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戈乱:皇帝不在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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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书法死了

1

书法死了。寅得知残夕来意,作如是说。

残夕是为了求索破解书空剑,到阳春书院向当世书画名家寅讨教书法的。寅的开门见山,令残夕有一叶障目之感,先生此话怎讲?

阳光从细竹垂帘的缝隙漏进来,像是经过一道筛,细致匀称如耐心的浅墨勾线,使人的心境在惬意里获得一种蓬松。残夕注视着寅的脸,感觉他此时的表情一如水墨,远淡近浓的层次里,有着颇具深意的留白。青色袍袖中露出的手,伸出二指,像张开翅的鸟。飞鸟投林,便把残夕带入一片深远的翰墨濡染中。

我们在桌案上写的字,早就不是书法,寅淡淡地说。

那是什么呢?残夕睁大眼睛。

是画。

画?残夕觉得寅越说越玄,十分不解。是的,确切地说是画的字,寅答道。

画字?

嗯。寅取毛笔在宣纸上随意书写起来。

那什么是书法呢?残夕觉得是寅在故作高深,文人都喜欢把一些简单的甚至常识性的东西当做学问来弄,结果事没扯清楚,反而越说越玄乎。这大概是文人的通病,恐怕寅也不例外。对此,残夕是不屑的。残夕是文人之子,在毛笔与武器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因为柔软的笔当年无法挽救他父亲作为一介文人的命运。

你所问的书法,就是古人的笔法。寅搁下毛笔,说:古人写字,一手执笔,一手举纸,笔法几乎完全是在一种悬空状态下形成的。

悬空?

对。古人为了节省纸张,练字时,只用笔,不用纸,将胸中的笔意在空中书写,那就是书空了。

书空。残夕眼里仿佛看见一个人在书空,衣袂飘飘神采飞扬,他手中挥动的不是毛笔,是一把剑。阳光在剑锋上走动,像是踩着一跟银色的线条,那根线条是活的,在空中舞蹈,如同身子很白的美人,用她的舞姿草书成一个剑字。

书空剑。

书空剑的线条如此华美,又如此凌厉,以致阳光都好像被剑气所伤,花瓣般一片片飘零,变成血似的落红。

桃花乱落如红雨。残夕心里念道,他若有所悟。看来使用书空剑的是高人。

只有在纸笔悬空时,才能体现书法运笔的真正妙处,寅以手指在空中比划,说:书空,方能得笔法精髓,领悟真义,方可至大境。

他停手,收住书空的指头,叹了口气。

——桌案出现以后,就没有书法了,寅推案而起,负手面壁。

残夕开始钦佩寅的见解,却见他对桌案叹气,像个孩子,是个很纯粹的人,好像是因为桌案,才使他成不了古人,领略不了真正的书法,只能在桌案上画字。可见书画二字原来不是分别指书法与绘画,而根本就是一个意思。书画,就是画字。

残夕看了一眼寅刚才在宣纸上写的字。剑。

残夕觉得他和寅的交谈没有结束。或者说,还是刚刚开始。

2

古人的书法有没有最高境界,那又是什么样的呢?

——屋露痕。知道什么叫屋露痕吗?寅指着粉墙上一条条漏雨的痕迹说你看,这是多么自然流畅的笔法,自上而下,只能发生在一定的空间,是我们在桌案上永远无法写出的。他的袖子在生了些霉的墙上拂过,说:师法自然的古人,视屋露痕为书法最高之境。这一条线,就是一条活生生的笔意。——他仍在动,在教我们。寅用手指沿一条屋漏的痕迹划下来,至消失处收手。道:一根如此浑茫的线条是带有神意的,里面藏着很多东西,要我们去领悟古人的笔法追求。

寅拍拍手上沾的灰尘。

不要小看了这些痕迹,神的手,将书法留在墙上。

残夕的目光在墙上游弋着,嘴里道:如果我们能用这样的笔法来写字,就是神品呐。

神品,寅哈哈一笑,神品只掌握在神手中,古人的书法也只是一种接近,这种接近首先在于书写环境、书写方式,乃至书写工具,这一切越简单越接近书法,越具体越复杂,离书法也越远。比如书空,寅眯起眼,不无神往地说:古人的书空是化有为无的,所求的首先是一种心灵与自然的相融,书空中拿掉一切书写工具,只剩一根手指,那根手指在空中仿佛是在接受神的点化,在一下一下的叩响造化之门。

寅边说,手指也边在空上轻轻划着,好像正在接受神的指引。

古人又是在书空中打开了造化之门,化无为有,从中获得书法。书空是一种修炼,不是每一个书者都可以修炼出正果。古代真正的书家也不是代有人出,而往往是几百年才出那么一两位。

残夕颔首,努力从寅的话语里体会另一番真意。寅继续感叹道:我们一提笔,就被桌案破坏了,写出来的东西,再怎么看也不是书法,仅仅是一笔破字。可不少人还沾沾自喜,以书法家自居,其实这些人一辈子也不知书法是怎么回事。

那么,今人怎么不可以效仿古人书空呢?残夕问。

寅摇头,我们失去了古人的书空环境,便无法获得古人书法的浑元之气,写出来的字再怎么好看,也是死的。

先生是不是听说过书空剑?

书空剑……

对,书空剑。

哦,那是怎么一种剑法?

