自己带伤背着通讯设备,也不愿给别人添加负担,怎么突然间整个人性情大变?方才巴特勒医生要给他检查伤势,他竟然大发脾气,连声说道:“我没事,我已经好了,请别靠近我。”
巴可勒医生大惑不解,但还是摇摇头,慢慢走到诺万特的身前。诺万特的伤势已经好了很多,不过他的伤是拜野人所赐,踏上贾森诺维克山,又要与野人为敌,让他有些胆战心惊。巴可勒医生要为他除去头上的绷带,他居然哭丧着脸说:“谢谢你,巴可勒医生。不过还是算了吧,反正我很快又要受伤。”
巴可勒医生哭笑不得,只得尊重他的意见,给他涂了些伤药,便回到自己的睡袋里休息了。安南禾毫无睡意,尽管今天一路奔波,疲倦之极。他劝说碧茵丽回去睡觉,碧茵丽叹了口气,捏了捏他的手掌,慢慢走了回去。安南禾跟着叹了口气,先是想到了那个地下室,接着想到了巨型的褶皱怪物——他给它们起了名字,叫作褐腹巨怪——不知不觉之间,又想到了死去的布雷德先生。他不知道顺着贾森诺维克山走下去,到底会遇到什么;也不知道失去了几枚芯片,如何与戴恩斯取得联系;更不知道何时何日,才能带领队伍走出这个见鬼的骷髅岛。
不过,此时操心这些,未免太过遥远。明日起来的第一件事是观察周围的环境,寻找贾森诺维克山上的水源。否则,不用等到野人发动大规模攻击,他们自己就无法支撑下去了。
夜空黯淡,山风低吟,林木之间一片静寂。野人们已经不知影踪,大概和身心俱疲的队员们一样,随随便便躺在山石之旁,便急遽的睡着了。安南禾想到这里,忍不住低声苦笑,他想不到自己还会这般富有诗意。站起身来,湿冷的空气迎面扑到,似乎又让他略略地清醒了一些。
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稳踏实,尽管大半夜的时候,下方的山林间不时响起野人的尖叫声。不过,既然它们没有碰到警铃,就意味着它们离得还远,没有理由担心更多,反正野人的生活习性趋近于夜间休息。
安南禾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但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他生怕大家知道遗失芯片的内情,依然要求莫里克和特尼道尔尝试建立通讯联系。两人大惑不解,明知做的是无用功,却还是皱了皱眉,怏怏地去了。兰伊坐在山石上,出神地望着卓尼尔山的方向,像石体雕塑一般。
吃过早餐之后,队伍开始向着贾森诺维克山的纵深处进发。这是兰伊的建议,他说只有纵深前行,才有可能找到水源。多里安怀疑地看了看他,却没有说话。安南禾知道兰伊所说属实,可还是慎重考虑了很久,才同意了这个方案。哈肖贝恩收拾了警铃,带着六名士兵走在前面。
贾森诺维克山的景致和卓尼尔山大致相同,只是地面平缓了很多,大概是因为整座山体要比卓尼尔山大得太多。安南禾仔细地观察了四周,没有看到野人的影子;哈肖贝恩望着通道的上方,同样没有见到野人的影子。兰伊跟在安南禾的身边,一直说:“架设铁索吊桥,不可能没有目的,我们要找出‘代号1944’的秘密。”
“我知道这很重要,”安南禾简短地说,“可当务之急,是寻找水源。”
“哦,是的。”兰伊说,他的心神有些不宁,就像他在地下室里所说的一样,“南禾,那个,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安南禾停了下来,看着兰伊的眼睛。兰伊眼神闪烁,扭开了头,说:“我……我只是感觉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安南禾低声说,“兰伊教授,我们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那个接替菲尔顿的小子,叫什么来着,舒波茨,是不是?”兰伊嗫嚅着说,“他的脸色很不对,红的异常……跟菲尔顿死前有些相像。”
安南禾的心里猛然一跳,赶忙追上队伍,大叫道:“停下。”
队伍停了下来,茫然地看着安南禾。安南禾没有解释,径直走到舒波茨面前,说道:“舒波茨,脱下你的上衣。”
舒波茨瞪大了眼睛,气势汹汹地说:“为什么?”
