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墨
1
剑客击出的每一剑,都是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寻找借口。
不幸的是,用剑寻找的借口,也往往是他自身的伤口。伤口总是血污,溃烂而丑陋的,这是剑客的悲哀或光荣。一个剑客可以死得分外精彩,也可以十分潦草。或许你可以说这是一种选择。
但这里面根本没******选择,一个剑客的命从开始就是注定了的,他选择了剑,就是与死亡签订了契约,如同向剑假借了一条命来活。剑的指向,乃是剑客的惟一路径。剑客的命在剑上,让剑拴住,是被剑拎着走的东西。
一把剑不会太长,如果它特别锋利,在这把剑上走的人就特别艰难。但再艰难的过程,也只是一把剑的长度。
剑客用生命来丈量剑的长短,又用剑去测量死亡的深度。即使再长的剑,剑客走在上面也是短暂过客。
所谓最精彩的剑客之死,也不过是在锋刃上溜达了一回,让死亡的光芒,把预先假借的生命收回。潦草的死,便是连剑锋是什么样子也没看清,就被锋芒所吞没,生命的契约成为风中碎屑。
我看过不少人,只稍微在锋刃上溜达了一下,就不见了,像很不错的风景,没留神,骑马掠过,便没机会打马回头。
剑客消失在剑上,比好看的女人消失在人群里还快。比漂亮的表妹变为别人的老婆更容易。
当然,我也听过不同说法。说一个剑客的修炼与努力,就是要和一把剑彼此共销短长,或共较短长。前一种是共存亡的意思,我懂。后一种就是要让剑客的命把剑比下去,也就是和剑较劲,剑亡我存。这我就觉得糊涂了,那好像不该是剑客做的事,是铁匠的活,一榔头下去,把剑打折了。就这么简单,用不着修炼那么费力,否则就成仙了,那都是扯淡的事。
其实,命是被剑拎着走的东西。我们都是剑上的过客。
很多时候,剑客利苍都想找人谈谈剑,谈谈死,或者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想过不少,但得出的结论是自己不喜欢的,他很想听听别人怎么说。他觉得这个世界真正能与自己谈剑论死生的人不多,甚至很少,不会超过三个。一个是他的朋友,也是同门师兄武史,利苍喊他阿武。
少年成长,同门学剑,师兄弟自然无所不谈,只是武史后来悄然下山,没了音信。利苍记得很久以前,和师兄在坟地里屙屎,面对一堵大坟,刚好遮了光,那时利苍还没这个名字,仅仅是师父眼里的小徒,师兄面前的师弟。
师弟一蹲下去,就解决得顺畅,便有一种莫名的轻松和快活。眼睛也便似兴奋的大头苍蝇闻到屎臭,飞得很恣肆,稍稍敛翅,落在墓碑上。
墓碑挺大,残损斑驳,是有年头的,苍蝇般的眼光在漫患的字迹上爬动,也失去了辨识与耐性。喂,阿武,你说这坟里躺着什么人?师弟问。
师兄闷头屙屎,正为艰难而犯急。答得也就心不在焉,只道:死人呗。
死人?嘿。你说这人活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师弟有些烦人,全然不顾念师兄正处于艰苦卓绝状态。
能怎样嘛?再怎样,死了也是一坨屎。师兄没好气地说。话里很有些对师弟的不满。
一坨屎?师弟念叨着,觉得这话还颇堪玩味。对,一坨屎。他这坟就是一坨,嗯——大的——屎!师兄语气坚决,话里也闷着一股劲,声音一加大,屁股里的东西也就尘埃落定。
师弟闻到了熏熏恶臭,师兄脸上却洋溢出悦色。
吾操。师弟提裤子打算走人,师兄反而盛情挽留,说蹲,再蹲一下嘛。那样子是要就地体会获得轻快的喜悦。师弟却急欲逃脱师兄的熏人成果。
师兄就说:你不是问我这坟里的人吗?
嗯,师弟见师兄先捡起话头,又松裤子蹲下,样子有些勉强,一副大义凛然的陪蹲神情。
依我看,这死人生前风光得很嘞。师兄说:是活出过滋味的人。他咂着嘴,像是在品味死人生前的风光。
这人总该是个官吧?师弟说。
我想也是,是个大官,那才活得有劲哩!
那……师父不做官,就活得没劲了么?
嗨,你扯到哪去了,师父是英雄,英雄要吃很多苦哇。唉,那也是自找的。
咦,你这是什么话?我可不爱听啊!
