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德先生点了点头,给了安南禾肯定的回答。这是他们的机会,因为伯罕海蛇在注射毒液之后,定然会返回休息。只要留意捕蛇钳上的那条,他们就能安然返回。一如他的预料,那两条伯罕海蛇杀死了食人鲨,似乎忘了它们的敌人究竟是谁,慢悠悠地向下游去。安南禾顾不得观察,急速上游,他的氧气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布雷德先生跟在他的身后,他有绝对的理由保持镇定,至少向上的水域里,不会再有类似的危险生物。
他们下水前的小艇停在科考船的头部,加丽坐在艇首,拉住了率先归来的安南禾。安南禾喘了几口粗气,叫道:“网子,快拿网子。”
加丽取了捕蛇网,才看见布雷德先生从艇子的后方钻了出来。他把捕蛇钳伸向艇子上方,等加丽放好了网子,猛然向上一甩,那条伯罕海蛇就滑进了网子里。他跟着爬了上来,脱去潜水装备,看着安南禾,抓住了这个年轻人的右手,用力地摇了几下。安南禾的脸色苍白,他在无氧状态下憋了太久,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他向着布雷德先生笑了笑,那是一种荣归的喜悦。
他们上了大船,戴恩斯叫了一位随行医生,把安南禾送进舱室诊断。布雷德先生检查了他的潜水衣,那个被伯罕海蛇连咬几次的部位,果然有了一个小小的缝隙。但没有关系,只要没有伤到皮肤,就不会有危险。他把网子里的伯罕海蛇放进实验室的玻璃樽中,站在一边想着这次环绕地狱的旅行,忍不住打了几个冷颤。
孩子们显然还不知道这次旅程的艰险,好奇地围在玻璃樽的旁边,观察着这条伯罕海蛇。加丽一边观测,一边记录着。她是这方面的专家,看一眼便知道爬行动物的体长和重量。至于毒素和具体的生理构造,那需要进一步的试验。多里安端来了一杯烈酒,这能帮他的父亲舒缓过来。
“真是一趟刺激的旅行。”戴恩斯说,他站在实验室的门口,脸上带着笑意。显而易见,他对布雷德先生成功捕捉到了伯罕海蛇同样感到欣喜万分。这让布雷德先生颇感慰藉,对这位官员的好感也上升了几分。至少这个和蔼的家伙,比纽约的官员们更懂得分享他人成功的快乐和愉悦。
“非常刺激,”他笑着说,“我的那个学生呢?”
“没什么事,”戴恩斯说,“一会就回来了。”他拍了拍布雷德先生的肩膀,接着说道,“教授,休息一会吧,我先回办公室。你休息够了,再去那里找我,我们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商议。”
他用的词语是“商议”,布雷德先生有理由相信,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喜欢这个词语,而不是带着命令口气的“安排”。他点了点头,说道:“回头见。”
吃午饭的时候,布雷德先生才简单地跟孩子们说了捕捉伯罕海蛇的经过。他们吓了一跳,纷纷说看不出那小东西这么厉害。布雷德先生此时回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安南禾在饭后不久回到舱室,脸色苍白,神情倦怠。碧茵丽迎上去,问他有没有事。“没事了,”他勉强笑着说,“放心吧。”
朱莉怪笑道:“咦,这么关心,刚才怎么不去医务室看他?”