“巴可勒医生,”安南禾叫道,“请过来一下。队长,带两位士兵,也请过来一下。”
舒波茨的脸色红中带白,惶恐地说道:“你这是干什么?我昨天……没有说你的坏话……你不要公报私仇。”
“脱下你的上衣。”安南禾慢慢地说。
舒波茨很勉强地笑了笑,接着咳嗽了起来。
碧茵丽和多里安奔了过来,问道:“怎么回事?”安南禾摆了摆手,没有说话。舒波茨的神情愈发紧张,面色也愈发的红艳了。哈肖贝恩和两名士兵面面相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队长,脱下他的上衣。”安南禾说。
哈肖贝恩应了一声,带着两名士兵围在了舒波茨的身边。舒波茨咬了咬牙,大叫一声:“我自己来。”他表情痛苦地脱下了防护面罩,又脱下了外衣,接着脱下了衬衣。安南禾死死盯着他的腹部,然后闭上了眼睛。兰伊的怀疑是对的——舒波茨的肚脐位置乌黑肿胀,大约碗口大小。
巴可勒医生看了一眼,大声问道:“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舒波茨忍着疼,两行泪水流了下来,说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两天前就这样了,我全身很疼。”
“为什么不早说?”巴可勒医生叫道,他用小银刀割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取出了一些脓血。
舒波茨痛得似乎要把舌头咬断,不停地抽搐着。巴可勒医生给他注射了止疼药剂,才让他稍微好受了一些。
“谢谢你,医生。”他喘着粗气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别说这些,”巴可勒医生盯着小试管里的脓血,急切地说,“告诉我,什么时候感觉不适的,有什么症状?”
“两三天前,”舒波茨又咳嗽起来,肚脐部位的小伤口迸出了一股脓血,“发烧,疼痛,只有这些,我说不清。”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胸口急速地抖动着。
安南禾叹了口气,转身走了过去。碧茵丽似乎想要呕吐,扭过了头。多里安皱着眉头,哈肖贝恩和两个士兵瞪着眼睛,仿佛忘记了喘息。
巴可勒医生无计可施,只得按照常规的治疗方式,为他简单地做了处理。詹宁医生死了,史莱特似乎变成了巴可勒医生的助理,端着医药铁盘蹲在旁边。巴可勒医生在舒波茨肚脐的肿胀部位涂了些化瘀活血的药膏,轻轻地给他包扎了几层纱布。最后,他看着史莱特医生,缓缓地摇了摇头。史莱特低着头,看了看舒波茨,什么都没有说。
安南禾神情沉重地走在队伍的前头,无论如何,队伍还需要继续行进,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找到出路。他抬头看着上空,树冠阻挡了他的视线,可他仿佛看到了带着冷笑的戴恩斯,以及他背后一张张狰狞的嘴脸。
“好像是蛇毒。”巴可勒医生跑到安南禾的身旁,悄声说。
安南禾诧异地看了巴可勒医生一眼,问道:“蛇毒?怎么会是蛇毒?”
“我不确定,”巴可勒医生跟着安南禾快步走着,似乎生怕别人听到了什么,“我怀疑它是蛇毒,可我不明白,蛇毒为何会集中在他的肚脐部位。”
“凝血毒素,医生。”安南禾说,“大概是凝血毒素,让肚脐部位的血液凝在了一起,造成了局部色变和肿胀。其他的毒素破坏了血液细胞和肌肉细胞,所以……他现在怎么样?”
