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师父复姓司空,名朔,读书人出身。我混迹于江湖的名字利苍也是他取的,他说利苍原本是个古老剑客的名字,那个剑客一生只忠贞于一把剑和一个女人,但他是个国王。
我是个草民。我的命落草而生,也就像草一样贱,一点也不高贵。
师父说,你有了剑客的忠贞和弃绝,就会想像国王一样高贵。我嘿嘿地傻笑。
在傻笑中接受了师父的崇高命名。我的头上就像戴了一顶王冠。这顶王冠使我觉得像只猴子,我经常自问,我是不是利苍?
我甚至也想随便将利苍女人的名字——辛追,随便赏给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最好是个****,因为只有从****身上我才能获得王者的喜悦。
我不像那个叫利苍的王者。我只是一个叫利苍的剑客。
我师父司空朔创造了剑客利苍,这使一介草民的我一生仿佛都是对利苍的一个模仿。而利苍只是徒有虚名,它甚至也不是一个影子,这使我从中只能获得一种虚无的力量。就像师父教给我的书空剑。书空——就是从虚无中去取得一种力量。
那种力量是大无中的大有,无用之大用,无能之超能。师父说,这是书空剑的真谛。
师父虽从小好剑术,却醉心举业,总想博个功名出人头地,竟磕磕碰碰,累试不中,便收了这个念,一心于剑术。师父终生未娶,也不沾女人。他只和我谈过一次女人,那就是利苍的老婆,据说******很美。
师父像个圣僧。
洗澡的时候,我看过他的身体,白得像女人。师父是书生。
师父的剑是儒剑。极讲究武学修为和文学素养,我原来根本就不知道文学这种****屌事,跟着师父学,也就懂了些皮毛。
师父独辟蹊径的书空剑,是前无古人,独步当代的。
书空剑是一种文化,也可能是一种哲学。说彻底一点,司空剑是师父。或者,司空朔也就是书空剑,这中间没什么啰嗦。
我当然不会认为师父是个性幻想者。
性幻想者,多半无能,书生也无能。或许只能私下暗里猜想,师父司空朔曾经是个无能者,但这并不等于他就是在性幻想般的意淫中悟出了司空剑,乃至说书空剑就是她妈的性幻想,或意淫。我死也不这么认为,这玷污师父,玷污了书空剑。
但师父舞了一辈子剑,几乎都是在书空。我当然不认为那是在放空炮。
我的家伙却是要吃肉的,所以我是杀手。师父是书生,书生怎么会没事杀人呢?
可我觉得书空还是一种幻想,或离不开幻想。
书空剑的力量与其说是来自虚无,不如说是来自幻想。而且,这种幻想需要很强的意念,才能发挥很大的威力。
我有时就是把剑指向幻想中的女体练剑。
书空——小白长红越女腮。——李贺。
剑指美人,或脸部肌肤——云想衣裳月想容——李白。还是美人——剥光衣裳的美人——脱掉了云的月亮——想歪了——剑反而刺的更准。
我就是这么无聊而没名堂地练成了书空剑。
我不是书生,所以你很难令我在练书空剑的时候不乱想。一支剑在虚无中乱划,特别是按一些字体笔意来的时候,比如草书,你不由不会觉得这是在和幻想中的女人乱搞,这种可耻的想法随剑与我相伴。
直到我后来搞了一个女子,当时还不能算女人,是我把他从女子搞成了女人,我就将辛追的名字给了她,我像一个真正的王者那样,颁封了一个王后——她是****,准确地说,是我把她搞成了****,也变为了王后。
这是我******一项无耻杰作。
但是没有谁对我这个无耻之徒说,你******真可耻!
这是什么年月?