所有人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安南禾也腼腆地笑了。“谢谢你,”布雷德先生说,“你在水下比我镇定多了,南禾。”他握了握安南禾的手,脸上写着感激和欣慰。安南禾还没有来得及谦逊,加丽神色匆匆地跑了过来,叫道:“教授,那条蛇有点异常。”
她是个爬行宠物迷。尽管伯罕海蛇是水生动物,但依然在她的喜好之内。布雷德先生事先叮嘱了她,这生物很危险,不能擅自取毒。他们匆匆忙忙往跟着加丽走向实验室,经过实验室的壁角,安南禾撞在了一位面相清秀的医生身上。“哦,史莱特医生,对不起。”
“没关系,你应该多休息。”那位医生笑着说。他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头发微黄,眼睛细小,白色大褂上湿了一块,不过非常整洁得体。
“谢谢,”安南禾笑了笑,说道,“我已经没事了。”
布雷德先生没有跟史莱特医生打招呼,他一边快步前行,一边听加丽介绍着她发现的异常。“那条蛇原本很安静,可是它突然焦躁不安,在玻璃樽内游来游去。我以为是我惊扰到了它,但我远远避开,它还是上蹿下跳。教授,我可没见过什么蛇像它这样。”
布雷德先生没有说话,他已经来到了玻璃樽前。确实,如加丽所说,它的状态明显与在海里不同。那种凶悍与强势,此时变成了紧张和惊恐。这玻璃樽内并没有其他生物,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它,到底是什么让它变成了这样?布雷德先生和安南禾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不解。
“先观察吧,”布雷德先生说,“不要触碰它。”这个时候,那条伯罕海蛇已经缩成一团,青白色的皮肤变作青黑,黄黑相间的纹线也渐渐的淡了。加丽提来了录影机,她没见过这种奇异的现象,打算录影留存。
布雷德先生出了实验室往戴恩斯的办公室去,他想不通这条蛇如何会变色,更想不通它受了什么刺激。他刚走到戴恩斯的办公室门口,便看见戴恩斯急匆匆的走出来,面容冷峻。“哦,教授,我正打算派人去叫你,”他的口气有些慌张,“我们先去会议室吧,事情有些不对劲。”布雷德先生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感觉,他觉得那条伯罕海蛇的异常,与这不对劲的事情有着直接的关联。
会议室里站满了人,直直的盯着卫星连线的大屏幕。杜文和他的小组都出现在画面上。他们已经到了海沟底部,正通过抗压艇上的仪器向科考船传送影像。布雷德先生看到这海沟的底部呈倒立三角形状,规则而整齐地横亘面,像人工雕成一般。他讶异地看了看周围工作人员的神色,从他们的脸上也看到了讶异和恐慌。杜文和兰伊站在抗压艇的前部,灯光和摄影机都对着横亘面的侧壁。那侧壁有些参差不齐,像一堵年久失修的泥墙,不时地冒出连串的气泡,间或迸发出一道道波浪纹。
“那是海底火山,”国家科教中心的凯文叫了起来,“叫他们远离一些。”
戴恩斯摇了摇头,说道:“杜文汇报过了,不过,他要求近距观察。”
“那样会很危险。”凯文怒气冲冲地说。
“这正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戴恩斯的语气有些生硬。布雷德先生第一次见到这位温文尔雅的官员如此果敢。
杜文的抗压艇缓缓前行,沿着横亘面的侧壁一路下滑。抗压艇周围的气泡愈发密集,像刚刚煮沸的开水。戴恩斯嘱咐他的助手说:“告诉杜文,看能否设法取些样本。”那个助手还没有动身,就看见杜文的抗压艇头部弹出了触手,伸向侧壁,“这家伙真专业。”戴恩斯赞叹道。就连布雷德先生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尽管他对那位恃才放旷的老兄实在没有好感。
那个触手是用多种合成金属制造的,抗压能力甚至超出了抗压艇。触手内部放置多个环形容器,一旦取到样本,便可由抗压艇控制着封闭环形容器。会议室的所有人都坚信这触手能够完成任务,但他们仍旧无法放下心来。在那么深的地方,操控抗压艇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工作。离侧壁远了,触手无法采集样本;离侧壁太近,就有可能打破侧壁,造成不可逆转的后果。
戴恩斯不由自主地向屏幕走近几步,仿佛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杜文操纵着抗压艇,先是离开了侧壁,紧接着关闭了发动机。在海水的作用力下,整条抗压艇缓缓的趋向了侧壁的一旁。到了离侧壁还有半米的时候,他开动了发动机,抗压艇停在了侧壁斜上方。此时,触手已经贴在侧壁上。戴恩斯和这一群身在会议室的科学家们,都从屏幕中看到了触手慢慢地取了泥土和岩石样本,随即被密封起来,缩回了抗压艇的头部。