这正是我要向先生求教书空的原因。残夕又道:先生似乎也说出了一些书空剑的根本。但我还想请教其他一些书理,比如飞白,比如古今字体的演变……

这些都是与书空剑相关吗?我想是。

噢,寅似乎才从纯书法之说里回过神来,我明白了。他说:我不懂剑,但从古至今书法就是与剑法相关,唐人张颠就是从公孙大娘舞剑器中顿悟了狂草的一种笔法。

那么反过来,剑法是不是也可以从书法中获得?

如此说来,当然可以,寅的脸上一扫颓唐,露出了甚浓的兴趣。看来话题稍稍加入新鲜内容,感觉就不一样。

我倒要向你请教剑法了,寅面带笑意地说。

我不使剑。

那是——

残夕笑了笑,道:非刀非剑,十八般兵器里找不出这样,却又与之相关。

那便是非戈了,寅随口道:不是十八般兵器里东西,却又是兵器,那只能是对所有兵器的反动。

不错。书空剑,也是我急于要反动的一种。

3

飞白,这是个多么有诗意的词呀!寅在和残夕谈论飞白之前,先对这个词发了一句感怀。残夕感到了寅的细腻。看来在诗人眼里,从来不会错过对美好事物发出感叹的机会,同样不会放过掠过心头的每一丝感伤或失落。

飞白最早是一种字体。寅说:后来才作为部分笔法保留——但已是一种表现书法者情趣的东西了。寅的眼睛望着墙,墙上的那一块有些淡淡的影子,似乎看不出什么名堂。寅却道:书者往往在飞白中流露个人随笔而生的最微妙情怀。与浓墨重笔相比,萧散淡泊的一笔飞白,更能看出书者举重若轻的功力,也尤为书者自己所偏爱。说到这里,寅以手指心——因为飞白的笔意即书者。

我在书空剑中看到过飞白笔意,残夕道。

哦,剑书飞白?寅有点不相信,那怎么可能?

它是用血写成的,一剑挥过,斑斑驳驳,像地上的一笔碎屑。

它写着什么呢?

死。

寅顿时不吱声,眼睑下垂,却点了点头。良久才有了一句感叹:有情笔法无情剑。

你说得很对,残夕说:那一剑要了两个人的性命。

飞白作为一种字体是早已不为人所用了,这不仅因为飞白体的书写工具不是通常的,更因为人们没有了完整的飞白感受。寅也不看残夕,像是自言自语;没想到剑书飞白,竟那么厉害。

那么,当初的飞白体是怎么回事呢?残夕问。

古人每一种书体的创造都是很有意思的,甚至多半又与书无关。寅说道:据说汉灵帝熹平年间,皇帝命蔡邕作《圣皇篇》以颂先帝功业。文章写出以后,皇帝要他写在鸿都门上。用哪种字体呢?大臣们推荐的字体,皇帝都不满意,蔡邕也着急,这时有个宫役刚扫完地,也许心里高兴,挥动扫帚在地上左扭右转,竟写出个硕大的好字,竹帚掠过尘埃的每一下笔画,都丝丝缕缕清晰可见,就像一条长帛飘然欲飞,落在地上,凝成了一种灵动自如的文字。蔡邕若有顿悟,便特制板笔,在纸上着竹帚挥尘,奋笔疾书,写出了从未有过的飞白书。照理说,飞白书的真正创立者,是那位无名的宫役。后人认为,飞白书——取其若丝处谓之白,其势飞举谓之飞。但是飞白书蔚然成风的时间并不长,其缘由一是在于其书写工具,再是其有绘画之嫌,便被书者渐渐冷落,人们取其笔法留于书中,是看重飞白的笔意。很多书者笔到意不到,而一笔飞白,若有若无,却是书者的内心意象。

说罢,寅还道:没想到,还有人能将飞白笔意用于剑法之中——那将是种什么样的剑法啊!

不可捉摸。残夕嘴里蹦出四字。

不可捉摸?寅转动脑筋反而琢磨起来。——也不尽然,他希望从书理上给前来请教的残夕一个答案。

寅的思想在鱼龙繁衍的书海遨游,突然逮到了一个闪念,他的眼中神光乍亮,问残夕:你有没有听过孟子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

——尽信书,不如无书。

残夕嘴里重复……尽信书……不如无书。尽信……书……不如……无书,信书……不如无书……信,不如无。

噢。残夕有些了悟,好像有了。

寅从残夕惊喜中也看出了他心里所藏的东西,他几乎是叫了出来——非戈。

我不知道非戈是种什么样的兵器。寅说:但以非十八种兵器中的兵器,来对付刀枪剑戟等十八种兵器里的兵器,应该是与其尽信它们,不如不信它们的。也就是说非戈本身就是以无法来破有法的,只有这样的法才是大法,才是求解破书空剑之道。——非戈的持有者,不是求十八般兵器之法的人,是反十八般兵器之法而求大道者。

得大道者,必反。寅说出此言时,自己都吃了一惊,吓了一大跳。残夕却由衷地佩服,先生说的好哇!

4

一个虔诚求教书法的武士,从阳春书院出来,便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悟道者。残夕觉得他接受了寅对自己的一次再造。然而在当今,你要见到真正的飞白书,只有去求教于娄妃了,寅在残夕出门时说。

娄妃?

对,当今天下只有娄妃的发书,才是真正的飞白之书。寅告诉残夕。眼里不无神往。残夕心弦为之一震。

东湖的水上有了一层一层的涟漪。涟漪之下有鱼,残夕似能看到鱼的唼喋。女人的发丝像水的涟漪之纹,唼喋的鱼,仿佛在抚摸那些柔软的发丝。