2
司空朔生前最讨厌的两种人,都被他的弟子摊上了。
一是当官的,一是杀手。司空朔有些偏执的认为,前者卖身求荣,其实师父曾经也是想做官的,只是做不到,所以恨了。后者贪财杀人(我不怎么讨厌钱,但也不喜欢杀人),干上杀手这一行或许是学以致用,总不能将从无能中获取的力量,还是在无能中消耗吧?当然,作为师父的弟子,在世上这么混,实在有辱他老人家的英名清誉。
不过,我从不向人说出师父的名字,有脸吗?有一首歌叫《浪子》,我很喜欢,歌中唱:
啊,浪子,永不回头是你的信条,
不要把我的错误当作你的荣耀
江湖邈远,山水迢迢
你若回头我就是你的尽头
啊,浪子,伤心不是你的惟一借口
拳头是你疗伤的好药
你早已为一场刀光剑影,提前预订了门票
浪子,我不愿看见你在风中回头
这首歌最早是从师父口里听到的,儒雅的师父哼起这首歌来,龇牙咧嘴,居然有一种野趣。当初只隐约听清他反复唱的一句——浪兮浪兮莫回头。后来我会唱了,词也就越唱越明朗,有了大白话的感觉,是很来劲的,也有着恍惚的忧伤。好像这歌儿一唱,就离你原本想亲近的东西远了,另一些模糊的东西却在危险中接近,只是那种危险更刺激你远离过去的自己,而去找寻风中的那一个。
那个自己或许就是江湖上不要命的浪子。是师父对我说吗?
——浪兮浪兮莫回头。
谈到书空剑,我若不提师父的名字,是对师父的大不敬,更是对师父武学贡献和人格力量的抹杀,我虽是杀手,但绝不弑师。
师父司空朔作为书空剑的创始人,他的名字本身就代表光荣。司空这个姓氏里出过人物,像司空图,《诗品》的作者。师父每日必读之卷,便是《诗品》,师父也爱司空图的诗。他有时闲坐书房,一边读书,一边饮酒,嘴里就会有些声音出来——
酒倒既尽,仗藜行歌,孰不自古,南山峨峨。
开始我觉得师父发出的那种声音有些怪,师兄武史说,那是吟哦。吟哦,有些像苍蝇围着屎发出的声音,——我这样认为。
据说书空剑,也是师父从司空图的绝妙著作《诗品》中悟出来的,不是像我胡思乱想的那样,师父是书生。
师父写诗,但他的诗秘不示人,写完即毁,也就是说他的诗是不属于笔墨与纸张的,而是属于风,属于广大的空间,这是师父悟出书空剑的原因之一。
身为书法家的师父,后来已少用纸笔,只醉心书空。我开始看不出师父如痴如醉地在空中写些什么,渐渐才看出些道来,师父便让我跟着学,行、草、篆、隶、一路下来。说实话,书空的练习,十分枯燥,甚至不如一旁蹲在地下扑苍蝇玩的童子,那一嘴鼻涕,一脸乌黑的样子,既专心致志,又满是快乐,使我对童年深怀留恋。我静不下来,心猿意马,不得要领,师父教我摒弃杂念,专注于所书的字体笔意,先用手指,再用树枝,然后才用剑。与此同时,师父又教我学诗,他要我在书空中将我所掌握的剑术、书法及文学糅合在一起发挥出来随心所欲——我有时这样也能达到如醉如痴的境界,但基本上走的是师父的风格和路子,剑不离诗。
可我不是诗者。我没有诗者敏感的气质和把握语言的能力,我没有那份天禀,有时我也想诌几句七言八韵什么的,却总不像,不似师父吟哦成句,出口成章。我不行,估计这也是我修为不够,难成大器,只能做个杀手的原因。唉,有时候剑能使,文却是哭不出来的。
我成不了诗者,只能是个剑客,境界上不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在我学成下山之日,师父将全部的期望与话语都融入在一趟他舞给我看的剑里。
师父其时已臻化境,剑起之时,不似人舞,而是风舞——大风舞剑,气势磅礴,却又不失从容与优雅。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师父以剑书空的,是贾岛的《剑客》。我知道师父对我的寄寓都在这首唐人的小诗里,可我更喜欢李白的《侠客行》。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才叫过瘾,那才是剑客。可以说当时正是这种情怀促使我拜别师父下山的。我的书空剑已是无数次练习了这首诗,就差没用到和人交手中去了,我下山就有急于找个对手来较量一番的念头。