“好样的。”戴恩斯带头鼓起了掌。
但是,他们高兴得未免早了一些。影像里的画面开始抖动,海沟底部的海水也似乎渐渐的变得混浊。“叫他们赶紧撤离。”戴恩斯吼道,“全速向反方向行进。”布雷德先生从这句话中得出了一个结论,即这位官员是科班出身,他本身就是一位出色的地质学家。否则,他不会要杜文“全速向反方向行进”,因为,此刻的海沟底部,相比较而言,只有一路走来的反方向才是安全的。
屏幕中的影像有些模糊不清,这说明底部的海水正在运动挤压着,使得底层的泥土卷了上来。这样看来,至少抗压艇能够安全撤离。会议室的科学家们都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戴恩斯回过头来,向凯文说道:“确定他们的方位,派出接应的船只。”凯文点头答应,带了他的助手出去了。
“各位,第九号海沟的情况出乎我们的意料,”戴恩斯对着剩下的人说道,“杜文汇报说海沟底部有可能发生强烈地震,受此影响,海底火山也有可能同时爆发。尽管详细情况要等分析样本之后才能确定,但我建议所有计划暂时中止,各位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没有人说话,戴恩斯的应急方式像方程式一般完美无缺。布雷德先生突然想到他的那条伯罕海蛇,难道它能够感应到即将到来的灾难?这很有可能,就像牛、羊和其他动物能够感应到地质灾害一样。他决定立即回到实验室,好好地陪陪它。戴恩斯静候了片刻,无人表示异议,便要各人回去等候通知,宣布散会。
布雷德先生正打算转身离开,却被戴恩斯叫住了。他迟疑了一下,悄声问:“你们下水时,有没有觉察到异样?”
“没有,”布雷德先生有些纳闷,回答道,“我们在浅水区,只几十米。”
“事态有些严重。”戴恩斯的表情异常凝重,说道,“我做过一段时间的地质研究,海沟底部的情况可能会更糟。”
“震级很高?”布雷德先生疑问道。他觉得一切要等杜文的样本送上来后才能确定,这是他们的责任,也是他们的职责。
“或许。”戴恩斯点了点头,说,“我要回办公室等待进一步的消息,晚上见,教授。”说完,便匆匆出去了。
布雷德先生回到实验室时,他的学生们正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教授”,加丽看见他后第一个站了起来,伤心地说,“伯罕海蛇死了。”布雷德先生吃了一惊,急急地走向玻璃樽。那条伯罕海蛇漂在水面上,彻底变成了黑色。布雷德先生知道,这是毒素反噬后的特征,看来这种海蛇竟懂得自杀。
“它是自杀的。”布雷德先生说。
“什么?”多里安也站了起来。
“蛇会自杀?”碧茵丽大惑不解。
诺万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实验室里乱成一团。布雷德先生知道这个结论会让所有人难以接受,但他并不打算解释更多。他和安南禾冒着生命危险捉来的伯罕海蛇,还没留下什么科学性的资料,就已经死了。这让他有些失望,可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事,他不能自乱阵脚。
待到杜文的抗压艇回到水面,晚饭时间已经过了。戴恩斯并没有安排他的助手来叫布雷德先生,或许这意味着海底的情况并没有之前猜测的那样严重。科考船已经开始转向行驶,无论如何,“代号1944”的最终目的是寻找柱状陆地,这一点是不会变的。至于第九号深海沟的矿藏情况,等灾害过后,终究还有再次勘探的机会。
布雷德先生没有吃饭,他的心情有些低落。既然戴恩斯并没有派人叫他,他便可以自主安排时间了。他走上甲板,扶着栏杆,想着那条死去的伯罕海蛇,心里竟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他觉得这条海蛇死于他和安南禾的手中,因为他们束缚了它的自由,把它逼到了绝境。也许年纪越大,心就越软,尽管自己没有杀害它的本意,它却是因自己的过失而死。布雷德先生有些自责,他本应该尽早取了毒液,把它放归大海的。
海风很大,吹在他的脸上,让他略微清醒了一些。他没有时间再去捕捉另一条海蛇,但从那条伯罕海蛇死去的情况来看,至少可以推测出,蛇毒是血循毒,能够损坏肌肉组织。他得到的结论只有这一点,离他心里的既定目标,还差得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