“看起来不大好。”巴可勒医生迟疑地说,“可能……”他没有说下去,但安南禾已经知道舒波茨凶多吉少,恐怕命不久长了。
“尽量让他减轻些痛苦,医生。”安南禾的表情有些失落。布雷德先生要他带领大家走出去,可不过一两天,就有两个人死于非命,还有一个危在旦夕。他终于明白了布雷德先生作出决策时的左右为难,也知道了布雷德先生的无奈与愤慨,可事到如今,哪里还有退路呢?巴可勒医生“嗯”了一声,回到了舒波茨的身旁。舒波茨脸上病态的嫣红,已经隐隐透出了紫黑色。
队伍走了一个多小时,仍旧没有找到水源。远处的山岩上,野人若即若离地跟随着,似乎在等待最佳的进攻时机。安南禾要哈肖贝恩时刻保持警惕,只要野人进逼到三百米内,立时开枪。哈肖贝恩点头答应了,转告了他的士兵们。
贾森诺维克山的山间动物种类更多,但安南禾和他的同伴已经失去了观察记录的兴趣。多里安和加丽勉强拍了一些照片,也没有了争论和商讨的精力。诺万特哼哼歪歪地叫嚷着又饥又渴,不停地说如果能够猎取一头野牛,那就别无所求了。朱莉劝了几句,没起作用,只好冷着脸,再也不搭理他了。
寻不到水源,意味着前景堪忧。安南禾恨不得自己插上了翅膀,能够绕着贾森诺维克山飞上几圈,从而找到水源的位置。可焦灼与愤激起不到任何作用,他必须勉力控制自己的心情,让自己保持理性。在这一点上,他远远不如哈肖贝恩,经过了残酷训练的士兵们,好像骨子里已经有了镇定的天性。
哈肖贝恩回过头来,冲着大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安南禾指挥队伍蹲了下来,细心地倾听着前方的动静。尽管声音轻微,但隐隐约约听到了喧闹的打斗声。他靠近哈肖贝恩,哈肖贝恩低声说:“好像是世界大战。”
安南禾苦笑了一声,心想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情开玩笑,真是滑稽之极。他将耳朵附在一棵大树上,听了一会,不得不向哈肖贝恩点了点头,说:“好像是的。”
他听到了各种声音。山怪的闷声呼叫,野人的“嗬嗬”喊叫,某些大型鸟类的矍然惊叫,小动物的厉声惨叫,还有某些动物刺耳的叫声。
队伍绕过一道山梁,循着叫声走了过去。走了1000多米,只见一条宽约10多米的河流横亘在贾森诺维克山的中央,千万只大大小小的动物围在河流的四周,乱成一团。这种场面安南禾见过很多次了,每当动物大规模迁徙时,场面总会像这样雄伟壮阔。然而,这一次他的心里剧烈地抖了抖,好像吸进了一口凉气,而后才俯下身子,叮嘱身后的队员们保持绝对安静。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昨日晚间见到的褐腹巨怪,这些庞然大物站在河流的两边,用长长的上肢阻止周围的动物俯身喝水。山怪和野人们暴跳如雷,不时地冲着褐腹巨怪厉声吼叫。褐腹巨怪置若罔闻,自顾自的拍打着水面。一些体格较小的动物试图绕过褐腹巨怪镇守的区域,但刚刚走近河流,便被河水卷了进去,只扑腾了几下,就不见影踪了。
安南禾顿时明白了,褐腹巨怪控制的区域,是这片山区唯一的浅水区,也是周围动物涉水来往的缓冲带。可10多头褐腹巨怪不知发了哪门子神经,偏偏占住河流,不让动物们饮水,也不让它们通过。山怪和野人同仇敌忾,跟褐腹巨怪僵持了大半个小时之后,率先发起了攻击。野人照旧使用老办法,捡起石块向褐腹巨怪投掷。山怪体格较大,一哄而上,踩着河水便欺向褐腹巨怪的身边。
褐腹巨怪有恃无恐地转过身来,挥了挥强壮的上肢,将几头山怪就地打倒。接着扬起上肢,不等倒在地上的山怪爬起,便一把将山怪砸成肉泥。安南禾乍看之下,几乎惊出一头冷汗,他原以为骷髅石怪来去如风的攻击已足够野蛮霸道,可与褐腹巨怪比起来,简直成了还没断奶的孩子。骷髅石怪只在猎食的时候才会捕杀动物,而褐腹巨怪却毫无缘由地霸占水源,肆意虐杀,简直就是这片土地上无道的暴君。
山怪看到同伴惨死魔掌,恼怒不已,结成一个圆体,像对付水蚕蟒那样,滚动着冲到一头褐腹巨怪身前。“轰”的一声,一头褐腹巨怪被山怪扑倒在水里。那十几头山怪站起身来,拳打脚踢,冲着被扑倒的褐腹巨怪一顿暴揍。周围各种大大小小的动物或是得意鸣叫,或是喜气洋洋四下奔走,竟成了观赏大战的看客。褐腹巨怪并不理会自己的一个同伴被山怪打倒,反而用上肢掬起水来,洒向投掷石块的野人。野人投掷石块可以及远,褐腹巨怪洒水有所不及,眼见水攻毫不奏效,两头褐腹巨怪仰天大叫,迈着步子,大踏步走到水边,就地打了一个滚,连同数个野人在内,压死一大片大大小小的动物。只见鲜血淙淙流出,汇入河流,片地山林瞬间换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