这时,师父给我取了个名字,说,山里人和四时草木花卉差不多,只要见了就认识,也不需要什么名字,你这下山了,世界就是个各种名字堆积的场所,人就不能没个名字。
师父想了想,有些郑重地说,你就叫利苍吧,这是位古老剑客的名字,它代表着一种剑客的尊严,不能就这么消失了,告诉别人,你就是利苍。
我像是被师父在头上扣了顶帽子,这顶帽子无疑是带有师父关爱的,他不一定要我用它遮风挡雨,却指望我能行使一个剑客的尊严。
利苍。
这个名字使我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一把剑上行走的过客。
关于书空剑,我还不得不提到司空朔的另一位传人——师兄武史,下山之后,我虽然遵守师训不去寻找武史,但还是听到了一点他的传闻。
武史尽管在我之前就离开了司空朔,也就是说他学书空剑的时间没有我跟师父学得长,但他对书空剑却有了发展。他没有走师父剑不离诗的路,而是以文入剑,据说他投靠阳明君,在军帐中当他的面,以唐人李华《吊古战场文》演绎了一套书空剑。那套剑术结实,沉雄,华美,大气,确乎有“浩浩乎平沙无垠”的气概。
阳明君是一代大儒,以文官之身而行武事,又是一派理学宗师,便是天下头号识货的主,他喜欢这套书空剑,对武史格外赏识,让师兄在帐下做了贴身武士,随时带在身边。
也就是说,师兄武史似乎隐约步上了做官的路,他违背的师训是:不以剑谋位。我也违背了师训,干得居然是以剑谋利的勾当。
我的剑意便是一笔飞白,那或许就是我的人生,我的宿命。
3
司空朔两个弟子都很不争气。
可气,却让他当师父的一个人给全争了。他的死,与其说是剑客之死,不如说是一个诗者或圣人之死。师父的最后一战,是一人独挑三大高手。
书生打架,总是迫不得已。
据说师父是为了江湖的道义,收拾那个出卖草莽英雄的弟子。他单人独剑闯入剿寇大军阳明君的营帐,要阳明君交出弟子武史。阳明君说阁下大名我是听说过的,心仪已久,却不知道你弟子是谁?阳明君显然是庇护武史,拒不认账。师父就讽嘲:你身为一代理学宗师,我也从心底里佩服你的学问,却没想到你竟是一个这么不能见容于天下英雄的人,你将如何向后人交代。
交代?阳明君反问,一点不恼地嘿嘿笑道,灭山中寇是我当世功业,灭心中贼,是我留给后世遗产,这样的交代难道有什么错吗?
师父似乎闻到一股老鼠腐尸的气味,他断然中止谈话,大声道:说得好,那只有让剑来判对错了。
师父原本无意来此与阳明君逞口舌之利,他需要的是一种了断。那么,阳明君也给了他一种了断的方式,阳明君退入帐后,让手下也是早已成名的锈剑、寒戟、沉矛三大高手来接司空朔的书空剑。
——黑云压城城欲摧。在三大高手的环伺下,司空朔想到了李长吉的诗,他好像听到了属于自己的悲歌。
一位瘦长身材的武士就有些缓慢地,像是做仪式似地抽出一把同样瘦长的剑来,那把剑上生满了锈,呈血锈红。他发出懒散而不经意的声音,说:没想到这把剑锈成这样,是不是我真的太懒了。
司空朔道:我好像听说过,一把杀过太多人的剑,任你怎么磨洗,它也是被血锈包裹着,不是别的原因,而是那把剑上有太多死者冤魂的泪斑。
锈剑被人看破,脸上便有点挂不住,口里骂道:饶舌!
另一位满脸总堆着笑的武士却称赞,司空先生果然见多识广,倒请先生雅正一下我手上这件家伙。
寒戟。司空朔眼光在笑面武士的手上瞟了一眼,道;一件很冷的兵器,在冰冷的杀手手中,等待血的温度。面对端一把大铁矛过来的武士,司空朔笑了,像是孩子见到了玩具,他甚至不无关切地朝人家说:使这么重的家伙,不累么?