得得得……师兄见话不投机,便摆手:不跟你说。
师弟却不住嘴。唉,这一个人活着就那么点劲,不如死得轰轰烈烈。
不活出个人样来,死了才亏。师兄固执己见。
活出个好样的人才不亏。我们玩剑的,本身就离死最近,你要活得有尊严就得把剑使好。
把剑使好为的什么,不就是割人脑袋吗?
师兄,怎么这样说?
怎么啦,你不割人脑袋,人家就割你的,这就是剑客的命——等着吧——也就是你我兄弟的命。这命贱得很,像坨屎。说到这,两人都很泄气,盯着墓碑发呆,半天也提不起裤子。
……说正经的,你学剑是为了啥?打架?打赢别人?
那当然。师弟说:师父不是说,你一旦选择了剑,就得往剑里想,做个好剑客。
师兄就笑:师父还说过,你选了剑,不等于剑选了你,所以我们还是有选择。不过,一旦剑选上了你,你才配做一名剑客。师兄说到这,一激动,屁股让荆棘刺了一下,他哎哟一声,便赶忙提起裤子。一挪脚,又踩到了师弟的屎。便边走边用脚往草上蹭,师弟就笑得一颠一颠的。
可以说,当年和师兄在一起是快活的。利苍那时候也只一心想成为一名剑客,他知道师兄聪明,悟性极高,对很多事都有自己的想法,但忽然一日,便不辞而别地下了山。师父很生气,不许人去找他,血着眼说:谁去就杀了谁!听人说师兄投奔了正在附近一带剿寇的阳明君,杀贼立功做了官,也有人说他为阳明君卖命,让贼寇所杀。总之是没确切消息。后来又听说师父拜把子兄弟的山寨当初是师兄带阳明君的人去挑的。利苍对这消息半信半疑,师父听到后脸色极难看,像是被人抽了嘴巴子。
利苍对师父说,这消息不确切,师兄不会干那事。
师父只闷头嗯了声,便不言语。
利苍倒有点手足无措,他隐约感到武史人恐怕是太聪明了。聪明人歪脑子一动,就难琢磨,更难防患。
武史师兄——不该是——那样的——人?
利苍在心里还一直是给这位师兄留有位置的,那就是:阿武——少年伙伴——同门——师兄——武史——。
2
另一个能与他谈剑论死的,是他的敌人。或许是生命里的最终对手。
他们可以谈,却一直没有开口,但也许在天宝楼见面后就已经开始。环顾当今天下,能以生死之论下酒的剑客,恐怕只有他们二位。
利苍当然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有匹叫风奴的马,那是一个精灵,一个活的白色魂灵。利苍印象很深。
有风奴这样一匹骏马的人,名字居然叫归无骥。这就很怪了,仿佛是一种炫耀。
大概不是。归无骥,可能就是一踏上复仇之路,便打算不回去的意思吧。利苍想。
归无骥寻了他三年,走得面黑人瘦,一副行头,却是白衣飘飘,这一点就与利苍很不一样,他喜欢黑色,像死一样的那种黑。终于还是让人给黏上了,便穿州过府地撵下来。在十三条路上,杀了十四条恶汉。那些人的命,都不能抵他的命。却增加了那把剑的血腥与杀气。
那是一把可以用血来写诗的剑。那把剑很焦渴,里面的灵魂揪住了谁就不会放过。
利苍有时候听到那把剑在喊他,要收他的灵魂。利苍闷声不吭。
行者归无骥就是神的剑使。
利苍明白,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配当剑使的。一把藏有不散血魂的兵器,是少有人能把握得住的,因为他握住的不是剑本身,而是死亡。
这种死亡看似送给别人,其实也留给自己。
只有内心充满死亡的人,才能运用一把死亡之剑,并用它写死亡的诗。利苍料定归无骥是诗者。
就为一个背负死亡之剑的人,利苍认为他们应该在酒和意念乃至生死之上,都有得一拼。
这一拼自从在天宝楼相互碰上面,似乎就已开始。他遇上了那把剑,仿佛是遇上了死者的灵魂。
一个背负血仇的剑客,见到了苦苦寻找的宿主。
哪会******没事一样,一回又一回相互像约好了似的坐在酒楼里,安安静静地喝酒呢!