试一试你就知道了,沉矛没好气地回答。司空朔个子小,仍笑道:看你说的,我一身不过四两肉,怎消受得起你搬这么大的东西来费劲。
锈剑,寒戟,沉矛便都沉不住气了。
当三位武士的家伙都向司空朔招呼过来的时候,司空朔便沿用李长吉的《雁门大守行》一诗,化为一路艳光夺人的书空剑,对三样兵器一一予以不客气的雅正。
师父曾说过:一个武者的一生就是希望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对手公平地打一架。
与三大高手较量,肯定不是师父理想中的一架,这一架却要了师父的命。所以师父对三大高手的雅正是带有怨气的。师父死在三大高手手上,是他的不幸,其不幸不在于以一对三,而在于他一生都没有找到一个真正的对手。三大高手中任何一个单打独斗,都不是师父的对手,可三人连轴转似地与师父打,情形便不同。师父最终还没有败,他是以胜者的姿势把三大高手送进鬼门关之后,自己才死去的。
4
师父死的时候真******像个圣人。
十七步以内,是血、兵器和尸体。他的尸体在三具尸体之后,也就是说他是先放了三人的血之后死的,也许这之前他已受了致命伤,等他到了第十七步那个位置,血已流尽。也就是说,他一生中最后十七步是生命的极限,他是在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后,用剩下的七句诗以惊人的爆发力完成的。
黑云压城城欲摧——是他心理的感受,还没有化成剑。
化成剑的第一行,也只是个不杀人的姿式——甲光向日金鳞开。
他以一把剑的亮度,向三位对手致意,这是一种剑客的礼节。师父曾说,一个武者应尽最大的可能去学习向对手致敬。只有懂得尊重对手的人,才会珍惜上天赐给你对手的这一机会。对手是你的镜子,镜子挂在那里,不是让你打碎它,而是为了让你改进自己。
师父行过礼,那把剑就不再彬彬有礼了,但仍不失儒雅。三个对手,司空朔每人用了两行诗的书空剑,一点也不轻松。十七步之中,沉矛在前五步的两行诗意的剑光里挣扎。
书空剑诗意阐释:
1.角声满天秋色里——每一个字都是夺命的剑花,隐藏血腥的符号,充满深秋的寒意和死神的凄厉。矛太重,应付得了那一笔向他袭来的潦草剑法吗?沉矛有些力不从心。
2.塞上胭脂——血肉乍开的意象,沉矛被剑击中腰部。天空下起了雨,雨是红的。凝——他木然,在繁复的剑意中,再次中剑,感到手上拎的铁器是自己生命里不能承受之重。他后悔,当初为什么寻一种这么沉的东西来做卖命的勾当。他想到了老婆,一个娇小轻盈的女人,乳房娇小而精致,他的手太大,孩子,老父,还有弟、妹……夜——雨渐大,他感到了死亡之黑。紫——沉矛掉地,像一根死亡的旗杆,上面飘动着看不见的灵幡,雨使它光滑崭亮,他眼里滚出了一大滴紫色的泪,区别了雨水。全句:塞上胭脂凝夜紫——暴力美学的意境,其本质是抒情的。
书空剑在剑客司空朔手中对于死亡的书写是迅疾的,你还没有感到会发生,它可能就已是结果了。而这种结果在一个人身上形成之前的短暂一瞬如下:
——腰上洇红,在出血。
一只手捂住,又放开。那只手似遭血洗,令它恐惧地离开自己身体的这个危险位置。另一只手从矛上脱离出来,把矛换给血洗的手,然后奋不顾身向血里扑去。
血。喷过五指。腰部以外的空间,有模糊人影在动作,有铁器的击打声。喘息的,费劲的,被压抑的血喊。黑色的雨。湿意,疲累,疼,沉重,坠落。夜,像石头一样砸下来。
——沉矛在此刻死去。
5
师父的剑在插上别人的身体时,应该是有快感的。对手越强,快感越大。