利苍每次都客气向对方点头。
归无骥恍若未见,只静静坐在那里,静静饮酒,每一次都像一种仪式,他眼睛微闭,像是小憩。
利苍一端酒,就感到了对方的意念。他碗里的酒,在震动,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东西在酒下。酒中心就升腾起一股杀气。利苍没放下了酒碗,他脸部的肌肉像被蜂蜇了似的弹跳了一下。便集中意念,凝聚内力,一口将大碗酒焖进肚里。心中就有剑的攒刺。
那已经不是一把剑了。是归无骥与剑融为了一体,和利苍在酒中较量。他们先是在酒底下,两个人像要拼命摆脱液体的阻碍,艰难举剑刺向对方。
奋臂,腾身,呼吸,转首,呐喊。剑或者酒,在动作里既间接又连贯——一切都是慢的。
然后是在酒面上。
白与黑的两个身影随酒香腾身而起,在酒楼的梁柱上游走,顾盼生辉兔起鹘落。修长的锋刃,照亮了古老的斗拱飞檐和梁柱上早已黯然的花纹图案。他们的身姿轻盈得像一种气体,一种很香也很浓烈的气体。这使他们的剑术和姿式都是优美的。
他们的厮杀,也就仿佛成了一种各自舞剑优美姿式的比较。
这种比较是不分胜负的,像是进入了轮回,又似堕入了永劫,只是不计成本的优美剑术在源源不断的挥霍,再挥霍。如同一场豪华的奢侈的醉舞。
或者,这两位剑客的胜负,只能由神来裁判。
他们如受神示的剑法,就像同一种灵魂里两种才华的此起彼落。这种起落又仿佛是彼此的仿制,在优美的较量中形成一种对称。
黑与白,在这里如同两个意象符号。
在剑法对称的展示中,天宝楼的雕梁画栋、飞檐琐窗,都充当了他们精湛剑艺的绝妙挥洒空间。
让古老建筑的细部——先辈能工巧匠的技艺,在剑光的辉映下呈现了瑰奇绝特的气韵和繁复典丽的表征。
翘檐、琐窗、画柱、斗拱、雀替、梁雕。谁能说这些多少年前能工巧匠留下的杰作,此刻不是为这场若受神遣的剑击提供了慷慨陪衬。
在这种空间的剑击里散发出浓郁的酒香。
酒,似乎也是专门为剑提供的。
酒香中旋转的剑,像一个遥远年代的繁花。
在旋转中繁花竞放的朝代,剑气与酒香流光溢彩。
酒香迷醉美人,剑光映出桃花戴露的容颜。美人如酒,才子似剑。
剑气酒香酿成一首春风摇曳的诗。那是一个诗的时代,两个被那个时代遗忘的才子——沦为了风尘剑客。繁花的幻象变成了刀、扇子、剑、或者酒。
酒——养育一代天才,也毁弃一代天才。扇子打开刀剑,羽毛飘落,让锋刃带血,或轻轻关闭书生的命运。
这就是——后繁花时代。
黑与白,在时间的遗忘和历史的记忆以外比剑。感伤的剑,悲怆的酒,组成了一场意念中华光遍地的浩荡醉舞。在醉舞中,有着对往昔繁花竞放岁月的怀念与凭吊,也有着不能摆脱宿命的绝望。剑越美,就越感伤。酒越浓,就越悲怆。
两个剑客在梦幻与现实之间打斗、游走,仿佛是以自己优美的剑,提醒人们的遗忘。这场剑,如果谁能看到,谁都将过目不忘。
然而这场剑,谁也无法看见,它只发生在两个剑客的意念之中。
归无骥睁开眼,天宝楼里什么也没发生。苍蝇仍在乱飞,屋梁上蛛网盘结。酒家仍穿梭于酒桌之间,酒客用脏话说笑,无比快活地喝酒。
一场意念中的大战结束。利苍心境平复,为遇到真正的对手而庆幸。他端酒,朝隔数桌之距的归无骥致意。
归无骥没看他,却举碗。一只豆粒似的蜘蛛哧溜落在酒里。归无骥弯指弹飞,那蜘蛛竟攀一根丝,荡秋千似地飞往别处。
归无骥把酒咕噜噜饮尽。
他身后花架上的海棠颤了一下,没有风,归无骥却感到一袭风从心头拂过。他轻轻吐了口气。
那个黑色身影已然不知去向。
3
除了武史和归无骥,还有一个跟我谈剑的人,是师父。师父甚至没跟我谈过死,他就死了。师父是个真正的剑客,但他死的时候却像一位圣人。师父一辈子书读得多,亏也吃得多,这使他教导弟子说的话全透彻着生命的修炼与智慧。
孤独了,寂寞了,犯糊涂了,我就很怀念师父,真的很想师父能再活回来。师父终究是个书生啊!他教弟子学剑,总是从学理开始——从学做人开始。他说:做个平俗的人,但不妨拥有一颗高贵的灵魂。
高贵在哪里呢?
高贵就在于你有的时候还必须有一种自我忠贞和弃绝的精神。如果你是一把剑就必须忠实它而弃绝一把刀的诱惑,这就是高贵的表现。
师父的话,弟子记得很清楚,但都不能做到,以至一个成了叛徒,沦为一个刺客。师父生前孤独,死后也是孤独的。
因为他的弟子不仅在行为上离他甚远,在灵魂上,也不属于一个轨道。孤独,也就成了师父的永劫。
师父曾说:没有一个人能够进入另一个人的内心。朋友,是那些在内心周围摸痒的人,是围着你的孤独当热闹看的人。敌人,却有可能在你的内心出入。当朋友在很近的地方向你敬酒时,他的心有可能离你很远。当敌人在远处虎视着你,他的心距你最近,他一出手,可能击中你生命的死穴。
一个内心离你远的人并不可怕,一个整天挂记你,把你装在心里的人,如果他不是你的爱人,肯定就是最危险的敌人。
那些在你噩梦中出现的人,你又是他们的噩梦,但他们却是你的梦中之恶。要提防他们,最好用剑去守护自己的大门。
师父的这些话,实质上是他一生苦涩中感悟出来的生命果实,表达了他对弟子的深切关爱。师父早年是吃过不少亏的,甚至也犯过错,但他能像圣徒那样反躬自省,晚年教导弟子时几乎成了一个哲人。他总是说:人们总是有一百种推脱责任的理由,却没有一份承担责任的勇气,这是多么的不对啊!
可有时,师父又会伸出一只拳头,说:拳头上的理,往往大于舌头上的理,这是因为舌头说理的时候,禁不住拳头的武力。但两只垂下的手,即使有握成双拳的能力,却也只能成为舌头的俘虏。
师父教弟子学剑,先说:语言总是告诉你的感觉,无法告诉你真相。他随意剑尖一点,道:剑尖比舌尖更能点明事情的真相。一个剑客在剑面前,只有住口。
但师父一直没有住口。师父是诗者。面对春天满目飘零的桃花,他要弟子们在花雨中练剑,弟子们兴起,便喜欢剑点乱落的粉红。
师父手执一卷《诗品》,在一边就指出:不要将花瓣当作剑锋,否则张扬了,放肆了,却不小心闪露了杀机。
师父有着雅士情怀,他是惜花的。弟子们不知道师父剑客平生,杀过多少人,但他们知道师父的文人情结,是那么的悲悯而柔软,像一块丝绸,在冷然中闪着柔弱的光芒。
师父对武者身份及其兵器有独到的认识。他说:兵器对于一个以武为生的人来说,有时就是生命,他不以此为业,也不以此为生,若以此为生业,乃是对兵器的最大亵渎,只有迫不得已,才以此糊口罢了。正如诗人从不以诗为生存之道,而把它置于与生命同等的高度。手抚长剑的师父,对剑的光芒充满怜惜。
他对弟子说:真正的剑客,仅把自己作为拥有此剑的短暂保管者,故为客,而非它的永久主人。
他甚至语带锋芒地说:爱剑的人,不能占有剑。
师父知道我是个爱剑如命之徒,这话像是对我说的,我心如撞钟,却把剑握得更紧了,似乎惟恐被师父夺去,我真是无可救药。
师父说:剑客应当认识到生命有限,而剑无限。剑客的一生无法丈量剑身之长,更无法量出它的无限之长。宝剑的锋利如此深远,像是无底的黑洞,一把宝剑要经过无数个主人,它以此测试主人的品质胸襟,技艺和生命的等级。哪怕是一个乞丐,却也有可能是个人格与剑格同等高贵的剑客。外在的形式对一个剑客而言,永远是一种假象。低劣的剑客,即使他是一位将军或王者,他的生命也是低劣的。永远无法与宝剑相等,更不能凌驾于宝剑之上,但一把宝剑却有可能会尊重相貌丑陋而又身份卑微的主人,因为他从不以剑谋食、谋位、谋利、谋权,他只把剑作为一种高于生命之上——大于生命而监督生命、甚至纠正生命的完美形式,而不将其视为生命所用的工具,这就是——剑之道。
师父面如秋水,语言如冰。一切视剑为工具的剑客,皆为剑道的背叛者。必将被剑所杀。
师父所论的剑道,充满了文人气质。师父将手中剑一直是看成书生所用的毛笔的。
师父所创的剑法是书空剑。书空剑不过是充当了师父从书生到剑客的角色转换过程中的另一种书写形式。书空剑在师父手上是优雅而抒情性的。