我不能说这取代了师父作为男人的性取向,或性行为。但至少说明,一把剑在师父手上,在书空剑里,也是嗜杀的,它不拒绝一个使书空剑的人成为杀手的可能。当然,我不是为自己的杀手职业寻找托辞,只是想说师父的剑也是会杀人的,师父同样杀人。有关杀人,江湖上的是非说法,是颇费思量的。比如为什么有的******杀人者被称为侠客,有的杀人者就叫杀手。这些看似人人都明白的理,仔细想一想,就是要打折扣的。
我认为这二者有着一个基本相同的事实,那就是谁也不能否认自己是杀人凶手,都是实行着对生命的反动。但偏有人说,侠客杀人是对杀人者随意杀人权利的节制和收缴,是用极少的被杀,换取尽可能大的人群不受被杀者所杀。从这种意义上说,其杀人是一种对生命的尊重。杀手杀人,是对杀人权利的放纵,他对一个人的所杀,意味着会有人不断被杀,就是说杀手的杀人是一种对生命的极端藐视,他以剥夺别人生命的权利来放纵自己的杀欲,这是犯罪。
如果此说成立,或者我也赞同,那么历代君王所杀的人会超过任何一个杀手。一场战争下来,被剥夺的生命尽是无辜,时代的屠手,可以套在每一个伟大君王头上。
江湖为什么不予评说而充当哑巴,抑或历史失忆还是健忘。也许我承担不起那么重大的思索。我是杀手,难道我的对手就是侠吗?难道那些已经被我所杀或即将被我所杀的人都那么无辜吗?应该说,没有人敢打保票。谁敢说,只有杀死我的人,才有资格称之为侠。杀不死我,反被我杀的,又算什么呢?我知道,有些以行侠之口杀人的人,实质上就是杀手。有一个判断杀手的简单方式,就是钱。
凡杀人动机是冲着钱来的,必是杀手,即使他打着行侠之名,杀死的是恶棍,他也难逃杀手之名。
师父杀了人后便被人以大侠或义侠之名,传遍南北,呼啸江湖。师父杀人,只为道义二字。他也死于道义。可见一个书生杀人的艰难,因为他承担的东西是如此沉重,沉重之下的生命,又是如此脆弱。
所以师父那把剑在杀人的时候,也是悲悯的。
寒戟遇上师父的书空剑是——半卷红旗;一把剑挟半天血光挥来,他隐约感到那层光芒是布的、柔软的——临;寒戟与剑交碰,剑有偏移——易;戟锋在布上戳了一个窟窿——水;这个字在剑的书空中写法忙中有错,先是自上而下的一笔竖钩,想把人与戟分开,未果。再分别左右各一剑,寒戟右肋被剑挑断——霜重鼓寒;司空朔与寒戟俱受伤,司空朔一气呵成一剑数字,妙笔连珠,繁复变化笔画中的剑,将寒戟置于死地——声、不、起;司空朔在第二个五步中解决了寒戟。他的颈部和大腿也挨了两戟。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里的这五步应该是有悬念的。
因为司空朔与锈剑交手之后,已有所消耗,他施向寒戟的前四剑虽然凌厉,但已大不如前。这使他的第五剑与寒戟硬碰时,力不从心,没有达到预期效果,至第六剑便有差错,被寒戟找到空隙,一击到位。作为补救,司空朔后发制人的两剑一虚一实,引得寒戟大意,遭创。这使司空朔乘勇追击四剑合一,为寒戟构造了一座坟墓。
他感到了来自墓穴深处的寒意,将寒戟脱手,他的兵器击中了司空朔的腿。这就是司空朔对付锈剑的过程,用了至为艰难的七步,虽然这七步也是用两句诗完成的,只是司空朔的这两句诗解决了对手,也将自己推向了死亡。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师父用自己的垂死,书写了灿烂的绝笔,义无反顾地将生命为江湖道义作出了慷慨的祭献。
6
最后七步之所以艰难,不仅在于师父已受伤,而且对方同样是个使剑的家伙,是个强手。师父在舍命砍断了他的一只手,又刺穿了对方的腹部,那人才歪倒。倒下之前,那把生锈的剑竟然对师父穿胸而过,就是说由于巨大的消耗带来的疲累、创痛与不支,使师父将重要部位暴露给了一把剑。那把剑从前胸贯入,通过内脏,大部分还从背部跑了出来,所有痛感都到他身上来集合了。剑穿过人体,不像风穿过手指那么轻松,更不像男人穿过女人那么快活。作为穿越——它仅仅是穿越本身——指向没有轻松与快活的死。死亡给人惟一的好处可能就是——终结一切痛感。死亡还可以遮羞,让耻辱终止。