曾经书生的师父不再用毛笔将心境写在纸上。他化笔为剑,将满腹浩茫的心事,乃至苍凉与悲情,书写在同样浩茫的空无里。师父这一笔,改写了文事,也改写了武学,更改写了自己。使他由一个懦弱书生,变成了禀然剑客。这是一种无能的力量。师父的角色转换,乃是因为洞悉了书生的无能——毛笔、纸张与墨的局限与乏力,根本无法承担一个剑舞血飘的世界——它使任何笔墨的书写在其面前都失去了意义。师父终究是位诗者和哲人,他的剑不是用来解构世界的,而是作为与铁血世界保持的一种相应对称。以此平复自己的巨大失落与内心恐慌及由此造成的对世界不信任的质疑。
也就是说书空剑所指涉的虚无之境,是从对世界的怀疑而通向否认的,它的终极指向,是对世界绝望部分的消解。
师父以剑书写——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把对于世界的失望、迷惘乃至苍郁悲凉,通过超妙绝伦的书空剑法,书写在无有的空间——是巨大的追问与寻找,还是更为巨大的浩荡失落——那是晚唐司空图的诗——师父心境的怆然写照。
师父的书法风飞云动。
一旦从纸上挣脱出来,剑书于空,飘若惊龙。诗、书、剑三绝,便是绚丽、悲怆的绝景。
师父持剑清修,他欣赏的是:魏晋人物晚唐诗。
师父告诫弟子说:练武,不是打人,是练心静,练到心平气和了,天下就再也没有动刀动剑的人。
我想若是心平气和了,江湖也就不存,好汉也便潦倒。
一个练武的人突然怜惜生命,一把剑突然怜悯自己的光芒。
有一次师父练剑的时候,一只蝴蝶在飞。师父的剑法在自由中有些放纵,蝴蝶张开的蝴膀,像女人敞开的大腿。我看见师父的将蝴蝶一分为二。两片薄薄的花瓣,东飘西零。
——好剑法!
我不由叫了一声,师父收剑,脸色既紧张难看。像是被他人窥破了隐私。
大概是我不该称赞他的剑法,或者他将蝴蝶作为求证其剑术高超的借假物,是不愿让弟子瞧见的。也许师父和我想的一样,蝴蝶张开的翅膀像女人敞开的大腿。唉,蝴蝶是自由的。
4
剑必须动起来。惊动。闪动。跃动。游动。灵动。刺。击。掠。挑。袭。动的时候,剑意优先于灵魂,一把动起来的剑,能看到它的灵魂。它的每一个动姿都是考究而华丽的。一把不动的剑只是静物与最无用的装饰,它是对剑本身的反动,但一把动极的剑又是为了生静的。一把大动的剑没有动姿,只有静指。
甚至一把大静的剑,正是收藏了所有动姿的结果。只有大动中的不动才是真正的静。大静中的不静,则永远只是小动而已。
许多年以前,隐居于西山飞天崖的一代著名剑士传授剑艺时,对自己惟一的弟子这样阐述着剑理。
弟子茫然看着师父,一脸云遮雾罩。
这个弟子是聋子,著名剑士只对聋子授剑理——说出他一生的心得。
他不希望一个既有耳朵又聪明的人把自己毕生所悟都轻易拿去,他认为那有违剑理。
剑就是要人练的,练就是过程,需要痛苦的付出和时间。他的弟子背负偌大的师名却两手空空。
弟子在外面挨打,丢剑士的脸。剑士不得已,才教一招半试。
那个弟子好像是我的师祖,师祖曾说:一个剑客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公平地在同等位置上,和那些叫叫嚷嚷的自以为了不得的家伙打一架。
可他总处于不公平的劣势,没法打。
因为他是先天不足的残疾。这是老天的不公,还是世道对他的薄待呢。
他整天挎一把破剑,衣着邋遢,一身破烂地被一群也带着剑,却身穿官府制服的人推着、撵着、挖苦嘲笑着,你也佩带剑么?你也敢自称是个剑客吗?你这叫花子。
我怎么也想像不到,我的师祖竟是那么不堪。而且还是个聋子,所幸他却能说话,这也是个奇迹。师父说过:一个武者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对手公平地打一架。不,这话最早是从师祖口中说出来的。这种愿望在我心里竟被一种无处不在的世俗力量所瓦解,一把剑的意义也遭到了质疑。
——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