穿越司空朔的剑,带着血使他的生命最终还向前有了一步的延伸。那一步,不是他的腿迈出的,而是剑,敌人的剑,一把是实实在在生了锈的剑。剑尖的血滴在地上,宣告这一剑之步的完成。也证实他这条命——点到为止。
那一步说不清是代表他的生命向剑致敬,还是那把剑向他表示尊重。总之,最后司空朔和剑在死亡中合二为一。但那把剑从他身体的另一头出来,证明它比司空朔的命要长,并且还有一种既含混又暧昧的意思,就好像一个****征服了嫖客,或一把剑把剑客****了。
剑客司空朔几乎是坐在那里死的。断气前,血像喷泉一样涌出来。他先摸了一下颈,那里像一个血淋淋的喷头,使他不知所措。再看看胸前的剑,只剩下一个剑柄,大量的血顺穿出背部的剑流出,他蹲下身,想坐在什么东西上,但很难。他必须在血流尽以前,把身子安顿好。
他让身体挨着一根旗杆顺势滑下来,瘫坐在地,血糊满了脸,有蚊蝇试图在脸上落脚,他挥手驱赶,觉得身体快不属于自己了。
血像漆。
他望着身子下的血在爬动,如同活物,感到生命像血一样正从身体里离开。它要去哪儿?
他的脸上继而满是不屑,他嘲笑自己的血,像是嘲讽死亡。
他死的时候,眼望天空,雨后的天空并不明朗,呈现出黑色,他像在读一首黑夜的死亡之诗,仿佛听到了来自苍穹的挽歌。
剖开黑暗的刀,掏出夜晚的心。
——梨花带雪,谁暗谁明?
月亮好像传出凄厉的嚎叫,要唤走他的灵魂。而一丝风从远处牵来一缕笛声,在附近若有若无地呜咽。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命运之声和生命之弦——断了。
剑客司空朔居然就这样像个圣人般的死去。
血在走动,像极浓的墨,它有痛感。血是活的,死者的活力已交给了血,它负载了死亡之痛。血把躯体抛开,在地上行走,像神的泪水。血漫无目的,如同失落,又像寻找。血寻找灰尘,把灰尘握起来,集合成一种形态。血停住,然后凝固,一块血的泥土、或石头。血在大地上的惟一找寻,便是雕塑死亡。
——而死亡也不能统治万物,****的死者与风中的人相守,与西沉明月中的人合为一体。
很多年后,有人说:黑云压城的江湖无间道,不论尊卑,每一个粉墨登场者都必须接受血的施洗,无论是主角还是跑龙套的,在舞台落幕之时,都同样的绚烂而悲怆。我觉得这话伤感了,却也是对混在江湖中人的一种明码实价的欺骗与安慰。但不论怎么说,每一个剑客,都有自己的宿命,都是奔自己的宿命去的。
在我的最后时刻没到来之前,我要杀宁王。有时候,剑客和杀手的身份是相等的。
不沾女人的师父,不杀人的师父,身子很白的师父,书生般的师父,最后不是也杀了人吗?书空剑不是书生卖弄风雅的东西。师父教会了我书空剑,也就是教给了我杀人的方法。我的剑术越高,杀的人的身价也就越高,拿的银子也就越多。
我的命是落草而生的,也就像草一样贱,一点也不高贵。
可我总想对几颗所谓高贵的头,试一试剑的锋芒,看它是不是比草更坚韧。等着吧,我的剑是为收割头颅而准备的。
我也知道,有一把剑,也正为我的头颅而预备在那里,像是草丛中隐藏着危险的呼吸。我仿佛又听到那首歌,是师父在唱:
你早已为一场刀光剑影,提前预订了门票。
浪子,我不愿看见你在风中回头。
……
在歌声中,我又好像看到了师父生前龇牙咧嘴的样子,如一只在磨牙的野兽。
——可师父是个书生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